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不变

那蛟被藤蔓缠住。

那些藤蔓在抓住他的那一刻亮起来,像是想要把他分割成无数块一样,压着他的鳞片开始收紧。

同时,热意也从藤蔓上传来,焦糊的味道压着若清的鼻子,让他喘不过气。

对面的黑蛟是什么?

是邺蛟还是傅燕沉?

若清闭上了眼睛,自知阻止不了,便转过了头,只是望着前方窄小的通道,他在回头的那一刻总像是能听到傅燕沉少时的声音,对方在叫他——

“若清?”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没出息,回过头,眼前一花,好似在前方看到了自己少时生病的画面。

那时傅燕沉悄悄来看他,见他发热,便守在床边,一边骂骂咧咧地嫌他麻烦,一边又动作很轻的给他擦汗,将自己得到的糖块塞到他的嘴里。

而霓姮不愿意他经常吃甜的东西,就总盯着傅燕沉,却怎么盯也盯不住。

而他被这幅画面绊住了脚,刚想停住,又想到了傅燕沉怀疑他、弃他而去的那一幕,一咬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傅燕沉被这奇怪的藤蔓缠住,身上的力气开始流向藤蔓,而藤蔓吸收了他的力量,在骨刺外壳上长出了一个花苞。

傅燕沉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也不知道这难缠到要命的东西是大妖珠藤的尸骨。他见自己被困住,瞬间解除了蛟龙化的身体,抓住藤蔓扑空的那瞬间冲出了藤蔓的包围圈。

这时,失去了黑蛟这个目标的藤蔓开始转向傅燕沉,一直追着他。而在追着他的同时,那个花苞慢慢地开了,花瓣散开,露出了一个两米高的淡黄色半透明圆球。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傅燕沉躲开了藤蔓的纠缠,故意带着藤蔓撞向另一根骨刺,而尸体没有自我意识,反应也不如傅燕沉快,再加上傅燕沉变小了,目标不大,对藤蔓来说更难捕捉,因此藤蔓被傅燕沉狠狠地戏耍了一把,毫无防备地撞到了骨刺上,一下子将自己的骨刺撞断一半。

只是掉下来的骨刺却凑巧砸向了若清。

若清还没走出去。

他手里捏着那个玉牌,明明不用往外走就能离开这里,可他脑子就是不会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捏碎玉牌,而是选择犹豫不决地走出去。

蠢死了。

到底在想什么?

他脚步一顿,即便骂了自己很多次,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头去看一眼。

就在这时,天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若清抬起头,看到了巨大的骨刺朝自己压了过去,大脑短暂地空了下来。

在这一刻,什么声音,什么过去都远离了若清。接着“轰”的一声响起,骨刺重重地砸在周围的建筑上。

若清的记忆停在这里,又黑了下去。

而在昏过去的那一刻,若清苦笑一声,心说,大概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没人看到他被压在这里,他可能就要烂在这里了。

傅燕沉看到了。

他瞧见了下方那人磨磨蹭蹭地走着,似乎不大舒服。

那人一直被澶容护得很好,从没有受过这么多的伤。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看到对方被骨刺砸中了。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看似冷漠的男人背对着骨刺,选择继续应敌,只是当他转过身之后,他发现自己忘了如何运用邺蛟的力量。

望着穿过来的藤蔓,他的表情从倨傲变成了茫然。

他木着一张脸,对自己说不要紧,即便忘了邺蛟的力量怎么运用,他也有十多年的修士功底。

澶容不是二流修士,教给他的东西不弱,而他学习了那么多年,早就学会了如何应敌,因此他伸出手,想要去掐一个雷诀。

可手伸出去之后,他又顿了一下。

画阵术怎么用来着?

隔断怎么画来着?

怎么飞才能更快一些?

怎么运气来着?

他的剑去哪儿了?

没带出来吗?

他方才是用什么应敌来着?

就像是傻了,傅燕沉的脑袋里转过无数念头,面对着冲刺而来的藤蔓,他完全想不到如何自保,脑子不知缘由地很热,热到根本无法思考,就连最简单的迈左腿还是迈右腿都选不出来。

最后他脑子里的思绪转了很久,变成了一句话——这次他的身边没有澶容护着他。

没人帮了他了。

可澶容去哪儿了?

