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有着一张倾国倾城的漂亮容颜,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里存着欲拒还迎的情意,不管看谁都是情深似海的模样。
作为魅鬼中的老大,山魅——奎是魅鬼中容颜幻化的最美的那一位,也是当今天下排名前五的美人。
而如今,这位以美貌出名的人正坐在镜子前,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又扭头看了看院里的衣服,始终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魅生不易。
他抛弃了自己漂亮的纱衣,除去了飘逸的红色披帛,对着那盆脏兮兮的衣物回忆了半天,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宿枝毁了。
想到这里,他面无表情地挽起袖子,不顾一旁的人痴迷地看向自己,一头冲进了惠城最大的赌坊。
赌坊里的人本在吆喝叫骂,一看到这样的美人出现,嘴里的话瞬间忘了去说,只傻傻地看着对方。
不知是谁咽了口口水。
发出的声音不小,直叫人心里尴尬。
而这位漂亮的大美人则怒气冲冲地来到最里面的那一桌,恶狠狠地瞪着背对着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骰子有几点的那人,一时间气到血往上翻涌。
背对着他的那人单看身影就十分俊俏。
他身量高,生的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欣长又充满力度的身体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体内蕴藏的精力,即便身处小而破旧的赌坊里,身上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贵气和桀骜不驯的狂意,瞧着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而背对着奎的那张脸生的也特别俊美,只是俊美的有些邪气,上挑的丹凤眼眯起来的时候像是狡猾的狐狸,又带着些许疯狂的傲气;瞪大的时候像是猫的眼睛,看上去漂亮又乖巧,着实有着一副不错的外貌。
——一副完全不像好人的外貌。
“你记得你前几日对我说了什么?”
硬是把人从赌坊里拉出来,奎气呼呼地瞪着面前的男人,愤恨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眼前的男人烧成灰。
宿枝吊儿郎当地笑了笑,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夹着铜板,正要回一句记得,转头却看向了西北的一角,眼里促狭的笑意少了一分。
天色渐暗,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现今又变成了乌云密布。
阴冷的气息顺着风势而来,似有不知名的阴邪越过了城门,闯进了城中。
穿着一身灰衣,披散着长发的邺蛟站在城中最高的建筑上,悠闲地观察着下方的风景,毫不意外地发现了城中的宿枝和奎。
他对那位把魅蛊惑了的男人很感兴趣。
单看这人的外表,他看不出这人的本事如何,索性俯身下去试探着接近对方,去看这人到底有没有趣。
而飞下去的时候他心里想着,名门正派基本上都守着各自的正气正义,虽然这位皇亲贵胄瞧着外表与其他善人不同,但想着越河尊是个心思纯善的人,料定他不可能收下一个心思不纯的徒弟。
而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性子,对柔弱无依的女子都会心生怜悯,因此想要试探宿枝的他,似乎化作柔弱的女子最为妥帖。
只是想了想宿枝身边已经有了一位可妩媚,可柔弱,可扮千面却还是失败了的山魅,邺蛟又熄了这个念头,转而换了一个想法。
片刻后,变成了中年男子的邺蛟慢吞吞地在街头散步,腰间带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钱袋。
等邺蛟与宿枝和奎擦肩而过时,街上一个年纪不大的贼也与邺蛟擦身而过,趁机偷走了邺蛟的钱袋。
邺蛟装作不知,继续往前走去。
而这个动作奎和宿枝都看到了。
说来也怪,在邺蛟与宿枝擦身而过的时候,邺蛟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他感觉有些怪,却逼着自己不曾停下来。
而宿枝则在这时停下脚步,眼睛往左侧斜去。
风不讲时机地吹来,宿枝脸侧的碎发不太听话,趴在了眼侧,衬得他十分的狡猾痞坏。
瞧见了这一幕,奎有些呆呆地张大了嘴巴,拉了拉宿枝。
宿枝点了一下头,信步闲庭般的跟上了那贼。
邺蛟没有停下脚步,可他早就知道了宿枝和那贼偷的动作,心说以宿枝的心性,宿枝一定会把钱袋要回来,送回来。
他想,越河门规严森,越河尊性子刚烈,一定养不出痞坏的弟子。越河尊门下弟子一定是良善之人。
因此他信心十足地坐在了一间茶舍,点了一壶茶慢慢地喝,等着宿枝把钱袋给他送回来,然后顺势与对方结交。
而在那贼拐进小巷的时候,宿枝抓住了那个贼,一把抢过了贼手中的钱袋。
奎就跟在宿枝的身后,用一脸说不得的表情看着宿枝。
宿枝打开了钱袋,数了一下,朝着邺蛟所在的地方走去,然后邺蛟等了一个时辰,没等到有人过来。
他望着桌子上已经空了的茶壶,挑高了左侧的眉毛,有理由相信宿枝是——走丢了。
是夜,奎双手抱怀,呆呆地坐在赌场门前。
邺蛟来了这里,有些不敢相信宿枝会拿着他的钱来这里赌钱,做出这等黑心肝的事,而为了试探自己的钱到底是不是宿枝拿的,邺蛟掐了个口诀,把白日的钱变成了石子,心说赌场里的人三教九流混杂,看到宿枝的钱是假的,定不会饶了他。
果不其然,宿枝很快就出来了。但与邺蛟想象的被人赶出来不同,宿枝是笑着出来的,手里还拿了不少的银票。
他一出来就告诉身旁的奎:“今日运气不错。”
奎惊讶地说:“你赢了这么多?”
