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南郡,边城。
破乱不堪的街道上有不少瘦骨嶙峋的人在四处游荡。
紧闭门窗的住宅里时不时就会听到哭声。
年幼的孩子不知被谁交给了人牙子。
掉漆的木门偶尔推动,却是挂上了丧幡……
如今的日子不好过。
边城苦穷,常年受到敌国的骚扰,住在这里的百姓活得本就不易,再加上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简直是把这里的住户往死了逼。
街道之上,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起去年冬,一场大雪带走了无数人的生命,今年夏,又逢酷暑,边城这里一滴雨都不下,地干得像是能点着火。土块拿起,轻轻一捻就会变成粉末,地里的庄稼根本长不起来,眼看着就要闹起饥荒,不知明天要怎么活。
城中的兵愁的事比百姓多。
越过那道高墙往城外看去,又是敌国围城的困境。
几个守在城墙上的兵晒伤严重,一双疲惫的眼睛死盯着对面不放。
“这要死了!守城的将军是怎么想的?今上是个昏的,我们这被围了这么多天也不见有人来救,难不成要我们等死吗!”
“如今各地都反了,那上面坐着的氾河是什么东西都不一定,我们将军还守什么呢?他给妖魔守城呢?要我说,干脆反了!或者投敌算了!这样下去有什么活路等着!一城的人都得跟着死!”
隔壁院子里婆子的骂声传到了邻近的农院里。
不满的心绪如今已经压制不住了。
而她的话也是城中百姓的心声,只是上面那位将军不知为何就是不听,好似一心只想当他氾河的忠臣一样。
临近的农院里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身材修长,长得不错,但留着邋遢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十分懒惰,那双眼睛总是要睁不睁,看上去很没有精神,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样。
“庭生。”
在男人专心听着隔壁院子里的叫骂声时,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一个长身玉立,文静温柔的妇人走了出来。
妇人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名叫梅姑,是个极有才学和骨气的女子。
与邻近大字不识一个的住户不一样,梅姑知书达理,原本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嫁给了村中的季秀才,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季庭生。
而梅姑命苦,家道中落后嫁给了这个秀才,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家,不料这秀才与同村的小寡妇厮混在一起,后来为了这个寡妇去偷东西,被人打了一顿送了官,闹了不小的笑话。
小地方的人都看重名声,家里出了这种丑事,季庭生便有了被同龄人取笑的故事。有人看他不顺眼,也不管他母亲在此后与他父亲和离,带着他单过,心说他的父亲是贼偷,女人钱财都偷,就管他叫小贼头羞辱他,而他年轻时脾气暴躁,受不得别人取笑自己,便总是与别人打作一团。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虽是不好过,却也没想过与那秀才重修于好,只当他死了。
季庭生十六那年,已南郡西边的边城出了战乱,他去从了军。
母亲梅姑虽然不放心,也知道儿子保家护国不是错事,就让他去了。
此去十年,母子俩聚少离多。季庭生虽然不常回来,但他每次回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有光的。
梅姑看到这里也就放心了。
十年后季庭生回来了,可除了一面旗子什么也没带回来,人也肉眼可见地消沉了很多。
梅姑不知道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多问,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
而临近晌午,梅姑做好了饭去喊他,见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梅姑轻叹一声,一边擦着手,一边推开了房门。
一进屋就能看到一面旗子挂在墙壁上。
旗子上面什么都没画,只是一面纯黑的旗。旗子的左侧倒是有装饰,只是装点的却是被人除了壳子、除了刀柄的匕首短刀片。
说句心里话,这面旗子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挂在家中看着戾气太重,梅姑每次看到都会心里发毛,只是她这不上进的孩子很喜欢这面旗,喜欢到每日都来看上一会儿,除去旗子上的落灰。
梅姑拗不过他,也懒得多说,便把筷子放在了碗旁边,与季庭生坐在一处吃饭,边吃边说:“如今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日子一长肯定要闹。但说白了,如今这样的情势,即便林将军想管,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吧?”
她是个比别人想得通透的人,只是近来听说了太多传言,不免有几分疑惑,便犹犹豫豫地问:“你看看如今这世道,难不成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
季庭生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问:“什么?”