为什么这次不在了?!

人呢?!

人都去哪儿了!

一股子火就这么压了过来。

一块石子砸在了若清的脸上,唤醒了他的意识。

醒来之后若清先是闻到了一股子难闻的霉味,他紧闭着眼睛,模糊地感觉到身上很痛。他似乎被压在了什么东西的底下,每一次喘息都是一次折磨,呼气吸气都很费力,而且耳边也有嗡嗡声,整个世界都是转来转去的……

这大概是他伤得最重的一次。

似乎是因为伤势过重,此刻他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整个人都放空了。

风吹不进这个地方,无法吹走他身上浑噩的热意。

黏腻的东西从头上流出,他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头顶流出来的血让他感觉身体有点热,又有点冷。

而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丝光。狻猊给他的玉牌就放在不远处,静静地躺在那里。

好在没有碎……

就是前方碎石落砖组成了一个七扭八歪的通道,伸手很难……

可再难也不能放弃。

他强撑着一口气,给自己打气,说不能昏过去,如果昏过去就完了。

念着保持清醒的话,他费力地伸出手,努力地勾着那块玉牌,白皙的手臂在越过困住自己的碎砖石块时被划破,大半个袖子堆积在手臂上,露出了满是伤痕的手臂,看起来特别的凄惨。

而在他努力地伸着手指,勉强用指尖勾到玉牌的那一刻,他染红的视野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窜过来的速度极快,像是某种动物,把他吓得心脏险些停了片刻。接着他的心跳还未平复,他就听到了傅燕沉语调变了的声音——

“你是不是傻,走那么慢等死啊!!”

然后,若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声又大了起来。

对方岔声了,听起来有些蠢。

对方也不嫌累,一直骂他,一副恨他到极点的模样,可他骂人的声音却是那么地慌张,十分地急躁,骂来骂去,都是怨他怎么倒下了。

紧接着那只手不管不顾地探入窄小的间隙,被凸起的碎石划伤,但比起吃痛地退出,手臂的主人仍旧选择急切疯狂地在四周摸来摸去。

“喂!还有气吗!说话!说话!”

他没有叫他的名字,可探入间隙的那只手因为着急过于用力,指甲已经半翻开了。

……那一定很疼。

他就不能轻些吗?

若清盯着那只手,看到那只手上多出了三道线,其中两道长一道短。只有无名指的那条黑线没有长到底部。

若清的眼睛有些痛,热热涨涨的。他有点想要骂人,去问傅燕沉这几日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在手上纹了些什么鬼画图,也有些想要告诉对方,对方挡住了他眼前最后的一丝光。

此刻天已经大亮了,只是升起的太阳没能赶走地上的藤蔓,更像是以自己的色泽给那巨大的藤蔓作配。而在红日初升的景象中,那座被骨刺包围的城池就像是与骨刺一起坐在了太阳中,怪异,却又有种独特的美。

若清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在傅燕沉过来叫自己的那一刻,喉咙里便堵着一口气,很酸涩,堵得他根本说不出来话。

而外面那人没等到他回答,修长的手指停在了原地,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很快抽了回去,然后没过多久,上方传来了震动的声响。

托着附近是炼丹房的福,若清在骨刺倒下来的那一刻被加固的墙壁和石砖护住,骨刺并未直接落在他的身上,而是与他岔开了一些距离停下。

他命大,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被卡在了石缝中,根本挪动不了,只能躺着等死。

而那人不愿意他死,便拼了命地来救他。

没过多久,周围砖瓦传来了哗哗的声响,当若清撩起眼皮虚弱地看向上方时,他看到了一条没有头,只有光线画头画眼的黑蛟掀开了他上方的建筑,将光带了进来。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清新,赶走了阴郁的霉味。

那条黑蛟迎着光,身上像是流动着沉寂内敛的光芒。

可他变大了,藤蔓也就很容易抓到他,因此当若清看过去的时候,他的身上缠着不少吸收他力量的藤蔓,有些还带着石化的刺,残忍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的血像是不要钱一样地落了下来,滴答滴答,就像是秋季的红枫洒了一地。