“不是,捡的。我在里面玩得好好的,不料桌子上的银子却突然变成了石头,那店家看到这一幕就来找茬。”
“这不叫找茬。”
“我哪能被他欺负。”
“所以你对他们动手了?”
“说动手多俗,是切磋。”
“这银子?”
“捡的。”
“从哪里捡的?”
“别人的怀里。”
奎:“……你能不能做点人该做的事情?你抢人东西你就不会觉得羞耻吗?”
宿枝疑惑道:“我若是觉得羞耻,我还会跟你说吗?”
奎一时语塞,宿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这么通人性的精怪?”
“原来不是,后来跟了你,看的事情多了,渐渐就觉得有些事不能做,也觉得人不能这么活。”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奎的良心是看到了宿枝太不要脸,被宿枝逼出来的。
邺蛟看到这里没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他与越河尊一样,都能看到宿枝的魂魄,因此他知道宿枝的元神是最纯洁的白色。这种白指的是人的本性,而他宿枝做出了这等恶行,元神还是白的,真叫人惊讶。
邺蛟心里好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纯洁无瑕的白元神,偏要去看清宿枝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打定主意,邺蛟继续跟着宿枝。在来到下一个镇子的时候,邺蛟变成了一个看似被欺辱了的女子,并来到了宿枝的前方,在宿枝快走到这个地方时,起身跳入河中。
他本想假装轻生,不承想这个地方有个心善的船家,他这边刚沾上水,就听到扑通一声,有谁游了过来,将他捞起放在了船上。
紧接着就是宿枝的一句:“那有船,我们坐船回远山吧。”
说罢宿枝向船家招了招手,船家靠了岸,把宿枝和奎接到了船上,奎这才看到船上还躺着一个人。
这人一头黑色的卷发凌乱地披散着,弯眉浅眸,长睫上翘,有着一双不管看谁都是含情带笑的多情眼眸,生了一张极为俊俏的脸孔。
“她”裹着一身温婉的曲裾,内搭枣红,外披白色素纱,是一位除了胸平外,没有别的毛病的“女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性格温柔和气的女子,此刻却衣衫不整,红着眼睛地要哭不哭地看着他们。
她的身上还有一些暧昧的痕迹,那些痕迹已经将她身上发生的故事,写在了她的脸上。
奎一到船上就怪叫了两声,显然是被她这幅样子惊到了,但因并不是人族,对这种事又过于开放,奎并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还瞪大了眼睛蹲在邺蛟的对面看着邺蛟。
宿枝没有管奎,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邺蛟的对面,盯着对方眼尾的一抹红,明明知道对方身上的痕迹是什么意思,就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邺蛟顿了顿,想着宿枝在外的名声,又看了看他如今的动作,有点弄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宿枝在外的好名声都是假的?
难不成宿枝已经看穿了他的算计?