梅姑道:“就是氾河祸世的事!”
听到这句话,季庭生插在饭碗中的筷子停住了,那双黑眸瞥了母亲一眼,接着又默不作声地往嘴里扒饭。
梅姑叹了口气,说:“氾河近年真没做过什么好事,也就前些年出了一个宿枝还算不错。你说如果当初宿枝不走……”她幻想了一下,又很快反驳了这个念头,摇着头道,“想太多了,即便宿枝不走,宿枝也做不了什么,毕竟宿枝与氾河是一家的,他还能自己反自己不成?”
像是听不下去了。
季庭生在这时突然放下了碗筷,用手背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你吃你的,我不吃了。我出去看看。”说完,他撩开布帘往城墙下走去。
等来到城下的时候,他与守城的人打了个招呼,脚尖轻点,快步走到城上,听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扛着旗子,在城墙上走来走去,用嘹亮的声音唱着家乡的歌,好像是在气对面的敌军一样。
而在那孩子的歌声中,季庭生轻笑一声,转身来到了拐角,拐角里,守城的林青正在带着几个心腹吃着豆饼。
天气太热,豆饼有些酸了。
他们在城上站了太久,脸和脖子晒得通红,脖颈两侧倒是时不时地露出两道白肉,无声指着他们原本的肤色与现在的肤色相差甚远。
瞧见季庭生来了,林将军把那干得掉渣的饼子往他手里一塞,对他说:“来了。这狗娘养的东西,做的饼子难吃死了。”
守将林青年纪大了,眼角褶子很多,再加上近年操心的事多,一张脸上便挂满了风霜,看上去就是个精明能干脾气不小的人。
季环生来了这里,挤开了他身边的人,硬是坐了下去,问他:“没有信?”
林青笑了:“有什么信,没准人家躲在山里喝着小酒吃着小肉,就等着看咱的笑话呢。”
话说完,林青笑了几声,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其实坐在这里的林青和季庭生早前都跟过一个小混账。
那混账什么都不怕,打起仗就像不要命一样。明明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却是最看不得世间有不平事,因此每次遇到不公的事都要一边说着风凉话,一边上前帮人,是个实打实的烦人精。
而说来不幸,他们几个当年都在这个烦人精手下讨活,相处了好几年,实在是烦透他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烦人精也是个不靠谱的。
他带着他们一路往上打,好不容易就要掌权了,却因为天灾那次国舅害死了不少人忍不下去,宁可不要自己的脑袋也要冲进皇城把人宰了。就是这么的肆意妄为。
就是这么的混账!
混账到连累了他手下的人被扔到了这座边城。
混账到他手下的人都想好了,若是皇城那边要杀他,大不了反了去救他,他却跑了。
而他手底下的傻蛋想要救他的原因不外乎其他,只怪那个混账太会说话了,总说以后他掌了权要如何改变这世道,如何救济穷困人家。说的话多了,他们这些苦出身的人就信了,信来信去,那人却骗了他们,自己去了远山好不快活。
“真他娘的是狗娘养的……”
想了半天,不知是谁骂了一句。
话音落下,蹲着的这几人面无表情地竖起了大拇指,都认可了。
林青有些憔悴,骂完之后咳了一声:“完了完了,这他娘的也随根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肯定坏心了。”
想到这种可能,林青蹲在原地半天,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可不管怎么骂怎么说,林青都是如今少见的,掌了兵权还没有反心的人。
在如今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里,他是少见的仍旧愿意帮着氾河守城的将领。
他不反的原因身边的人都懂。
毕竟他的亲信大多数都跟过宿枝,也就能懂将军的坚持。
所以他们不反,而是在等。
只是依眼下的情势去看,他们能等多久并不好说……
知道情势并不乐观,林青愁眉苦脸地对着手中的豆饼,然而手中的豆饼还没有塞进嘴里,蹲在城墙上的几人先是听到了左边出现了奇怪的声音,接着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
林青刚想说怎么又闹天灾了,就看到军营里的修士朝着天空/射/了一支箭,留下了一道红色影子。
红色的信号是说附近出现了妖魔!