而在看到若清的那一刻,他瞬间变小了,狼狈地落在了若清的身旁,似乎想去挣脱身上的藤蔓。

可藤蔓方才吃了教训,已经学聪明了。

为了不再次放走自己的目标,它刺入傅燕沉体内的细藤并未离开傅燕沉的身体,反而是穿过他的骨肉,缠住了他。

傅燕沉红着眼睛,脖子上青筋暴起,因为珠藤只会攻击伤了孔雀女主的人,所以一旁的若清没有受到威胁,给了傅燕沉可以喘息的机会。

他拖着藤蔓,费力地走到了若清这里,看着双腿被房柱压住的若清,眼睛登时红了。他的下颚骨动了一下,咬紧了牙关,眼里似乎有水光闪了一下,却在若清看过来的时候别开脸,骂了一句娘。

不管身上绞紧的藤蔓,他弯下腰去推压在若清身上的石柱,可他身上的力气都被珠藤吸光了,手使了半天的劲儿也推不开,豆大的汗水就这样顺着脸颊流淌,砸在石柱上,晕染了浅灰色的石壁。

若清看得出他的吃力,可这时不知道是不是血流得太多了,他没有说话的力气,嘴唇和脸都是越来越白。

傅燕沉身上的血因为他此刻的动作落到了若清的身上,那些珠藤似乎默认有傅燕沉血的东西就是可以攻击的目标,悄悄地爬在了若清的身上。

傅燕沉裂眦嚼齿,一把拉下了那些藤蔓,拼了命地去拉若清。

与他的急切相比,若清冷静得像是没事人一样。

他静静地用目光勾画着傅燕沉的脸,忽地开口:“你这次来,真的是为了报复怀若楼吗?”

傅燕沉动作一顿:“嗯。”

若清懂了他是为什么来的,他太了解傅燕沉了,所以眼睛更热了。

“为了报复怀若楼一个人杀来梦若,不怕自己孤掌难鸣死在梦若吗?”

傅燕沉脸侧的黑发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刚毅的半脸轮廓。

他说:“不怕这个。”

那你怕什么?

若清轻笑一声:“那个跟着你的人呢?”

傅燕沉开始低落起来:“不认识的人,我管他去哪儿?”

若清再也受不住了,便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之后若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其实若清刚入素音门下时,与霓姮的关系不算亲近。

霓姮的性子起初有些冷,不喜欢与他待在一起,甚至有些厌恶他。

若清不知霓姮为何讨厌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他看到霓姮就觉得亲近。而那时他没有遇到傅燕沉,还很孤独,便不管霓姮的排斥,像是一条安静的小尾巴,不管霓姮去哪儿都跟着霓姮。

霓姮拿药,他便用自己短短的手臂举起竹匾,把那比自己身体还宽的竹匾顶在脑袋上,就像是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圆圆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霓姮的脸,等着霓姮把晒好的草药装过来,再挪动着小短腿,慢吞吞地往房间里走去。

就这样,他粘着霓姮很久,有一次不小心摔倒了,看着一地的草药,以为霓姮会骂他,不曾想那在他身后跟着他的女人弯下腰,竟是将他抱了起来。

那是霓姮第一次伸手碰他。

从那天起,霓姮对他好了一些,然后这份照顾随着时间一点点增加。而在这段时间里,若清一直都跟着霓姮,直到傅燕沉出现。

他从霓姮的小尾巴,变成了傅燕沉的小尾巴。

他记得有次霓姮吃醋,笑着问他真的这么喜欢傅燕沉吗。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怎么想不清楚了……若清的思绪有些混乱,左额的发丝往下落去,与血污贴在了一起。

他想要闭上眼睛休息,却在傅燕沉喊了他一声后,勉强睁开了眼睛。

可他没有闲着的手,无法拨开眼前的发丝,因此他看不清傅燕沉的脸,他只在傅燕沉伸手拉他的时候,突然伸出手回拉住了对方。

傅燕沉身子一震,感受到掌心一凉,便疑惑地看向他。

若清没有解释,只是固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表情平静地在傅燕沉看过来的时候,按住了他的手指,弄碎了那片薄薄的玉牌。

而后,傅燕沉的身影像是一阵烟,被风轻轻地吹散了。

藤蔓失去了猎物,直接落在了若清的脚下,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而若清躺在废墟中,在送走傅燕沉之后,终于想起来他当年是怎么回答霓姮的——