而他计谋失败了两次,又被这两人当猴一样的看着,心里不禁有了几分恼火的情绪,但他很快压住了火,起了较真的心思,偏要弄懂这个宿枝是什么意思。
船家见邺蛟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半侧着身子避着宿枝的目光,担心他会想不开,为此柔声劝了几句,并提了几次他家有人在衙门任职,还说正好顺路,可以带若清一段路。
船家倒是好心,只是邺蛟心里没有什么感激的情绪,只觉得船家喋喋不休很是让人心烦。
而在邺蛟想要张嘴说出自己编出的故事,用来看宿枝的反应时,对面那长手长脚的男人忽然动了。
他毫无征兆地抬起了手,大大咧咧地碰着邺蛟,食指按住邺蛟锁骨上红痕,然后手指往下,有意看看邺蛟身上是不是也是如此。
贴过来的手指温热,让毫无准备的邺蛟愣了一下。
作为珠藤与蛇女的孩子,薄辉的孙子,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冒犯。而他霸道惯了,从来不允许周边出现让他不愉快的事情,当下也不顾什么会不会暴露,顾不得自己还要扮可怜,只顾着生气,并一把打开宿枝的手。
然而没等他怒斥一句,他又听到宿枝说:“你身上湿漉漉的,你是投河自尽了?”
“与你何干?”因为讨厌宿枝摸了自己,邺蛟说话很不客气。从方才的苦命女子,瞬间转换成了泼辣妇人。
瞧那样子,如果宿枝再敢冒犯,他就敢抬手杀了宿枝。
宿枝丝毫不怕,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向船家,问:“他救了你是不是?”
邺蛟冷笑一声:“你没长眼睛?”
宿枝点了点头,在他如此说后抬手拍了一下船身,将船家震下河去。等着船家落水,他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衣袖挽起,大大方方地当着邺蛟的面把船家捞了上来。
奎傻眼了。
邺蛟也忘了要骂他什么。
两人都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等把吓傻了的船家拉起来后,宿枝掐着船家的肩膀,对着邺蛟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他救了你是不是?”
邺蛟此刻忽然不怎么想回答了。而他任性惯了,不想看别人的脸色……就不看别人的脸。
宿枝可不管他在想什么,仰起脸,危险地眯起了那双美目,阴恻恻地说:“所以你必须报答他。”
看宿枝那副样子,如果邺蛟说不报答,宿枝都能拔刀架在邺蛟的脖子上,逼着邺蛟去报答船家。
奎见气氛不对,不忍只看着宿枝逼迫邺蛟和船家,无措地抬起了手,想拦又不敢拦。
这时,宿枝又一把掐住了船家的脸,对着那已经吓傻的可怜人说:“你救了他,我救了你,我们两折中一番,他报答你,你报答我,你把他让给我,让他帮你报答我,你就不用报答我了,他也借着我报答你了。”
奎:???
这是什么强盗算法???
妖魔的良心再次被无耻之人激了出来。
奎试图发出正义的声音:“不是!你等一下!你这样做不合适吧?明明是你将人推下去的……”
宿枝回过头,不善道:“他自己没站稳,怎么能怪在我的头上?”说罢,他看向那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人,撩起对方脸侧湿淋淋的长发,掐着对方的肩膀,将这人拎到了自己的身边,然后直接飞出了船中,留下奎对着空中大喊了几声混蛋。
自从出生以来,邺蛟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怠慢。
虽然知道他身份的凡人很少,但薄辉那一代人中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
而在那个血统决定一切的混乱时期,即便母亲改嫁珠藤,即便他不姓父姓,他也是薄辉的子孙。
与自己那不受待见的亲爹不同,薄辉偏宠他,纵然他在洪莽期乱战的时候帮着珠藤打了邺鱼,薄辉也没有说什么,还在事后封了他一个宁水水君,在珠藤蛇女去世后继续庇护他。
由此,旁人看出了薄辉十分偏宠他。
因此,他一生顺遂,从未遭遇过这种怠慢和冒犯。
不过最奇怪的是,面前这个人即便做着如此恶行,身上的灵魂也是干净得要命,让人看了不禁觉得他所做的恶行都是基于善意,并有自己的道理。
而邺蛟喜欢这种看似凶恶其实内心有些主意的人,便有些赞许的看着他。
不过这份赞许在宿枝带着他飞向岸上,一只手按住他胸口后结束了。
“啧。”
不知是谁嫌弃的砸了砸嘴。
邺蛟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又看向那只按住自己的大手,挑高了左侧的眉毛。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爱好。”确认了面前的人是男人,宿枝嗤笑一声,收回了手,一边脱下鞋子倒着鞋里面的沙子,一边说,“前段时间来了个魅惑人心的魅,这两日又来了一个喜欢扮女人的男人,看来魔尊客休的喜好有些不同寻常啊……”
他说到这里懒洋洋地撩起眼皮,长睫上抬,抵着眼皮,露出了一个十分无语的表情,道:“但他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他以为我喜欢看这个?”
