季庭生走后的第五日,城外的客休等不下去了,于是使了一出拙劣的反间计。
当妖族写给业怀的信件被林青拿到的时候,林青读着信里的内容,火气上来了,不管不顾地带着一群人跑到了邺蛟这里,拿出了不容邺蛟戏耍自己,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能让邺蛟得意的怒气对准了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业怀坐在窗前,迎着风喝了一口酒,黑发被风吹起,遮挡住了半张脸,面容瞧着神秘又阴郁。
而他看不上林青这两下子,面上也就显露了一些。
林青头顶青筋暴起,指着他说:“城中楼鬼伤人,是不是你和客休为了戏耍我们弄出来的动静?”
他说完,将自己查到的所谓的证据扔在业怀的面前。
业怀看了一圈,发现这些人都在怒瞪他,仿佛是对他心有不满很久了。如果业怀此刻没有压制他们的力量,想来他们都能直接把业怀埋了。
他们不满也对。
业怀认珠藤做父,本就是妖族,此刻虽说是来帮宿枝的,但嘴里说的话,表现出来的样子却像是来戏耍宿枝。因此林青等人排斥他不无道理。
这事若是落在别人头上,那人许是会替自己辩解一句,可业怀与旁人不一样,因为不认为对面的人会信自己,也不喜欢向比自己弱的人解释,他便对着林青,喝了一口酒,只平静地看着林青。
林青的怒火噌的一下窜起来了。
他头脑一热,被这些日子围困的焦虑弄出了一种悲愤的心情,顿时就向邺蛟砍了过去。
此举完全是不顾后果了。
甚至可以算以卵击石。
老实说别说他砍过来,就算他砍中了,他手里的那把剑也穿不过邺蛟身上的鳞甲。业怀若是想要杀他,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而像他这种不识好歹胆敢对业怀动手的人,往年业怀绝对不会留下,但如今不一样。
业怀在动手之前有想过宿枝,硬是忍着气没有出手伤他。
而在那把剑砍向业怀肩头的时候,一个石子飞了过来,打中了林青手中的剑,直接将剑弹开了。
坐在窗口的邺蛟并未回头,只在对方出现的那一刻收起了手中的酒。
一脸病容的宿枝出现在业怀身后的窗上,他身子一跳,两只脚踩着窗框,一只手放在窗沿上,一只手放在腿上,蹲在窗口看着林青。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看不懂林青为何生气。
没等林青回答,他跳了进来,站在了业怀的身前,与林青说:“你以为你手里的剑能伤得到他?你以为他要是想杀你们,需要等这么久?你以为客休围城不攻,真的是因为那可笑的赌约?你以为客休有跟他平起平坐的实力?”
他说的这些林青都知道,可林青说:“他想杀我们确实不用等到现在,可他不杀我们是要帮我们帮你吗?他不是!他只是想糟践你,戏弄你,你要我们如何忍得!”
这点不怪林青会误会,因为业怀就是这样表达的。
想到这里,业怀伸出手碰了碰嘴,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宿枝却道:“别吵了!有没有脑子,不过是反间计罢了,也值得你眼红!”