喜欢。

确实很喜欢。

第一次见面时就想跟着对方,受不得对方与他分开,受不得对方怨恨的目光,就像是受不得澶容受委屈,受不得澶容被人伤害一样。

很奇妙,说不出道理,只是单纯的被心里的声音吸引,一边想着要跟着傅燕沉不要被他扔下,一边想着要护着小师叔,不要让旁人欺负他。感情真实到好像傅燕沉真的抛弃过他,小师叔真的被人欺负过一样。

而在青城那事过后,若清本以为他和傅燕沉再见会剑拔弩张,会当作不认识彼此擦肩而过,他甚至有时暗暗想过,他一定要漠视傅燕沉,要他为了伤害他的决定感到后悔,有时也会被困在这些思绪里,挣脱不出去。

而再次见到对方的时候,他们的表现其实与他想的差不多。

傅燕沉未必愿意见到他,他心里也不知如何面对对方,有时也会想不见比较好。只是这些思绪在他拿着玉牌没有走,在傅燕沉把他那强壮的手臂,硬是塞入他眼前的小小缝隙中时,结束了。

不管是输给了多年的感情,还是输给了自己心中的道义,他们都在漠视对方的伪装中,悄悄地回头注视着对方,不许其他人伤害对方。

他捏着玉牌,默念了十五次不走,就是怕傅燕沉打不过对方,死在这里。

这真是……蠢透了。

………………

风声有些嘈杂。

伸着手臂的傅燕沉瞪着那双眼尾上挑的漂亮眼睛,跪在地上,看着远处的荒地,呆愣的样子就像是被这一幕吓傻了。

此时,若清的身影,巨大的骨刺,以及魔域都不见了。

他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地方,脑袋不会转了,正因自己只把若清留在了魔域而慌张。

他想,他不走那人都那么惨了,他走了那人又会变成什么样?

想到这件事,他的嘴唇一动。

而一旁农院里的小女孩瞧见门前多出一个影子,出来看了一眼,撞上浑身是血的傅燕沉,吓得回头去叫娘亲。

而女孩的叫声唤回了傅燕沉的理智,他忽然抖了一下,接着往前跑去,可因为藤蔓吸收了他太多的力量,他又为救若清受了不轻的伤,使得他根本就没有跑回魔域的力气了。

他这边刚跑出五步,便难看地往前扑去,两条腿像是不会动,在小小的土坡上滚了几圈。

那张白皙的脸因此变得脏了。

可他像是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传来的悲鸣,一边狼狈地站起来,一边不要面子地跪着往前走,眼睛死盯着前方陌生的山林,嘴里忍不住骂着:“傻子!”

“既然拿着这东西能走为什么不走!”

他越说越恨,眼睛里的热意压制不住,水雾模糊了直视前方的视野,心里堵着一口气。

一想到若清躺在废墟里的样子,他就觉得很难忍受,总觉得这幅画面原来在哪里也曾看过……太刺眼了,他恨恨地想着若清做这件事真的多余,可之后又能懂若清为什么会这么做。

在这一瞬间,懊恼与悔意袭上心头。

过去的猜忌、嫉妒、担心混合在一起,一同压了过来。

他被这些情绪压倒,再次站起后又倒向了后方,彻底昏了过去。

若清其实在拿到玉牌的时候就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这个玉牌在他手里,他走了傅燕沉留下,傅燕沉未必能活下来,而他送傅燕沉走,他留下,魔域的人不会杀他,这笔账似乎要这么算才是划算的。

只是这种不杀,是在珠藤不暴动的前提下……

当失去了傅燕沉这个目标,那珠藤理所当然地将攻击的目标换成了若清。

若清身上有傅燕沉的血,藤蔓循着血腥味压了过来,看着是要将他弄死。

而他没有反抗的力气,孔雀女主又失去了意识,此时没人能帮他,他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在他做好了去死的准备,放弃挣扎的闭上眼睛时,一只脚动了一下,不小心踩到了白色的冰晶,又有些抱歉地将冰晶捡起,放在了若清的脸上。

若清被突然而来的凉意激得睁开眼睛,意外对上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容。

他面前的男子有着清瘦修长的身体,五官与季环生一样,脚下还有着碎了的葫芦。

若清不知道他被砸到的时候,葫芦飞了出去,正好被骨刺砸毁,刚刚放出了里面的季环生。

季环生瞧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皱起眉头,不解地问:“我明明就在你手中,你遇到危险为何不放出我?”