意识到严重性,林青和季庭生连忙站了起来,赶紧趴在城上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城外那些敌国军营已经被一只巨大的牛妖吃了。
那只牛妖上半身露在地面,下半身埋在土中,嘴里像是含着岩浆,不顾下方人族尖叫,大手碾压过地下的人,然后张大了嘴巴。
一瞬间,红色的岩浆喷的到处都是,瞬间就杀了不少的敌国将领。
林青的脸顿时变了颜色。
其实两方军营之中都有修士,只是军营里的那些修士显然不是对面牛妖的对手。好在牛妖动作迟缓,一时半会爬不到城中。
“他娘的!这还得了,快让百姓逃向林城!”林青喊了一声,骂道:“客休这个生个孩子没□□的混账,仗着现在昌留分身乏术,到处放妖魔,这他娘的让人怎么活!”
他们一边说,一边指挥着人,没过多久又听说了城池四周都是妖魔,根本就出不去的事情。
他们被困死了。
可……
“为什么派了这么多人围着这里?这事不对。”
林青立刻察觉到这件事有古怪。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而让那些妖魔都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就是宿枝。
从金龙嘴里移动到这里的宿枝正躺在季庭生家门前。
梅姑听到院子里狗叫,出来看了一眼,这才看到院子里躺着一个浑身是血、伤势严重的人,当时被对方的这个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喊了隔壁的婶婶帮自己去叫大夫,又托人找季庭生回来。
季庭生闻讯快步跑了回来,看到院子里躺着的人是谁时险些摔倒在地。
等宿枝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林青和季庭生两张蠢脸挤在自己的面前,幽幽地看着他。
若不是看宿枝伤得严重,林青都想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而宿枝经过上京一事,显然有些低沉阴郁。他心里绕不开陈已安的话,就无法改变表情,像是原来那样与这两人打个招呼。
而对面这两人心情也不好,就搬来两张椅子,坐在宿枝的面前,拽得活像是宿枝欠了他们不少钱,恶声恶气地说:“还知道醒啊。”
宿枝撩起眼皮:“那我再睡会儿?”
林青被他点燃了怒火,瞬间爆发了。
“你还敢睡?你他娘的这些年都在想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说:“我他娘都病得要起不来床了,还要不松手放权守着这城是为什么你知道吗?”他指着宿枝的鼻子,“要不是怕你回来没人可以用,要不是相信你不会放任氾河继续烂下去,怕你回来找不到兵将,老子早就反了!我还在这等着你?”
“而你他娘的倒好,就像大母熊避冬一样,可算是找到好地方,一躲就是那么多年,屁事不管可把你厉害坏了!”
他越骂越来劲,叉着腰道:“老子听季庭生说你回来,心里多多少少还有那么点高兴,结果老子一来才发现,你他娘的根本就不是良心发现,你他娘的纯粹是被人打回来的!你他娘对得起我吗,你看看我这张脸,你他娘的再不回来,老子就老死了你个狗东西能看出来吗?!”
林青嘴脏,骂起人来是没完没了地骂。
季庭生了解林青,顾虑到了文静的母亲,就没有开口,只背对着林青和宿枝,一边倒着热水,一边因为林青骂宿枝开怀地笑了。
宿枝忍着气,被人点着脑袋骂了半天,然后气不过了,像是也想把这些年的怨气撒出去,很快站起来跟着林青对骂。
“你以为我像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躲在远山出都出去?若不是我师父那副样子让我觉得我出去对外面不好,我会躲在远山这么多年,我还会给你骂我的机会?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想做吗?我是不想吗!我是不能!”
他声音大,林青的声音比他还大。
“有什么不能的!从前我还跟你说别杀那国舅,让你忍一忍,你忍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哪次不是你觉得这件事对了就去做,这次又有什么不一样,怎么就不敢了?!”林青吼他,“你怕什么,这狗屁世道都变成什么样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你不管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说你怕你做了错事,给人世带来厄运,那你他娘的不会管着自己不做错事?”
