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阿惹

意绫生气了,几日都没找理由去皇城。

聂泷宠她,她不去时聂泷不来找她,她要去时聂泷也不拦她,大姐说她的“自由”是族中其他人没有的,可她并不觉得开心。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仍在生气的脸,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又不知自己在失望什么。

四月大风。

小皇帝见她不来,心知那日的举动必然是惹到了她,于是在几日后派来了一个内侍。

内侍迎着昌留狂傲的海风,眯着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手捧着木盒的等了她两日,才得到了她的原谅。

而她明明来了,却因为拉不下脸,便故意装出一副自己是被聂泷逼来的样子,还与那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内侍说,若不是考虑到两族交好,她就不来了。

可放完了狠话,她又满心期待地抱着盒子回到了寝殿,纠结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

没有她想象中的道歉书信,也没有什么珠宝发簪。

盒子里根本没放那些女子都喜欢的东西,而是简单的放了一摞画纸。

她拿起几张一看,发现画功有些……一言难尽。

可小皇帝为什么给她送画?

意绫有些惊讶,便低下头细细看了一遍。

画里面装的都是山水景色,有的画很新,有的画纸已经泛黄,瞧着有些年头。往背后看去,那上面还写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字。

字上说了,等着成年,就要前往彼方,去看遍山河景象……

看遍世间美景同时也是意绫的梦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比起做水中的鱼,意绫更想去做天上的鸟。

她已经看腻了水中的景象,从很多年以前就在盼望飞出水面,瞭望更远的方向。

她好想去到处走走,到处逛逛,到处看看,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陆地上四季的变化,走进那些有着烟火气息的小巷,闻一闻夏季盛开在草原上的花。

因为有着同样的想法,意绫一眼就看出了小皇帝也想要离开皇宫……而回忆着自己过往与小皇帝说过的话,意绫想得出小皇帝为何要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小皇帝与她一样,都不喜欢如今的日子。

这些字写得很丑,可意绫的手指摸过这些泛黄的纸张,在来到那些字上时变得格外温柔。

这幅画明明如此丑,可意绫想看昌留之外还有什么的心思,却因为这几幅简单的画,得到了缓解。

她坐在殿中,嘴里哼着轻快的音调,手指停在那些早已干了的颜料上,好像透过了纸张看到了小皇帝笔下的山河。

昌留之外的人界是什么样的?

山里的风会有草木香吗?

城中闹市会有那些杂技班子吗?

坐在林间草原上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荒漠之中除了沙尘最多的是什么?

她一点点去想,什么也想不到,却还是想得很开心。而后她抿着唇,偷偷地笑了,对着那几幅画的眼睛弯起,心里起了一点点不一样的感受,并在次日太阳升起时,照着镜子对自己说再不和解,倒显得她很小气。

之后,她要留在昌留的内侍给小皇帝送了封信,信里面装着一张纸,上面是昌留的海。

等着内侍走了,意绫对着西下的太阳想着,其实小皇帝与她一样。

昌留的鲛人身兼重任,被聂泷管制,无事不得离开昌留。

小皇帝负责压制饲梦,轻易不能离开皇城。

因此她未看山,他未观海,互相送了几幅画,也算成全彼此……

此后皇城和昌留的书信往来没有断过。

而在两人继续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意绫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小皇帝那日的话不是针对她,更不是想要她难堪,而是小皇帝性子太直,很不会说话。

小皇帝名叫陈已安,是个做什么什么不行,干什么什么不对的呆子。

他虽是生了一副热心肠,但他拙嘴笨腮,不会说话。明明不曾故意针对他人,却总能用那张嘴得罪身边的人,经常惹人生气。

意绫笑话他经常犯错,索性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阿惹。意思是他经常惹人生气,谁都招惹。

渐渐地,她叫阿惹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都快忘了小皇帝的名字叫陈已安,是出身在氾河的人,是天主挑选出来的压制饲梦的最佳天阳体,也忘了自己是潜海龙主薄辉一族留在这里的旁支。

她忘了自己该掌握的分寸,而小皇帝阿惹又是个泥人性子,明知意绫叫他阿惹的意思,也不与意绫生气,还在意绫叫他的时候很快的回应意绫,从不让她因等待而焦心。

日子一点点过着,聂泷在意绫经常来往皇城的时候,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绫摸清了聂泷的脾气,知道只要自己不在飞往皇城的路上乱走乱逛,就不会惹到聂泷。加上她外出时身边一直有人跟着,她也没有生出背着聂泷跑掉的心思,只专注地盯着小皇帝阿惹。

她的阿惹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有着看上去漂亮精明的皮囊,却是个实打实的固执呆子。

比如说意绫想写出一篇字迹工整的文章摘写,用的时间不长,阿惹却要从天黑写到天亮,写好了之后又要反复修改。同样的一段句子,意绫看一遍就能理会其中的含义,阿惹却是要看三遍才能体会。

有时意绫也觉得他太笨了,有心嘲讽,可看他坐在书桌前认真的侧脸,又讪讪一笑,咽下了嘴里的话。

不过这份隐忍在阿惹近日一直躲在明净宫里看书时爆发。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在一旁吃着点心陪他。