林青说:“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信他。”
业怀听到这里趴在窗户上,心里并无感触。
可在这时,业怀听到了背对着他,正面对着林青的那人说了一句——
“我信他。”
啪嗒一声。
藏在衣袖里的酒壶掉了出来,酒水洒了一地,映在身侧就像是一面纯净的镜子。
不顾被沾湿的衣摆,业怀愣愣地对着窗外的景象,呆住了。
在这一瞬间,他身上的刺,身上的戾气全都消失了,只像是个了无心事的小傻子,瞪着一双眼睛,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
而那背对着他的人语气不变,淡漠地说:“林青,以他的力量,他要是想要我受挫,根本就不必等到现在。我知道他这次来不是想要与客休戏耍我,如果他真的要与客休联手,这座城早就没了。如果他真的有意引我入魔,他不会等到今天才出手,毕竟放眼天下,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没有必要如此。他来这里,只是想帮我。”
这个帮字一出,撬开了业怀自以为无所谓的心房,留下了一条很不舒服的痕迹。
宿枝语气不变:“我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我信他不会与客休来往,而你城里百姓现在吃的东西都是他弄来的,所以你不能如此对他,你要懂得感谢他,若不是他保了你的命,你没有机会在这里与他叫嚣,若不是他保了这一城的人,这城早就没了,而承了人家的情,就要把心思放正,所以是负荆请罪也好,还是跪谢也好,你都要把该给他的尊重给他。”
他说得干脆:“我说句难听的话,在这里,如果你们要受他的庇护,就别用他是妖的眼神来看他,给我做出被庇护的人该有的样子!如果你们不肯接受他,你们可以直接与客休对阵,不要去妄想还金之后会得到庇护。”
林青被他说得下不来台,但也知道他说得有理,便不再说话了。
可林青身后有一个人不服,还在说:“我们如今这么想他,只是因为他过去做了太多杀孽。”
“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就事论事,错了就是错了,没错就是没错,眼下我们受人庇护就是受人庇护,你们也别在心里算计这事是不是换来的,毕竟我们才是处于下风的人,你们要看清,如今有求于人的不是他,而是我们。”
听他这么说,林青等人灰溜溜地走了。
而业怀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其他的话,他只是在宿枝替自己说话的时候,专心去听宿枝说了什么。
宿枝原来没变多少。
业怀还记得,每当他遇到难事的时候,宿枝都会用他的身影把他挡在身后。宿枝从没有因为他很强悍就让他一个人面对风浪,而这是他过往不曾有过的体验。
在过去,不管是珠藤还是蛇女,都不像宿枝这样看顾他,从不是错了就骂,对了就夸,更不会因为他生性恶劣,便每遇到一件事都怀疑他。
业怀想到这里,忽然想到了奎说过的话,逐渐弄懂了奎的意思,以及奎为什么愿意陪在他的身边。
宿枝确实是个好人。
这点他早就知道了。
而他呢?
林青走后,宿枝也走了。
业怀没跟他说过话,只在他走之后拿出了糖盒子,打开里面看了一眼,对着这个盒子说:“怎么办。”
“我还是好想看着他。”
其实他早就后悔了。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奎出事的时候他没有动过邪念,没有迟了一些,他就不会这样难受了,也不会在想说话的时候只能对着奎的糖说话。
而这个时候他终于懂了薄辉的意思。
有些错,人确实不能犯,犯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后悔药了……
自那日之后业怀不再像过往那般浮躁,他变了沉稳了。
他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宿枝想要做的事,有时为了弄懂宿枝在想什么,他会光着一双脚踩在农田里,去看这尘世里迷住了宿枝的到底是什么。
而后,他决定放过宿枝也放过自己,在宿枝伤情反复,又一次的病倒之后来到了宿枝的身边。
犹豫不定地撩起了床幔,缓缓地看向宿枝。
宿枝脸色苍白,原来十分健康的人这几年不知为何,像是被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吸取了精力,身体不是很好。
越河尊等人认为这是天阳体的衰败,毕竟氾河一支身子都不好,都活不长,为此虽是担心,却也找不到办法。