他说完转过头,看向身后衣衫不整的邺蛟,眼睛停在对方被水打湿的眉眼黑发上,顿了顿,又平静地说了一句:“确实有点喜欢。”
业怀:“呵。”
他说喜欢,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情意,平静得像是根本没有收入邺蛟的影子。
邺蛟一时有些好奇,想要知道他的眼睛里都藏着什么,在他不理自己往前走后老实地跟在他身后,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他自认实力不俗,也不觉得自己的变化术有什么漏洞。
宿枝不感兴趣地说:“氾河一支是天阳体,任何邪门歪道接近我,我都能感应到。”
“身边的那个山魅。”邺蛟兴致勃勃地问:“你是怎么说服他一心向善的?”
宿枝淡淡道:“我没劝他,我只是告诉他,要不改,要不死,自己选。”
邺蛟笑了:“你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
“肯定不是,可我懒得听他的。”宿枝笑眯眯道:“他要我引人向善,那我就用最快的法子引人向善,如此一来他们答应我,世间少了一个恶人,他们不答应我,世间也会少一个恶人,横竖我都不吃亏。”
他蛮横的说法对了邺蛟的胃口,邺蛟耐心道:“你引人向善会把人放在身边养着?”
宿枝说:“当然不会,奎是自己偏要跟上来的。他说我这人行事不够稳妥,害怕我作恶,所以来盯着我。”
好家伙。
这得是多么荒唐的人,才能让妖魔忘了自己的本性,开始担心起了世人,并开始教导他向善。
这件事有点过于神奇,邺蛟无聊许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事情,当即说:“既然如此,你也来教教我如何向善?”
不成想宿枝竟然拒绝了。
“你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我教不了你。”
“那你可以杀了我,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听话的留着,不听话的杀了。”
宿枝坦然道:“不必了,我打不过你。”
“何以见得?”
“奎败了之后,客休找来的人只可能比奎厉害的,不可能比奎弱,而我的实力与奎差不多,加上我这个人直觉一向很准,打得过,打不过,我心里有数,也不喜欢白费力气。”
业怀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你很嚣张。”
“还好。”
“知道我是谁吗?”
“不想知道。”
邺蛟被他噎了一下,有些不高兴,又碍于面子不肯承认,只别扭地说:“我也不想说。”
话音落下,邺蛟见奎找了过来,转头对着宿枝轻笑一声,袖子一挥,把宿枝和奎放在了一个半透明的罩子里,关了起来。
之后他悠哉地靠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宿枝:“既然这么嚣张,就自己跑出来吧。”
宿枝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奎见被困,心里急得要命,眼睛一转,知道邺蛟是冲着宿枝来的,卖人的速度堪称一绝,扯着嗓子对着邺蛟喊道:“您是不是客休请来的?老实跟您说,我是被这个人欺压控制的山魅,我与您其实是一派的人,您放了我好不好?”