若清自己也不明白。他说:“单灵说了,你是对付饲梦的人,如果你暴露得太早,饲梦察觉到你的存在,对日后不好。”

季环生没有看向那些爬过来的藤蔓,有点生气地说:“我为什么要打饲梦?是因为饲梦会祸世,世人在他手下没法活着,那我杀饲梦就是为了救世人,而你也是人,我为何不能救你,而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难道就因为我们相识,难道就因为你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你就失去了被救的权利,你就不能被我算在世人之中了?我还真想问问,是谁做的主,把你从世人中踢了出去?如果我要分人去救,我还做什么救世的事?”

若清没想到他会有这个说法。

但他说得确实很对……

季环生带着气,态度也不如之前温和:“你别听单灵姑姑的,她因为早前犯了错,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总怕自己再错一次,而你遇事时也不用慌张,你帮过我的,我们就是朋友,你遇到难事我肯定会救你的。”

他要怎么救?

若清不怀疑他的心意,可若清不放心他的实力。

接着像是要证明自己实力不俗一般,季环生双手合十,轻轻一拍,那些凸起的骨刺就都停住了。

若清不懂这是什么招式,疑惑地看向他,这才知道季环生有暂停时间的本事,也终于懂了为何单灵说季环生是对付饲梦的武器。

季环生实在特别。

他生在混乱错误的时空中,他的灵魂往返过去和现在两个时间点,出生后也拥有了与时间有关的能力。

像是这样的能力,说能阻拦饲梦确实不是空话。

若清懂这招的厉害,放下心来,又见季环生十分心疼地看着他的腿。

他的腿被石头压到,怕是已经坏了。而在季环生搬开石头,不忍地看向石头下的血色时,一个金色的小瓶子滚了过来。

季环生斜视着瓶子滚来的方向,看到了在骨刺停止不动后,从昏迷中醒来的孔雀女主。

孔雀女主还是那副冷淡清贵的模样。

与若清初见她时不同,经过这么一遭,她的脸上有着一道一道黑灰,但这些黑灰无损她的美貌,反而让她看上去有了一份幼气的可爱。

她见季环生转过头,毫不畏惧地迎着季庭生的目光,冷酷地说:“这是救治身体的丹药,信你就吃,不信你就扔。”

若清这时已经是扛不住了,自然无法替季环生分辨这丹药是真是假。

季环生现在已经没得选了,只得一咬牙拿起了她递来的药,塞进了若清的嘴里。

丹药入口,若清慢慢恢复了精神,被石块压毁的腿也渐渐好起来。

孔雀女主靠坐在对面的墙角中,那双不含感情的眼睛就放在他的身上。

不能在这里久留。

季环生抱起若清。

若清喘了一口气,知道能把他救过来的丹药绝对不寻常,忍不住在走前问了一句:“为什么给我这么好的东西。”

孔雀女主恨他,他能猜到原因,可她救他,他却是十分意外。

“我讨厌素音,也讨厌你,如果是考虑到素音,我肯定不会给你。”孔雀女主也不骗他,冷声说,“可若楼不是。若楼在西苑里留了一间房,西苑里只有三个人住,一个是我,一个是他,剩下的那个就是给你留的。即便你觉得可笑,即便你不信我说的话,我也得告诉你,我那蠢儿子真的有把你当成弟弟看,他确实没想过取你性命。”

孔雀女主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

季环生在若清的沉默下没有杀死她,只抱着若清走了。

只是他们走后没多久,水球爆炸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再回头,那个吸收了傅燕沉力量长成的花苞已经炸开了。