宿枝身体一震,脑袋里打的死结因为他这番话隐隐松动了。
“你如今在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嘴里怎么只会说些没牙的话?”林青和宿枝吵得不可开交,可吵到最后的时候,林青却忍不住哭了。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边哭一边指着外面说:“你以为就你怕啊,我也怕啊!我怕现在的皇帝恶事越做越多,我怕我守不住这座城……而他娘的人闹也就算了,妖魔还跟着一起闹,让人怎么活?”
“宿枝,你给我瞪大眼睛看看,现在外面那么多妖魔,说不是杀你的我都不信!而你嘴里唱得好听,说着自己不能妄动,没准在我和庭生看不到的地方又做了什么事,这才引得他们来杀你。而谁是正谁是邪?如果不是你宿枝威胁到了妖魔,如果不是你做了他们害怕的事,他们会来杀你?要是这般想,他们不许你活着,他们怕你,不就是因为你做了恶人不认可的对的事吗?那你犯什么错了?你又怎么不能正大光明地站出来了!你害怕自己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怕你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外面围着你的客休。”
“他们如此忌惮的你,不就是怕你把他们的前路断送吗?”
林青最后这句话响亮得像是能震开窗外的黑幕。
林青朗声道:“我不怕你笑话,说句心里话,客休这个狗娘养的放了这么多的妖邪,谁看谁不害怕,那是人能打的吗?若说怕,我比你还怕,可我更怕城里的百姓因为我的误判死了,我也怕我老了,等不到你回来,兵权交不出去了,我怕城破了,你再想回来重整中都,就找不到人支持你了。但这些都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怕的是你当时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你根本就没想过改变这个世道,只有我们这群傻子信了你的话,还在盼着,望着。”
林青一边说,一边揉了一把眼睛,像是累了。
而他身体不好的事不作假,这才吼了没多久,脸色就变得差了很多。
宿枝就这样看着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宿枝就在想,他离开的这些年里,原来林青老了。
而林青的那些话在他心里敲着鼓,一下一下地震着他心中被越河尊锁住的胆识志向。他望着林青的脸,忽然想起了上京的公主府。
他刚去从军的心情是怎样的?
这点在远山时想了很久,却想不起来了。
而今被林青骂了一通,竟然一点一点想起来了。
“我在怕什么?”宿枝反问林青的时候,也在反问自己。
“我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怕什么。”林青说:“你怕氾河吗?你是不是不敢对氾河出手了?可你为何不敢,是你变了吗?还是因为你拜了越河尊为师,你就不敢对氾河犯错的人出手了?如果说越河尊是怕你祸乱天下才把你抓起来的,那你为何不能管束自身,偏要往他怕的方向走去?你为何不想想,就算你宿枝没闹,这天下也这样了,你还需要去顾虑什么?”
他这一句句质问把宿枝彻底骂醒了。
宿枝忽然间觉得四周的视野开阔了不少,四周的空气开始流动了。
其实自入了远山之后宿枝一直都很迷茫。
他不傻,他能看出越河尊的心思,所以即便他再不甘心,再不情愿,他也还是留在了远山轻易不外出,为此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日复一日,懒惰过活,自己把自己心里的傲气消磨得一点都不剩了。
而家人,以及他过去拥有的一切,在入了远山之后都被迫抛弃了。
他很高兴身边出现一群关心自己的师兄弟,但也很失望自己曾经拥有的不见了。
而在今日,他的那些我不能,越河尊说的那些我不许,都在林青一声声没什么大道理的质问叫骂中,得到了解放宽恕。
也是,他为何要怕。
难不成他不相信自己了?
他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而他没法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跟着外面出现的晨光也亮了起来。
他就看着窗外微薄的光,忽地摇了摇头,洒脱地笑了。
然后林青问他:“你现在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说现在这破事你管不管?”