邺蛟向来懒得理他不放在眼里的人,即便听到了奎的话也不回答,只隔着光壁看着宿枝,对着宿枝说:“既然是越河的徒弟,想来本事应该不小,自己解吧。”
他诚心为难宿枝,动用的法阵力量不小,就是想看宿枝心急上火。
可宿枝不让他如愿,反而隔着光壁淡漠地看着他,十分坦承地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还真没有解这东西的本事。”
邺蛟一顿,不信他的话。
他来这里也是存了一份好奇,想要知道向来不能修行的氾河一支出现的修士都有什么本事,此前也听说过宿枝的威名,只当宿枝如今的话是搪塞自己。
然而宿枝却在之后坐了下来,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
察觉得到邺蛟的眼睛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宿枝心平气静地说:“越河确实没有教过我什么本事,信不信随你。”话说完,他觉得无聊,扯下一把草,随便编了些东西玩。
那样子完全是当邺蛟不存在。
邺蛟偏要与他耗下去,就躺在阵法对面的那棵树上,等他出手。
邺蛟困了宿枝两日,在晌午过后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动静。
邺蛟的眼睛向左侧移动,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他不动声色地坐在树上,不多时,宿枝和奎同时看向声响传来的地方。没过多久,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孩子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横肉、长相十分凶恶的人。
附近山中有山匪,此地时常发生山贼打劫路人的事,今日伙恶人又盯上了前方只顾逃命的父子,七八个人从林子里跑了出去,追着那父子不放。
奎看到这一幕,长大了嘴巴,用力地拍着宿枝的肩膀。
一直懒得与邺蛟对话的宿枝侧过脸,像是不感兴趣地对着河面沉思片刻,然后又对邺蛟说:“你这阵我确实破不开,你把我放了吧。”
邺蛟等了他两日,早就不耐烦了,因为不顺心,也不说好话。
“你让我放我就放,你把我当什么了,我看起来有这么好说话?”他不是没有注意到那逃命的父子,只是他不把这件事放在眼里,心里对生死善恶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所以他不会觉得这父子俩可怜,山匪可恶,也没有想要去救对方的心思。
宿枝回过头望着邺蛟的眼眸,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他说:“你来找我麻烦却又不杀我,你是为了什么?”
“闲着没事。”邺蛟姿势慵懒,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话。
宿枝说:“那我做一些让你感兴趣的事如何?”
“好啊。”邺蛟坐直了身体,对着宿枝说,“其实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出来对吧?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出来。”
他装作大方:“其实这个阵很好解,解阵的钥匙就是我的名字。”
宿枝立刻懂了这是他的报复,可宿枝还能厚着脸皮问:“你叫什么名字?”
邺蛟偏要回报他之前的做法,就学着他之前的嚣张样子,说:“不想说。”邺蛟眼带笑意,“我想告诉你的时候你不想知道,你想知道的时候我也未必想说。”
他的心思其实很好猜。
宿枝看向他难掩得意的脸,忽然觉得他与人置气的样子有几分讨喜。
而那父子俩这时摔了一个跟头,腿抖得厉害,显然是跑不掉了。
奎看着越发紧张,宿枝也不笑了。
宿枝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邺蛟听到他的话只觉得心里很舒坦。
邺蛟喜欢看到别人在他面前束手无策的可怜样,宿枝越是这样,他越想戏弄宿枝。
他说:“不想怎么样,就想你看着他们死。”
话音落下,那父子看到这边有人,眼睛一亮。
他们□□凡胎看不到光壁,不知道宿枝和奎被困在阵中,便以为对面这三人是外出游玩的人,就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向这边跑来。
因为邺蛟离他们比较近,他就抱着孩子往树上送,看着邺蛟喊着救命。
可邺蛟根本就没有救他们的心思。他眼角上吊,就像是一只傲气的猫,带着愉快的表情看着山匪拿刀指着他们说不要多管闲事,之后一刀砍向那父子两人。
那父子两人大叫一声,死在了树下,血飞溅到了树上,衬得树上俊俏的男子越发邪气。
而邺蛟对上宿枝那双难掩怒气的眼睛,薄凉地说:“为何这般看着我?你可知在你不在的地方,每日会发生多少祸事?难道你每件事都能阻止?难不成世上每发生一件坏事,你都要发怒一次?傻子,人都会死,你大可将他们的死放在你无力相助上,何必这么在意。”
他纯粹是靠这个手段折磨宿枝的良心,本质也是来自妖魔对生命的傲慢。
可不似他想的那般痛断肝肠,本该生气的宿枝在此后突然笑了一下。
盯着他的笑,邺蛟觉得有些不对,便坐了起来。就在这时,树下倒着的死人和围着树下的山匪都变成了几个光点。
邺蛟皱起眉,这才发现这几个山匪站的位置,正好是一条七星锁月线,也称七星锁月阵。
而阵眼就在他坐着的这棵树下。
这个阵邺蛟很熟悉。
七星锁月阵是越河尊困妖杀妖时用的,邺蛟知道厉害,不敢轻敌,就瞪着宿枝一眼。
这时宿枝笑了,他抬起手,向邺蛟展示了一下手中编出来的草绳,紧接着那树下死了的父子,与宿枝手中的草绳位置对调。一瞬间,一道红光飞向邺蛟的肚子,没入了邺蛟的腹中,草绳缠住了邺蛟的脖子。
这番变故发生的速度很快。动作一气呵成,很难给人打断的时间。
“你!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邺蛟怒火冲天,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目怒瞪,刚想去拉绳子,又发现肚子痛了一下。
察觉到不对的地方,他错愕地看向宿枝。那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显得有几分可笑。
奎和宿枝则在这时肩并肩地靠在一起,当着他的面击了一个掌,像是在气他。
气过之后,不懂装懂的奎小心地靠在宿枝的身边,对他说:“你不是说越河老儿什么都没教过你吗?”