从破碎的水球里爬出了一个上半身是人骨,手掌巨大修长,头顶牛角白骨,下半身是黑鳞蛇尾的怪东西。

那东西出来之后头对着太阳,先是喘息了一声,然后把视线放在了若清和季环生离开的方向。

傅燕沉人还没醒就听到了一阵吵闹的声音。

像是有很多个孩子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有人还拽了一下他的头发。

“完了完了。”阿鱼垂头丧气地坐在农舍里。

在他们没来之前,那好心的农妇把傅燕沉拖回了家里,给他寻了个大夫,而阿鱼和狻猊两人带着梅姑和宁英赶来,没有看到若清心凉了一半,顶着压力偷偷潜回魔域抓了个人逼问,这才知道若清被人救走了。

可他们不知道那人是谁,心里愁得要命。

“十……澶容知道了会不会把我们撕了?”阿鱼哭丧着脸,问着身旁用屁股对着他的狻猊。

宁英满身是伤,靠在墙角:“他们没说带走他的人是谁?”

狻猊:“没有。但我想在那种情势下能救他的人,八成不会害他。”

宁英点了点头,得了回答,抬脚往外走去。

阿鱼在她起身的那刻叫她:“你要去哪儿?”

宁英说:“怀若楼去了清原,长公主也会去,如果救了若清的那人应了若清的要求,怕是也会去清原。而我本就是长公主手底下的人,自然也要去清原。”

这话说的不错。

加上魔域有意攻入清原,阿鱼和狻猊也该回到清原守着禁地,只是与走得干脆利落的宁英不同,他们在走前回头看了傅燕沉几次,有几分犹豫,最后给救了傅燕沉的农妇留了几句话,才往清原赶去。

而傅燕沉躺在农舍之中,盖着不算干净的被褥,又梦到了澶容杀了自己父母的那一幕。

梦里的画面与之前并无不同,只是这次的梦比之前的梦长了一些,他梦到澶容杀人之后还回头看向了他,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梦中的他似乎还带着少时稚嫩弱小的内心,因害怕看到这个样子的澶容,身子忍不住地颤抖。

澶容手中的长剑正在往下滴着血,那血滴落在地上,连成了一条线,线的一头在澶容手中,另一头在他的脚下。死不瞑目的母亲则倒在门槛上,那双眼睛不知是不是凑巧,正在死死地瞪着他,仿佛是在质问他为何不救自己。

傅燕沉怕极了,就没敢说话,可澶容来到这里之后却没有杀了他,而是蹲在了他的面前,摘下了后脑本就属于他的银色流苏,一把按在了他的头上。

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澶容的大手按着傅燕沉的头,盖着傅燕沉的上半张脸,眼睛注视着前方,里面闪动着残忍又冷酷的光,嘴里说着:“我还记着你的话。”

傅燕沉侧过脸,意图看向他。

澶容在这时松开了他,眼睛里像是困着黑压压的乌云。

他薄唇轻启:“要报仇,要全都抓回来,要全都杀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说话时的表情没变,语气却阴冷到让人害怕。

傅燕沉想不通澶容在说什么,就想问他要报什么报仇。

而在这时,澶容又说了一句:“你谁都可以忘,可你得记着他死前的模样。”

“你得记着,他们是怎么把他头砍下来的。”

“你也得记着,你妹妹是怎么死的。”

扑通。

心脏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大数倍,傅燕沉忽地闭上了嘴巴,眼前猛然出现了若清躺在废墟里的样子,没过多久,这副样子又与一个人倒在水中的影子重叠。

电闪雷鸣间,巨大的蛟首被砍下,他似乎就跪在那巨大的蛟首前方,在五月的雨日里看着对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是谁害死他的?

又是谁害了他们?

周围的人都在欢呼着,说他做了多少恶事,说他罪有应得,可只有他和澶容知道,那个他们口中坏事做尽的人却成了他和澶容死前唯一的一束光……

那道光很暖。

所以谁斩了他,谁就要回来,死上无数次。

这个念头十分坚定。

但在此刻,又有一束光穿过窗户落在了紧闭的眼睛上。

傅燕沉抬起手,挡住了照在脸上的光,在耳边叽叽咋咋的笑声中睁开了眼睛。当他坐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抱着两个孩子,正坐在门槛那里小声地说什么话。

那两个孩子年纪不大,穿得很破旧,似乎正在央求母亲,想要吃个晚上吃些鸡蛋。

而那日他昏倒前看到的女孩正在院子里喂鸡,鸡蛋攒了十多个却舍不得吃一个,听到弟妹的声音,抢在母亲说话前怒骂了一声,嘴里叨叨唠唠地说明日还要进城,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绣活。鸡蛋也要卖钱换米,叫弟妹们不要想了。

他们的话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也是离傅燕沉很远的烟火气。

傅燕沉这时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就在原处坐了一会儿。

农妇怀中的孩子看到他醒了,就指着傅燕沉啊啊地叫了几声。

农妇听到声响回头一看,连忙擦了擦手,问他:“你没事吧?”