“不管。”宿枝往后一躺,漫不经心地说,“我要是不管你都拿枕头闷死我,我怎么敢不管。”他说到这唏嘘了一声,精致的眉眼眯着,带着几分怨气,“我这是什么命啊,身为皇亲,没享过几天福,从了军又弄丢了兵权,拜了师又被锁在山里,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人,人家却没心,和我在一起时看着深情,结果只是在逗我而已……出了山去找陈已安算账,又被人打了一顿,真是难看。”
经他这么一说林青才知道他也经历了很多,一时间骂不下去了。
而季庭生对着投入房中的暖光笑了笑,只觉得天黑太久了,也该亮了。
好在,宿枝的那面军旗他还没扔,再抗起来也来得及。
一夜过去,他们都有了新的方向,可这时的客休却奉了饲梦的命令,来到城中,不给宿枝修养的时间,势要在宿枝好起来前杀了宿枝。
他穿着一身白衣,站在那巨大的牛妖头顶,那只巨大的牛头就趴在城墙之上,轻松地压倒了左侧的城墙。一时间碎砖石块像是秋雨一般往下落去,洒下无数让城中百姓恐吓的愁绪。
客休看不起凡人,就傲气地仰着头,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蝼蚁”,对着他们说他得了信,知道宿枝躲在这里,此次前来是为了宿枝,如果城中的人交出宿枝,不放他跑,他就会撤走。
听到这话,城下百姓面面相窥,心思动了起来。
而在这时,一抹红色出现在城中最高的建筑上,在客休的头顶,俯视着客休。
不知是谁薄唇微张,嘲笑了客休。
“瞧这话说的,像是交出宿枝你就会走一样。你现在之所以不让百妖杀了城里的人,不过是怕你抓不住宿枝,宿枝跑了。所以与其说你在威胁城里人,不如说你在拿城里的人威胁宿枝。”
“而你堂堂魔主,想要杀一个凡人,还要用威胁的手段,简直丢光我们妖族的脸。”
那人说着说着,讽刺地勾起了嘴角。这时正巧风吹了过来,他的红唇之中就含着一缕黑发,显得十分妩媚邪气。
客休听到对方的声音脸色一变,抬起头看向对面。
一头柔顺的卷发与红色衣摆一同飘向左侧,像是夜幕中跳动的烛火,瞬间点亮了宿枝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让下方看到这一幕的宿枝愣住了。
业怀就站在青瓦上,浅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上方的天空,像是一面映出碧空的镜子,清透干净,美到异常。
他嘴角带着一抹笑,震得客休没了脾气。
而在城下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业怀懒洋洋地看着客休,说:“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啊。”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笑得嚣张,“这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就这么害怕宿枝活着?”
客休脸色不好看,知道业怀来意不善,就说:“是与不是与你何干,他那般羞辱你,又是那般推拒你,难道你还要恬不知耻的跟着他,无怨无悔的帮着他?如果你真的要如此做,那我们之间谁才是丢光了妖族脸的那个?谁又站在了我妖族的对面?”
是不是想帮宿枝邺蛟不说。
其实他现在看到宿枝心里还是恨得,恨宿枝不曾来找过自己,所以他也不想宿枝笑,更不愿意看到宿枝与他身边的人笑。
但他不喜欢宿枝死在他面前,所以他出现了。只是他的事他不欲与任何人说,更不想让客休看了笑话,就说:“你想多了,我看起来是那么好相处的人?”他这时根本就没想到宿枝拒绝他的话为何客休会知道。
他眯着眼睛说:“说句实话,你想看宿枝倒霉,我也想,只是我与你不一样。如果只是简单地杀了宿枝,那又有什么意思?”