宿枝理直气壮道:“师父确实没教过,不过……”
是夜。
阿鱼望着小师弟恬静的睡脸,想到白日师父的话,心里十分担忧。在他眼中,他的小师弟是一个性子温柔、心思单纯、手无缚鸡之力的纯良之人。
出于父母对子女的担心,再加上小师弟还有一副不错的容貌,阿鱼总怕有人欺负小师弟,总怕有人仗着小师弟天真骗小师弟。
一想到小师弟会被人欺负,他就睡不着觉,坐立不安地把睡得很香的孩子扶了起来,拍了拍对方,一边给孩子揉脸,一边对着那瞪着黑亮的大眼睛,懵懵懂懂看过来的师弟说:“十一,师兄有些本事想要教给你,你看着学,千万不要跟其他师兄师姐说,也不能告诉师父,懂吗?”
年幼的宿枝乖巧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了句好。
而看着学的意思就是把大师兄的看家本事都学走。
次日一早,阿鱼给宿枝穿了一身红色的小老虎衣服,在带着奶呼呼的糯米团子外出的时候,青藤从后方出现,悄悄偷走了孩子。
然后本着宁可自家孩子欺负别人,也不能让别人欺负自家孩子的心思,青藤给宿枝上了一课,末了还说:“师姐教你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说,懂了吗?”
宿枝点了点头。
蓝蝶倒是心眼实,在次日一早拿来了一颗可以直接飞升到上元境、成为大修士的丹药,悄悄地来到了宿枝的面前,直接塞了进去。
——然后孩子嗓子眼细,差点没噎死。
接下来的数年,经过了十个同门师兄师姐的爱护之后,越河尊教了宿枝的,宿枝会了,越河尊没教宿枝的,宿枝也会了。
宿枝也是在师兄师姐教导自己的时候才知道,远山本就是神山,这些能够在山中修炼化形的师兄师姐,几乎都是来历不简单的神兽灵物。
就拿他师姐青藤来说。
他师姐青藤是三界中有名的神树——子母树。但凡想要孩子又生不出来的,只要求得他师姐树上的果子,都能怀上。而他大师兄就是一个转运神器,只要大师兄在身边,很难发生坏事。
但如果大师兄不高兴,要逆转,大师兄要对付的人,就会倒霉到喝口水都塞牙。
而蓝蝶师兄更是有名的怨物,只要他想诅咒谁,那个人必然会被他诅咒,因此在他们的“耳濡目染”之下,宿枝悟出了一套极为阴险的打法。
当然,这个打法是需要时间的,并不是每次遇险的时候都能用得上。可眼下面对这个傲气邺蛟的时候,却是有能够用得上的时间。
对面的来人太过自大,想来之前也没受过什么挫折,没被心思不纯的人算计过,根本不知道人心险恶,给了他算计他的时间。
有了怎么对付对付的办法,宿枝先是假意装弱,通过编草使用了二师姐教导的功法,把自己的半个元神送到对面的林子里,然后分开的两个元神一同动作,一个画下越河尊的锁妖阵,一个做幻术,幻术上方绑着大师兄的逆转术。
等到布置完成,他操控着幻术跑到邺蛟的面前,启动了阵法,用蓝蝶师兄的发丝做了诅咒人的双生阵。
当然,这个阵法不靠近是无法运转的,好在邺蛟故意刁难他,放了幻觉靠近自己,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而在诅咒的阵法运转之后,宿枝把青藤的子母果,连接着蓝蝶师兄的发丝,绑着大师兄的逆转一起生效。
子母果被逆转阵推送到邺蛟的肚子里。现在邺蛟一用力,他的功法就会通过逆转,流入子母果中。而子母果孕育的条件特别,需要青藤师姐催发,或是母体供应力量自行催发。
因此这人不管怎么用力,用多少力,最后他放出的力量都会涌入子母果中,他越是动用自己的力量,他的孩子长得越快越大。而不想弄出孩子的躲避方法就是不用力量。
子母果没有力量,得不到催发,一个月后果子自然就会消失。
而邺蛟知道子母果,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张俊脸气得青红交替,就是不敢乱动。
眼下他吃了亏,本想一掌打死宿枝出气,又怕子母果在体内生长,只能恨恨地瞪了宿枝一眼。
好汉不吃眼前亏。
邺蛟咬着牙,本想先回宁水静等一个月,等到果子消失再回来杀宿枝。不料那宿枝会在他跳下树之后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自己的身前,一脸恶相地对着他说:“想走?”