傅燕沉没有说话,她便把阿鱼给他留下来的话告诉给了傅燕沉。

傅燕沉沉默片刻,脑子里始终忘不掉若清被石柱压住的腿,没有在这里久留的准备。

而他这人长得凶,这家的孩子有些怕他,见他醒来都往农妇的身后躲去,瞪着一双畏惧又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他。

而不被欢迎已经成了傅燕沉的日常,傅燕沉早已习惯了面对旁人的冷眼和排斥,因此他并未感到失望,他只是在醒来之后沉着一张脸来到农妇身边,并未说谢,只在身上摸着能算作谢礼的东西。

可他翻了许久,什么也没有找到。

摸着东西的手僵硬地停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很穷,穷得什么都没有,因此这人即便救了他,他也很难在第一时间给出谢礼。

而看到他掏东西,这家的孩子都围了上来,瞪圆了眼睛期待的看着他,弄得他不知怎么应对是好。

农妇不傻,看得出来他的意思,连忙把周围的孩子赶走,笑道:“谁都有遇到麻烦的时候,见到了帮一把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也没想着要你什么东西,你没事就好。”

傅燕沉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除了若清外的人给他的善意。

他沉默片刻,淡淡地道了声谢,转身往外走去。

农妇也没留他,只是等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方才喂着鸡的女孩跑了过来,在母亲的授意下,把两个煮熟的鸡蛋塞在了他的手中,对他说:“我娘说了,这是给你路上吃的。”

她的眼中并没有不情愿。

想来是母女两见傅燕沉身无分文,伤还没好,就给了他两个鸡蛋。

话说完她就跑着离开了,转身抱起了弟弟,一家人有说有笑。

女孩和农妇没有说过任何漂亮话,可传递而来的暖意正在通过那煮熟的鸡蛋,淡淡地暖着傅燕沉的手心。

傅燕沉瞧了一眼身后的农舍,剥开一个鸡蛋,把鸡蛋放在嘴里,目光对着前方显得心事重重。

不管离不离开魔域,他的脑中都有若清被巨石压住的双腿,心情因此越发沉重。

不知在什么心情的催动下,他来到了城里,盯着灵器铺子里的轮椅,一边紧握着自己的手,一边看向那腰间挂着钱袋子的路人,眼睛放在对方身上许久,脑内天人交战片刻,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城中,来到了林子里,废了好大的力气做了一个轮椅。

可是当脑袋空空的他做好了这个并不完美的轮椅时,他又意识到若清是长公主的孩子,他不需要他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他望向自己做好的轮椅,以及手上的木刺,面无表情地将轮椅推向了下方的土坡,躺在树下想了很久,眼睛热得发疼。

………………

若清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脚落在自己的面前,将身后的小树衬得十分秀气可爱。

接着一只大手把他拿了起来,他疑惑地抬起头,瞧见了变大了的季环生。

若清虽是早就听到了单灵说季环生时大时小,但也没有想到他变大的时候会是这么地离谱。而他这怪异的身体来自他诞生在混乱的时空里,因此在他身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若清眯着眼睛,因为季环生突然变大,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的事情,而当他再想闭上眼时,他听到了咂嘴的声音。

在心里疑惑的嗯了一声,若清坐了起来,想要去看这声音从哪里响起,然而移动的视线还没对准季环生的脸,先看到了季环生背后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怪物。

蛇尾,上半身是人类的骨架,头是牛骨,头顶还有两个黑色的牛角。

它从季环生的后方出现,像是追赶着季环生一般,在若清看向自己的那一刻蛇尾一甩,缠住了季环生的脖子。

季环生起初并没有慌张,只想把若清放在自己的怀里,可他还没有抬起手,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像是被抽干的水,一下子从他的身体流向那绑着自己的蛇尾,瞬间被对方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