业怀给曾给他找过医修悄悄看过,但医修没看出什么,业怀只能作罢了。
而那时业怀就想了,一定是那些医修医术不好,如果他是医修,宿枝肯定不会经常生病的。
而他盯着宿枝眼下的青黑,趁着宿枝睡着了,慢慢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等到热度从指间传递过来,他心像是被烫了一下,好似做贼一般,小心地收回了手,反复地看着。
就像是手上有什么东西一样。
他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因为摸到了宿枝,他嘿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又觉得这样的动作很可笑,就开始与自己生气,很快气红了脸。
而天还没亮,他就站在了城墙上。因为害怕打斗的阵仗太大,伤到了城内的人,他在城墙上亮出了他的蛟龙鳞甲,直接笼罩在边城上方,盖住了外面的一切不给里面的人看到,免得他们惊慌。
客休站在远处,只见浓重的夜幕中闪过白鳞光线,然后风势便变了。
聂泷十分地担心,他对着前方的幻影说:“这下不好办了。”
客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侧目看着他。
聂泷心知早前罡目曾经预言过,说薄辉的后代里有一个后修炼化龙的人,能够彻底杀死饲梦,改变如今的秩序。早前他们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因此都盯着薄辉潜海众。
直到他与饲梦有了联系,直到薄辉入云,邺蛟即便不入也影响不到人世,薄辉才知道了那个人不是他的潜海众,而是邺蛟。
因为邺蛟是天道选出来的气运之子,所以他不受灵气变化影响,他也不会受到饲梦的影响。
而这件事饲梦早就知道了。
正因为知道,他才会一直努力传出自己的声音,去引诱蛇女来他这里。
蛇女后期心神不宁,就是受了他的催眠。
而他活得比蛇女久,知道的比蛇女多,其实那次即便蛇女不来找他,作为被天道气运选中的人物,业怀终究会迎来新的转机,最后的结论是这个孩子一定能生下来。
而蛇女找到他,他要走了业怀的情根,也是知道飞升化形都需要历劫。像是雷劫是必须的,但在雷劫之前,却要有不同的劫难去锻炼业怀。但那些劫难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与情有关,不管这个情是来自爱情,还是苦情,还是亲情,都与情根分不开关系。
历劫,大多数来自历练心神,即便累的是身体,身体的累最终也会返给心,变成累心的愁意,所以历劫无心不行,而他要走了业怀的情根,业怀没有情根,七情淡漠,自然渡不了这个劫。
无法度劫,业怀就无法从蛟变龙,那个预言也就不算数了。
这也是薄辉这么多年劝了业怀几次,业怀也不动的原因。
因为业怀的情根掌握在饲梦的手里,所以这个劫,薄辉干预不了。
而他和薄辉的较量就是拉扯,一个拉业怀不能化龙,让这世道继续烂下去,一个扯着业怀化龙,并拼命地寻找业怀化龙的机遇,直到业怀遇到了宿枝。
一向淡漠世人的业怀变了。
他插手了客休要杀宿枝的事,还在自己要与客休打斗之前围住了边城,顾虑到了城中的百姓。
这点便是不好的兆头。
业怀开始思考了,他开始懂得了顾虑身旁的人,而这也是他开始悟情悟道的证明。
而为何没有情根的业怀能够在宿枝这边感受到爱?
——原因饲梦十分清楚。
于是饲梦对聂泷说:“不能让业怀活着了,我们要改变计划,这次不止要针对宿枝,还要把业怀也带上。好在业怀如今懂了情,有了弱点,不然你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聂泷立刻说:“那我这就跟客休一起去杀他。”
“蠢货,客休是业怀的对手?你不要出去,即便客休他们都死了也不要紧,你就躲在一旁,趁机暗算他,不成功也不要紧,毕竟只要宿枝在,我们就有杀了业怀的办法。”
聂泷恭恭敬敬地说:“是。”
话说完,一道白光闪过,那守在城外的半石半牛的巨妖被一道光击中,光从它的头顶一路劈到它的腰身,让他的身上出现几道被分割的线,惹得那巨妖嘶吼一声。
接着光从巨牛的身体中射出,巨牛的身体在光出现后如同破碎的瓷砖,啪的一声,四分五裂了。
等着巨妖倒下,业怀站在牛角上方,迎着客休以及客休周围的诸多妖魔,身影单薄的似乎不值一提。
可就是这不值一提,甚至小到可以在巨妖面前被忽略的身影,却是在场妖魔共同的噩梦。
薄辉的血对他们而言,天生就有不一般的震慑力。
客休知道了业怀的来意,便咬着牙喊了一句:“业怀!你真要如此吗?”