他轻笑一声,像是在指点客休,看不起客休的表情从未掩饰:“傻子,杀人很容易,诛心才是硬道理!与你只知打伤的无趣样子不同,我、更想毁了宿枝那颗仁爱世人的心,我要他盼无可盼,望无可望,我要他怀疑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我要他永世痛苦,所以我们不如来打个赌,你可以守在城外,给我十五天,看看是我能毁了宿枝,还是你能杀了宿枝。”
客休觉得有趣,便带着牛妖退了回去。
其实他不退也没有办法。别说是牛妖,就是他和牛妖一起上,都不是业怀的对手。
可以说,只要业怀要保宿枝,谁都无法越过业怀杀了宿枝。
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客休很快把这件事说给了聂泷,让他传达给饲梦。不知饲梦会做出什么应对。
这边,业怀赶走了客休,一回头就看到宿枝在下方盯着他。
宿枝受了伤,瞧着不如以往那么有精神。业怀讨厌他与别人站在一起,也没有好好与他说话的心情。
不知是记恨宿枝,还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亦或者是本来就觉得人性贪婪,宿枝身边的人与他一样,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宿枝没有必要针对他……
他想让宿枝看清这一点,就对着城下的人说,他可以救这一城人的性命,但他是妖魔,不会无故帮助旁人,做事只想愉悦自己,而他现在想看宿枝痛苦,因此他与宿枝打了个赌。
他让宿枝找来自己信得过的人,让这人送金去宁水。
他对着宿枝说,如果送金人带着金走了,他不会追究,只会把这些金当作赏赐送给那人,但同样的,他只会给出一样东西,如果送金人自己跑了,他就不会救这一城人;如果送金人在他规定的期间把金送到了,他就会出手帮忙,救了这一城的百姓。
而这次的打赌也存了他想和宿枝较量的心思。
他看宿枝那副正气的样子就生气,就想让宿枝知道,人心不是宿枝能够看懂的。
像自己这样的人,世上还有很多。
于是,宿枝找了季庭生。
季庭生走的那日,业怀来到了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个防身的东西。
但林青觉得这是邺蛟给出的障眼法,没准邺蛟就是要以此折磨他们取乐,没准季庭生拿着这东西会出什么意外,或是这里存了诱惑人心的东西。
由于邺蛟的名声太坏,林青不敢相信他,于是抢过了季庭生手中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季庭生走的那日来到了梅姑的身前,与她说了很久的话。
“房顶漏了的地方我补上了,等我回来陪宿枝打完仗,得了钱,我就把上面的青瓦都换了。到时候就不会外面下小雨,里面下大雨了。”
梅姑说:“得了钱你也是救济那些遇到了难事的人,这砖瓦啊,我看是一时半会儿换不了了。修修补补,也能住个几年。”
“那可不行,我在外拼搏这么多年,还没让你享过什么福,你说你喜欢大房子,等我回来,我就给你盖五间大房子,到时要是还是没钱,我就把宿枝和林青都抓来,给你盖屋。”季庭生一边说,一边笑,“被褥什么的,也都换新的,到时候一定让你风光一把,不让旁人欺负你,不让你再为钱的事焦心,不让你操心,让你好好歇息。”
“你喜欢芍药,等我回来了,我把院子改一改,门口的门柱就不换了……”
他就这样细细碎碎地说了很久,知道此去危险,害怕说得少了,以后就没得说了。
梅姑知道外面不安全,一向清冷稳重的女子在此刻慌了神,明明是在给季庭生收拾行李,却总忘了东西放在哪儿,又要拿什么。
季庭生缓下了吃饭的动作,看着母亲发间闪过的白发,表情也变得不自在。他停了片刻,然后说:“算了,等从宁水回来我就不走了,找个娘子,安个家,你要是想去如凉,等宿枝这边的情势安稳一些,我就带你去如凉安家,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享福就是了。”
梅姑说:“好。”
可她收拾行李的手却停住了。
那面旗子还挂在墙上。
季庭生只有看到那面旗子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梅姑想得出来那时的他眼睛为什么是亮的,纵然舍不得,也还是忍着泪说:“算了吧,你的性子野得像是猴子一样,还是跟着那宿枝,别留在家里烦我了。只要偶尔给我写写信,我就很开心了。”
季庭生眼睛也热了,就带着哭腔,装作无所谓地问:“真不留我啊?”
“你要是在外不做好事,打断腿也得让你这个祸害留在家中。可你在外面是做正事的,那我就不能绊着你的脚,断了你的念想。而娘没什么本事,唯一能帮你的就是不拖累你,在这等你回家。”
梅姑惆怅地说:“成家的话就不用提了,娘知道你是怕乱局未平,自己死了,苦了娘子,娘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苦啊……我们自己留在家里就行了,你没稳定之前,我们不去坑害人家。等你日后稳定了,也不出去打仗了,我再给你说一门亲事,我们再成家。”
季庭生压着喉咙里酸涩的感情,释然地说了一声:“好。”
他放下碗筷,纵然知道这话不吉利,却还是说:“娘。”
“嗯?”