奎这时则用一脸说不得的表情看着他们。
宿枝活像是个土匪头子,一身的痞气,霸道地说:“你不是说想要我引你向善吗?那就别走了,好好学着怎么做人。”
啊这……
他自己都不做人,又怎么会教别人做人?
奎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时邺蛟也反应过来了一件事。
他看向奎,眯起眼睛:“你之前说的是骗我的?”也对,一个山精怎么会因为对方的性格恶劣,就起了善心,想要让对方从善。
奎欲哭无泪地点了点头,指着宿枝,害羞地道:“这狗东西很阴险,之前也是这么骗了我,骗我结了主仆契约,现在给人当狗,而我想只有自己中计太惨了,能多骗一个就多骗一个好了。”
邺蛟听到这里气得脸都红了。
但他要面子,又不愿意让宿枝看笑话,就臭着脸,故意装作不在意,以一副我都要气死了,可我不想让你知道的别扭模样,说:“你只活一个月是吗?”
宿枝挑了挑眉,美丽的面容上挂着爽朗的笑,带着热意的大手毫不避讳地按在了邺蛟的后方,揉了一把,不怀好意地说:“你先活过这个月再说。还有,受制于人就要有受制于人的样子。”
他说完这句话,一把扯过邺蛟的衣领,暴躁地将邺蛟拽到刚才幻影死了的地方,说:“方才你若是出手救人了,你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怎么,想要教训我不救人是错的?”邺蛟冷笑一声,“我是妖,你指望妖去救人,你怎么不指望人不吃家禽?而你又见过哪个与鸡鸭讲道理的人?还是你见过为了阻止鸡鸭上桌,而去与人大打一场的人?”
奎听了片刻,忽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说了一句:“他说得有道理啊……”
宿枝说:“你说得有道理,可你既然讲究实力至上,自认悲欢不同,就不能怪我以力压你,你既然想要以力压人、以强说话,就不能怪比你强的人糟践你,而若世间没有规矩,人人如此,你觉得那时的世道能算什么?你若被强者压迫糟践,心里难道会为了弱肉强食本就正常,没有半点怨气不甘?你若有怨气,你又何必来这套说辞?”
宿枝嗤笑一声:“你遭难时若是遇到旁人救你,难道你还要觉得那人多管闲事,再回到你那牢笼里去?倘若你今日被我控制,再遇到这群山匪,你觉得你与那父子两人有什么不同?你觉得那群山匪会不会转过头来杀你?”
“而我要与你说的从不是你是妖,我是人,而是你是善,还是恶。”宿枝不喜欢妖就是恶,人就是善的说法,就道,“妖怎么了,人又怎么了,都有向善或是向恶的念想,而向恶者可以残害人,也可以残害妖,残害六畜。人世分清两域者不该看妖或人,应看善或恶。”
“而你自认是个恶人,就要以恶去看事。”宿枝邪笑道,“就如方才你所遇的事,别说杀了,你长得不错,被人拖走糟践的可能都有,而你这般傲气,你根本就受不了旁人糟践你,你之所以能说出这番话,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倒不是非要你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在危害到自己的时候,你不出手,我不会说什么,但在你有本事制止,却因可笑的鸡鸭说辞不动手的时候,那我只能送你一句,你若倒霉,也算活该。所以今日我对你做的事,你就受着吧。谁让现在是我强过了你。”
说罢,宿枝拿出锁链,锁住了邺蛟的一只手,另一头自己牵在手中,就像是牵着自己养的牛一样。
他对着邺蛟说:“你可以与人划清界限,也可以与妖亲近,但不管你以什么身份出现,当你想要以你的力量去戏耍无辜之人、糟践别人的时候,你就是错的,你也要做好被我糟践的准备。当然,如果你喜欢被我糟践,你就当我这句话没说,直接把衣服撩起来就是。”
听到这句,奎瞄了一眼宿枝的下半身,忽地咽了口口水,他说:“其实我也……”
“闭嘴。”宿枝眼睛看着邺蛟,嘴训斥着奎,“这里没有你的事。”
闻言,喜欢与人欢好的奎扁了扁嘴,走到了一边去。
等着宿枝与邺蛟说完,奎又凑了过去,对着邺蛟眉飞色舞地比划了一番。
“我偷偷看过,宿枝那话很不错,若你真的不服管教被他糟践了,你也不亏。”
“闭嘴,滚开!”