而这一切都没有传到城里。
今日是季庭生到宁水的日子。
在季庭生走前,业怀在边城城楼上立了一面镜子,他对着下方的人说,如果镜子碎了,说明季庭生进了宁水,金送到了,如果镜子没碎,说明季庭生带着金跑了。
而城里的人在今日紧张地盯着镜子看,并因为那面镜子关系到了自己的命而十分焦虑。
他们盼望着城墙上的镜子赶紧碎了,可他们从天亮盯到天黑,发现时间过了,镜子还是没碎,风声便变了。
不知是谁先被这一幕折磨疯了。
也不知是谁红了眼睛。
城里的人带着恨跑到了梅姑门前,开始指着梅姑骂了起来。
他们都说季庭生是见财起意,带着金跑了。
也有人说季庭生是死在了送金的路上。
可这种说法信的人不多,毕竟那么多箱金大家都看到了,说是一点都不动心,他们是不信的。
在那一刻,骂声变得难听了起来。
有人骂季庭生猪油蒙了心,不顾这一城人的死活,有人骂梅姑上梁不正下梁歪,说季庭生和他父亲一样都是贼头。
接着不知是谁动起了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向梅姑,扔向季庭生的家。
梅姑被打得头破血流,因为不信季庭生会偷金,就含着泪说一声要大家静一静,庭生怕是出了意外,不是偷金跑了。
可她这话一出大家都笑她,笑得越发厉害了。
他们说她盼着自己儿子死……
梅姑受不住,趴在地上哭了许久。
等哭得累了,她抬起头看向房中挂着的那面旗帜,想到了小时候季庭生的样子,就是不信儿子会偷金。
可除了她,没人信她儿子没有偷金……
业怀的鳞片笼罩着边城,让那些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等着三日后业怀带着一身血,拎着客休的头回来的时候,城里的人因为业怀不在了,宿枝病着没起来,将一腔怨恨发泄在了梅姑的身上。
即便有林青手下的人护着没有发生一些打斗,却也将女人骂的不轻。
业怀入城那时,他们就堵在梅姑家门前,指着梅姑,一声声地骂着季庭生,将季庭生贬低到了极点。
业怀觉得他们叽叽喳喳的样子很吵,心里那股子出城时的热意很快因为他们扭曲的脸消失了。
他心里觉得奇怪。季庭生偷金走了关梅姑什么事,又不是梅姑送金去了,他们堵着梅姑作甚?
他嫌烦,抬起客休的头,将客休的头扔到人群之中,那些本来在骂人的人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顿时散开了。
他们都走了。
没人想着与他道谢,也没有人问他去做了什么。
他轻笑一声,骂了一句没出息,然后不以为意地捡起了地上的头颅,起身时目光正好对上了对面的女人。
这女人他见过两次,身上穿的衣服、梳的发髻都很整齐,虽是上了年纪,但长得不错。
而今距离他上次看到女人没过多久,她却老了很多岁,头发全白了,表情也变得有些木讷。
业怀与她四目相对,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当初他没有与宿枝置气,而是直接帮着宿枝,也许这个女人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之后他又纠结地对自己说——他本来就没有义务帮他们,提出条件也属正常。
说句实话,他的条件与他付出的代价相比,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可因为女子凄惨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微妙的不舒服,便转过了身。
梅姑看到他,双眼一亮,连忙连跪再爬地靠近了他,说:“日子过了庭生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了意外了?”