“要是这辈子短了,下辈子我还要投胎做你的孩子。”
梅姑听到这里再也绷不住了,她忽地坐在了地上,怀里抱着季庭生的衣服,大声哭了起来。
季庭生则来到她的身后,抱着她,一直摸着她的头,就像小时候梅姑哄他一样……
季庭生走的那日,满城的百姓都出来送季庭生。
黄沙遮眼,干枯的地面不见一点绿光,好像前路就是了无生机的死路一样。
邺蛟站在城墙上看着季庭生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车架消失在眼前才回收了目光,转而看向了下方的宿枝。
宿枝不太爱笑了。
过去那个一身邪气痞雅出众的人自奎和白牛死后就变了,经过了这事越发的冷了。
如今的他时常冷着一张叫人看不出喜怒的脸,经常一个人坐在一旁想事情。那张脸无悲无喜时看着不像活人,眼里也总压着什么沉重的情绪。
业怀不喜欢他这副表情,他看不出宿枝冷硬面容下的心思,无法像以前一样知道宿枝什么时候是开心的,什么时候是不开心的。而宿枝伤得重,这几日一直在养病,身体也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业怀闻得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脸色便越来越难看。
他郁闷的坐在河边,这时身后的柳树中多出了宿枝的身影。
宿枝穿着一身白色里衣,黑发披散,面容清瘦了些,眼下有些青黑,沉静的样子就像是远山水中的清荷一样。
也许是压力太大,想的事情太多,又没有一件是让人高兴的,所以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总是阴郁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而业怀以为对方的性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就不爱看着对方了,不承想不管宿枝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心还是向着宿枝。
只是那次说完了情根后,宿枝便再也不会信业怀对他不同了。
将心比心,如果一个没有情根的人对业怀说喜欢,业怀也会嗤之以鼻,觉得对方是在戏耍自己。
而他以为宿枝出来是来监视他,便讨厌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到处乱走,故意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
可之后宿枝却说。
“你为什么要来趟这趟浑水?”
业怀想起了宿枝过去对他的讥讽,也讥讽着宿枝:“不为什么,就是想要你看看世人都有贪欲,都有私心。我不妨实话告诉你,那季庭生手里有我给的法器,如果他不能把金送到宁水,说明他起了坏心,不顾这一城百姓的死活。说明你身边的人都与我一样。”
但他话说得狠,其实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即便季庭生不回来,他还是会帮宿枝的准备。到时,他会告诉对方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虽是怨着恨着,也想赌赢,但他也懂一个道理。
这些年来,他思考过无数次,终于明白了宿枝为什么这么生气。明白之后他说不出奎和白牛不过是失去了一条命,宿枝不应该如此待他的话。也找不到对方可以跟他和好的理由。
说来好笑,他之所以会感受到这件事情,还是因为季庭生走了,梅姑跟在他的车后,一边走一边哭,让他想起来了蛇女也曾这样做过。
但与季庭生不同,他因为不懂蛇女为什么哭,从没有停下脚步去看蛇女一眼。
过去的他想的是哭能怎么样,笑能怎么样。可现在不一样了。他靠在季庭生家门前,心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幻想。他问自己,如果当初是珠藤蛇女被客休打死了,而宿枝就在一旁,明明有能力,却因为动了一些歪心思去迟了,他会怎么样?
然后这么一想就明白了。
他过不去这个坎,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对方。
而在这段关系中,他们之所以会因为对方的漠视而恼恨,不过是因为他们把对方放在了心里,也觉得对方很重视自己,这样一来便接受不了对方的漠然。
但如果他和宿枝不是那么好的关系,即便他不救白牛,即便他此刻出手相帮是加了条件,宿枝也不会觉得他的相帮是理所应当。
因为他们是陌生人。
宿枝对他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这件事公不公平业怀叫不准。
但他想着这件事,眼中有一些失望。
因为过于失望,他也有了新的念想。
他不想看到宿枝了。
此次帮过宿枝后他就会离开,薄辉的话弄不弄懂都无所谓了。
两不相见也许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他打定了主意,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