邺蛟吃了亏,心里正生着气。就如宿枝所言,他在遇到宿枝之前,从未受过什么挫折,从来都只有他为难别人的份,何时有别人为难他的时候。
而今他受了宿枝的威胁,心里已经是恨得要命,但碍于不想催动身体里的子母果,他只能一边以凶恶不善的脸冷冷地看着宿枝,一边老老实实地跟着宿枝的步子走。
等着走了一会而,邺蛟忽然发现一件怪事。
如今跟着宿枝的他经常生气。
可往年在宁水的时候,乃至在洪莽期的时候,他不管遇到什么都鲜少有情绪波动。就连蛇女和珠藤的死,也只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浅浅的影子……
他弄不懂为何跟着宿枝的自己经常生气,便总臭着一张脸。
宿枝可不管他在想什么,宿枝这一路对他的态度可算恶劣。三人在一起每天都有打嘴仗,结尾通常是他不服管教,宿枝懒得说他,就把他按在地上,吓唬他。
又走了几日,宿枝带着他和奎来到了一个小镇中,正巧遇到了镇中送女嫁山神。
宿枝看不得这种事情发生,又嘴硬,偏说要见识见识这里山神是什么样,便拦下了送亲的队伍,让人把轿子留在这里。
奎见此主动提议自己扮作新娘过去看看。免得宿枝他们闹出的阵仗太大,那山妖跑了。
宿枝知道他的本性,望着他那一脸藏不住的精光,挑了挑眉,转头拉了一下锁链,对着被拽过来的邺蛟说。
“你去。”
邺蛟瞠目结舌地说:“只是为了抓住区区山妖,你竟敢……”
然后邺蛟嘴里的话还没说完,宿枝嫌他吵,一把捂住他的嘴,不顾他的惊呼,将他拦腰抱起,送到轿子里便开始扯起了衣服。
邺蛟的脸不大,宿枝长手长脚,一只手掌盖过去,显得邺蛟十分羸弱可怜。
而像被强抢过来的良家女子,邺蛟奋力地挡了几下,却挡不住对方的怪力,纤细的手腕被对方的大手握住,宛如浮萍一般,只能被动的攀附着对方的力度,随着对方的动作晃着身子。
宿枝本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的给他换外衣,哪知抬起头会看到他可怜兮兮的样子。
在宿枝和奎面前一向嚣张跋扈的人此刻红了眼睛,惊慌失措地缩着身子,不停地往轿子里躲去,可怜的就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
而宿枝看着自己半弯着腰,欺身压去的嚣张,品出了一点不对味的意思,然后舔了舔上牙膛,烦躁地撩起了帘子走了出去,凶狠又精致的眉眼上带了一丝尴尬。
他掐着腰,低着头,别别扭扭地喊奎过来:“你进去给他换。”
奎比划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挺胸抬头,大步往前走。
可是没过多久,双手抱怀站在轿子外的宿枝就听到轿子内传来的一声声惨叫。
“啊啊啊,你别咬我头发,你他娘是狗吗?”
“啊啊啊,你别掰我指甲,指甲短了划在背上的伤痕就不好看了!”
“……”
在奎悲惨的喊叫中,仰起头看着远处白云的宿枝啧了一声,双手放下,转身进了轿子,拎着奎的衣领,把奎扔了出来。
接下来轿子里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奎瞪着眼睛,发现他进入后疯狂晃动的轿帘都安静了下来。
见此奎忍不住骂了一句:“欺软怕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