业怀不觉得对方是出了意外,只觉得对方是贪了那车金,便说:“我给他的法器里面藏着我的鳞片,但凡是长眼睛的,不管是人还是妖都不能接近他。他拿着我的鳞片,不可能出事,他就是拿着金跑了。”
梅姑不接受,就摇着头:“不会的,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你信他,那你能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吗?”业怀不解地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回家去吧。”
他现在的态度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
可梅姑感受不到。
梅姑只知道此次过后,季庭生有了污名了。
可她信她的儿子,她便不能让她的儿子带着骂名走。
所以次日一早,她离开了边城。
走前她去见了林青。
可林青年纪大了,宿枝病的那次他一着急就病倒了。醒来之后头脑有些糊涂,经常记不住事。
她去的时候,与林青说:“我要去找儿子了。”
林青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却流着泪,一边很不服气,一边很难过。
“我觉得我儿子不回来是死了。”
“而我儿子可以为了这一城百姓去死,但不能是冤死。”
“即便是死了,我也要知道他死在了哪里,出了什么事。我要把他的尸骨带回来。”
她不用林青回答,自顾自地说着:“我要带他回家,不让旁人看不起他,所以即便认定孩子死了去找尸骨残忍也好,可笑也好,我作为他的娘亲,都不能这样看着他被误会,永永远远洗不清骂名。所以我要走了,可能要找很久,你若是心里还信季庭生,你就把房子给我们留着,别让我们回来的时候没有地方住。”
话说完,梅姑出了城。
走的时候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人来送她。
第二日林青也病死了。
他从军的时候年岁就不小,边城苦穷,早年打了几场仗,身子早就亏空了。如今看到宿枝回来,卸下了心里的重担,知道业怀会护着宿枝之后,便在梅姑走后的第二天闭上了眼睛。
而梅姑的小家也在林青死后的第二日被人烧了。
火舌舔舐着那间低矮的小屋,连同那面旗子也烧了。
季庭生补好的青瓦没了,想要留下的门柱也倒塌了。
梅姑没有家了。
即便日后带回了季庭生,他们也没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而在业怀拎着客休的头回来的那日,城里的人没有一个正眼看过业怀,也没有注意到他红色的衣服上沾了多少血,没有去问问,他一个人打退了客休的群妖百魔,受没受伤。
他拎着客休的头,面无表情地站在宿枝的床边,身上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宿枝的地板上,盯着宿枝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宿枝爱干净,赶忙蹲在地下,用自己的衣袖擦了一下地板上的血,然后像是小狗一样的坐在宿枝的床边。
他想要把客休的头送给宿枝,又怕宿枝觉得血腥,就把头放在了怀里藏着,等着宿枝醒来的时候,他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歪着头,说了一句:“五日后是奎的忌日,你若是得闲,就把这个头带去埋了他们的地方。”
他说完就走了。
根本没想着去听宿枝说了什么。
他一路飞回到宁水,回到大殿里的那一刻重重地摔倒了。
客休是打不过他,可他们人多,加上一个聂泷在一旁暗算他,这一仗他打得并不容易,扯开潮湿的衣服一看,胸口的位置已经被人开了一个大洞。
而聂泷刺入他锁骨中的铁钩像是有着什么不详的力量,拽的他很烦躁。
平心而论,不说逞强的话,他这次伤得真的很重,漂亮的鳞片都掉了不少。但他有着旁人没有的自愈力量,即便现在伤重到根本使用不了什么力量,只要留在薄辉给他的宁水中静养一段日子,他也能好起来。
而因为自己帮到了宿枝,此刻他即便丢了一些鳞片,多少也有些开心。因为开心他感觉更累了,也就不管身上的伤口,用袖子盖住了脸,昏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的时候,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身上很热,接着有人好像在他的耳边骂他。
那人骂得不太好听。
那人不知道他可以自我修复,便拖着他的身体要往外跑,最后还是他被闹得烦了,直接反手抱住了对方的腰,将没有血色的脸埋在对方的腰腹,小小声地骂一句人。
而在闻着对方身上的淡香入睡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没有人问自己受没受伤不要紧,没人看到他废了很大的力气击退百妖也不要紧,没人接受他的改变也不要紧,只要宿枝来找他,他就愿意去做那些会让宿枝看了开心的事情。
往后还有很多年,他总有一日会弄明白他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而他是这么想的。但其实这个时间是没有的。
他醒来的时候,宿枝就坐在他的床边,看着宁水窗外的风景。
业怀知道他还要有事要做,所以并没有想过把他困在这里,但也不愿意就这样放他离去,于是对着他不曾回头的背影说:“我这回也算长进了吧?”
宿枝没说话。
业怀就说:“我是水蛟,银白色的,可好看了。”
“因为帮你,我的鳞片让人抓下去不少,变丑了。”
“这也算是破相了,你要是念着我不容易,走前就把这个贝壳带着,全当还我了。当然,你要是觉得我又动歪心思了,你也可以不收。”
他厚着脸皮和人家撒娇,如此说完又觉得羞耻,就扯过一旁的衣物盖在了脸上,揉了两下,觉得手感不对,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这时他听到宿枝说:“那衣服是我的。”
他身子一僵,不动了。
宿枝又说:“这东西全是水,摸着湿淋淋的,我不愿意拿。”
业怀恼怒地看向他,却见他站了起来,一边说着嫌弃的话,一边把贝壳放在了怀里。
他侧过脸,不曾去看过业怀,但确实是对业怀说:“我走了。”
业怀顿了顿,说:“好。”
而除了这个好,他们两个并未再说其他。
一个走了,一个就在他身后看着他。
离开了宁水,宿枝回到了边城,带着林青留下来的兵反了氾河。
远山的门从未开启,他见不到越河尊,就开始自己拿主意,自己着手整理着陈已安闹出来的乱局。
当时聂泷还扶持了一个傀儡,但是威望比起他要差很多,也不如他这般一呼百应。
他下定决心,不能因为氾河的特殊性就放过陈已安。他要把陈已安从皇位上拉下来,他要重新整顿氾河一支,也要找出其他克制饲梦的法子。而这件事他想了很久,在京城的时候就觉得现在氾河借着饲梦把持朝政的事不能继续下去,长此以往,后面出的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而如何解放氾河,如何关死饲梦,就是他眼下最要紧的事。
为此他查了很久氾河内部的典籍,逐渐发现了一个问题。
初代氾河有个兄弟。
但这个兄弟并未活着从饲梦掌控的历史中走出去。
那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氾河克制饲梦,饲梦杀不死氾河的人。
而饲梦在的时候,天底下的妖魔怕被他控制,一直避着他,只任他一人独大。当时唯一敢与他叫嚣的就是潜海的薄辉。而氾河是薄辉的领土,他们氾河的先祖是薄辉领土上某个大家族的旁系,即便当时薄辉拿饲梦没有办法,饲梦也不可能越过薄辉跑到氾河去……
如果这人不是妖魔杀的,他是怎么死的?
如果是病死,或是被人杀了,为何不像记录其他族人的死因一样,把这人也记下来?
他心里有了疑惑,就顺着这个方向查去。
此后他带着人与聂泷扶持的傀儡一起打向中都。
京中,在宿枝去杀陈已安的那一刻起,长公主就知道了一件事——他们活不长了。
怕吗?
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怕,甚至说当陈已安变成暴君的时候,她们就做好了有这一天的准备。
被抓走的那日,长公主似乎早有察觉,她一大早就起来梳妆一番,叫来了夫婿和女儿,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顿饭,吃过饭后,她对着女儿说:“怕吗?怨你哥吗?”
可能是因为了解宿枝,太后早就派人盯着公主府不放了。所以长公主她们即便想逃出去,也出不去。
府中到处都是太后的人。
宿枝的妹妹知道厉害,端着碗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说:“怕的。但不怨的,甚至能明白兄长为何如此。”
“你是不怨,我却是怨的。我早就知道你哥是个不安分,心里总是担心,总是怕他在哪里挨了谁的眼,出了什么事,而他也是个心狠的,自从去了远山,一次都没回来过,信送得再勤又顶什么用……我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胖还是瘦了,也恨他没有顾虑你这个妹妹。”
然而长公主嘴里抱怨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宿枝早就在府中安排了人,也挖了一条暗道。
说实话,这条暗道是他为家人准备的,防的是太后,没想到会用在了陈已安的身上。
而他提前找了人,把自己的家人带了出去。
长公主她们顾不得带什么东西,跟着那些宿枝留下来保护自己的人走了。可走到景城的时候,太后派来的人追了上来。
此时宿枝已经对外说反了。
长公主和夫婿本来能够顺利逃脱,可因前几日在路上遇到了流民,长公主不小心惹出了一点事,发生了一场争乱,这才迟了一些,让太后的人追了上来。
发生争乱的时候,他们夫妻让女儿先走了,如今这些人追过来,女儿不在,也算是一件幸事……
而在他们被逼着躲进城里的时候,有一农妇出来,正巧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几个人,当时愣了一下。
长公主心里一慌,还来不及叫人带着她和夫婿走,却看那农妇瞪圆了眼睛,像是在辨认她是谁一样。
长公主身子不可自控地发抖,因为知道氾河如今在外的名声,怕被这群愤恨的百姓打死。可这时对面的农妇却抬起手指着她,说:“你你你,是不是宿枝的娘?”
长公主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他们一家的画像挂得到处都是。
上京那边可以说是重金抓人了。
而这些天她一直被追赶,模样已经很狼狈了,没想到还会被人认出来。
又被这件事吓到,长公主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想是杀了这些人。
这时,左右两侧的人像是听到了农妇的声音,都出来看了。
他们都惊讶地看着长公主等人,在侍从带着长公主等人要再次逃跑的时候,太后的人已经闯到了城里,瞬间封住了这个城。
长公主心凉了。
那农妇也急了。
她指着长公主说:“快进来,快进来,是不是抓你们的?”
她一边说,一边急得红了脸,周围的人也跟着着急,便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推着他们往屋子里去。
这时,太后这边的修士竖起了光牢,已经将这个城全部笼罩了。
长公主他们站在城中,就像是一只只笼中鸟。
等着进了屋子,农妇指着地炕,说:“早年这边总有山匪进城抢劫,城中的人都怕了,就在家里找了些能够躲的地方。我家这土炕上面是板子,下面能藏人,你们就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他们找不到人就会走了。”
长公主顿了一下,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她看到长公主这个表情,像是知道了长公主在想什么,她说:“咱们这里的人早年被宿枝救过,还救了两次,第一次闹山匪时,宿枝搜的山,把贼人全都杀了,还了我们一个清静;第二次夜里闹青鬼,宿枝也不嫌累,就坐在我家门前画符,给我们每家每户一个隔断气息的香囊,叫青鬼夜里抓不到人,又寻了法子杀了青鬼。而现在这天下这么乱,宿枝反了自己的家,那肯定不会是会为了自己,而我们这里的人都信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家人被抓走,也不能让上京的人拿你们威胁他,所以你们一定要躲好了,你们也别怕,咱都是粗人,也不懂什么,但骨气还是有的,肯定不会出卖你们的。”
她说完这句,把木板放了下来,往上铺了一床脏被。
这个时候,左右两侧的人都自觉地来到她家,站在她家院中,一个人抱着鸡,一个人作势与对方吵架,几个来回便把院子里的脚印弄乱了。等太后的人来的时候,他们又带着身上扭打的痕迹去看热闹了。
装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城里也有那怕事的人,瞧见城被围了,在人群中大呼小叫,活像是谁弄出的事,谁赶紧出去,别祸害大家。
这时他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等太后这边的修士嫌他吵,一把拉着他,问有没有人看到墙上的通缉犯时,他这才反应过来一件事,知道可能是人跑到了这里。
而场上无人说话。
那修士想了想,拉过了身旁的男子,运着气,在城里喊着,让长公主出来,如果不出来,他就杀了这里的人。
这时他踹了一旁的男人一下,踩着对方的头,嚣张地告诉对方,让男子像是刚才那么喊,把人喊出来。
可那刚才叫得厉害的人这会儿却像是变成了哑巴,即便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直至被人打死,也没有喊出一声。
因为宿枝早前来过这里,这里家家户户挂着他除青鬼隐藏气息的东西,扰乱了太后这方的视线。太后这边的人找不到人,便一边喊着长公主,一边在城里又杀了三个人。
城里的人咬死了没看到长公主,只向对方求饶。
长公主听着外面的动静,躲在阴暗的炕洞里,总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被吸光了。
她呼吸不了,就推开了头顶的东西,而夫郎像是早有所觉一样,只在她坐起之后,笑着伸出手,理了理她脸侧的碎发。
这间房里挂着他们儿子留下的东西。
这城里留着他们儿子走过的痕迹。
长公主看着那个藏着符纸的香囊,都能想象得到宿枝做这东西的不容易。
她看着看着,忽地笑了。
“以前,一直都觉得这孩子不做正事,把他那句以后要我在人前风风火火当笑话,现在才知道,这句话原来不是说笑的。”
她说到这里,握着夫婿的手,与他对视一眼,说:“你要出去和我看看夏花吗?烈日灼灼,可能会有些晒,也许会吹得我不如以前漂亮。”
夫婿笑容不变:“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很漂亮,宁欢就像你。”
长公主觉得这话很对,就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想了想,掏出来怀里的药,将两颗毒药放在了她与夫婿中间,惆怅地说:“早就备下了,长公主可以被抓住,但宿枝的母亲不可以。而我是宿枝的母亲,不会糟践他的正道,也不能拖累他。”
“知道。”夫婿轻笑一声,捡起了她手中的毒药,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们跑了这么久,不过是还想见他一面,若是能一家人在一起,也挺好的……若是不能,就这样吧。”
话音落下,他们推开了那扇门,单薄的身影迎着光走了出去,最后变成了两条光线。
当宿枝寻着沿途信号找过来的时候,他只看到了车架远去的尾巴。
他心里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骑着灵兽冲进城中,却发现他来晚了。
太后的人走了。
他的父母也走了。
别说以后回到上京让他们风光一把,他就连保住他们都没做到……
而这些年他到底都错过了什么?
他坚守了这么久,又守住了什么?
在这一刻,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像是想要逃避这件事一样,睡了十五天。而在他睡着的这十五日,聂泷扶持的傀儡打到了义州。
而妹妹宁欢,则在去他那里之前遇到了清潭,被清潭帮了一把。经过清潭的手,被送回到宿枝的身边。
没过多久,陈已安经过意绫清醒过来。但因为前几年受控于人,氾河之中敢反他的良善之人都被他杀了,这几年筛选了几次,留下的大多数都是一些品性恶劣的族亲,因此在京中他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便急匆匆地往义州去了。
此时的宿枝也在义州。
在陈已安找到自己那时,宿枝立刻想要抄刀杀了他。感情上宿枝已经容不下陈已安了,理智上宿枝能懂对方跑过来绝不是来演戏。
毕竟陈已安只有守着金龙门才是安全的。
而陈已安这次来带来了聂泷的事情,宿枝早就在陈已安变成了暴君,昌留却不出面的时候感受到了问题,本就等着攻下上京之后,与他们算总账,此刻听他一说,把前因和后果都连在了一起,也开始和陈已安一同商量应对的方法。
要除聂泷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除了饲梦。
而且饲梦这么久都没有动静,绝不是正常的事情。
陈已安倒不怕自己会死,只是他怕死了之后依旧无法收场。
这场阴谋蓄谋已久,他们兄弟早已经成了对方棋盘上的棋子。
而看着愁眉不展的陈已安,宿枝说了一句:“已经没办法了,饲梦要是出来,氾河是必杀的。”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平静地对着陈已安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但这件事会害死你和我,你若是不愿意,我的话就会停在这里,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做,你先跑吧。上京的意绫,我能帮你救,一定会努力帮你救的。”
“阿兄把我当作什么人了,阿兄觉得弄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有什么颜面活着吗?”
“好,既然你有这个觉悟,我就告诉你我猜想。而我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需要先把饲梦的眼睛打掉。”
“聂泷?”
“对。不能让他活着了,但这场局,你是饵,我也是饵,你怕不怕?”
“我只怕饲梦从我手中跑了。”
宿枝能够看出来对方眼中的决绝,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那就让氾河结束在我们这代,让叛军打入上京吧。”
陈已安闭着眼睛,抿着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