在去明净宫的路上,听到太后叹息的声音,以及宫人眼里的笑意,她嘴里的糕点像是化不开一般堵在了嗓子眼里。

一股苦涩的味道压住了糕点的香甜,她心里开始不舒服,来到明净宫也没有立刻进去。

阿惹坐在北书架旁,地上放了四五堆他找出的书,他把这些书放在脚下,像是小小的山丘耸立在意绫的眼中。

意绫看着他白净的手指翻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忽然很担心他日后的路。

她怕在他身侧的宫人因此他笨拙而嘲笑他,怕他未来的子民看不起他这位皇帝,便想着他还不如不学不开口,左右日后就算他不理朝政,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的位置,只要他是氾河一支里最强的天阳体,他就可以拥有什么都不用做也能享受到的殊荣。

而什么都不做的懒散比起努力后的无用,更像是帝皇面上的遮羞布。

就像目空一切、散漫倦怠的人总可以把事不成放在无心经营上。

有时无意无心是个很好的借口。

她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

阿惹却并不同意。

其实这世上不是没有本领高强的修士,他的口吃在那些本领高强的修士眼中并不是救治不了的毛病,只是天阳体特殊,至纯至阳的血脉过于古怪,药物对他们无用,一般人无法改变他们出生后就带有的病痛,因此有着氾河血脉的皇室生病受伤,全都靠自己的体质慢慢自愈,不能凭借外力而改变自身。

因为了解这点,阿惹已经习惯靠自己去应对周遭的难题,可他的结巴并未因近日的练习好上一些。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在意绫面前如此蠢笨实在难堪,面上不免飞上薄红,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忍着羞耻,磕磕巴巴地说:“比比必须要要要练,如如如如果现在在不练,等等等着母母母后还政离朝,我我我怎怎怎么管管束朝臣?”

意绫这时心烦劲上来了,直接站了起来来到他的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揉皱,气呼呼地说:“看什么看!你们陈家背后是潜海,又有我们昌留看顾!这些破事还需要你操心?要我说,你有这力气还不如多躺会儿,尽管把朝堂上的那些破事都扔给监政辅政的皇亲,好好养身子才是正事!”

“那可可不行!”

一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阿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告诉意绫:“你不明白,白云苍狗,斗转星移,现在的皇室已经不是□□登基时的那个皇室了……”

“你人善温柔,不懂人心贪婪,不知起初诸位神君都在人间过活,情势还算不错,可自从诸位神君因洪莽乱斗离开了人间,我朝皇帝因寿元短不得不频繁更换后,世道就开始乱了。”

阿惹说:“皇室众人的特别之处让皇/权交替变得复杂,存在着不小的陋习弊处。而氾河一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传承,早已忘却了本心,加之皇室中人嫁娶无数,建朝的初衷隔了几代,随着血脉的延续,覆灭在了过去的洪流里。如今这座城里每个人都有私心,有的妃嫔想要帝王帮衬自己的母族,有的王爷希望自己权势滔天,有的权臣借着皇权为自己敛财无数,又有些人看重出身血统,轻贱普通百姓。”

阿惹说到这里苦笑一声:“算来算去,除了这个短命的皇帝没人想做外,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野心压在了先祖给他们带来的血脉上。”

意绫听到这里,捏着书籍的手松了一些力气。

她其实不太懂朝堂时局复杂在哪儿,难在哪里,毕竟在她的理解中,掌权者就是可以肆意除去违逆者,只需要以实力说话就行。因此她是真的不懂人族之间的弯弯绕绕,但她隐隐觉得阿惹说的这些话对百姓而言是件好事。

而对面那人说话时仍是磕磕巴巴,可那些并不流畅的话语到了她的耳朵里,竟变得与正常人无异。

但意绫赖,无意细究为何在她的眼中,阿惹会忽然变得英俊起来。

她收了声,在午后暖阳照进殿内的时候与阿惹坐在书架前,一边躲着近在咫尺的落光,一边用手压着一旁的书籍,藏在书海里去听阿惹说清他的想法。

阿惹说:“前些年郑鹤两地出现天灾,朝廷的赈/灾/银一层层拨下去,到了/受/灾/百姓的手中却变成了水多米少的酸粥。饥荒闹起来,百姓食不裹腹,易子而食的有,弃养双亲的有,往前天再热些,又有了疫病。”

“当时下州官/员不治理,上州官/员瞒报,为图省力省心把得病的、没得病的人赶到一起,挖了个坑,烧了杀了,断了个干净,然后消息瞒了几层,只因其中牵扯到了太后的血亲,也是我的舅舅。”

“你估计很难想到,太后执政期间卖官鬻爵之风盛行,朝中官员不敢得罪太后,有心人又碍于下告上需先杖一百,后徒五年而却步,不欲去惹事端,最后还是在外游历的宿枝阿兄知道了这件事,拎着舅舅去了太后的寝宫,当着太后的面杀了舅舅,又逼着大长公主出面,才把当时的乱象稳住……”

提到那个叫做宿枝的皇室宗亲,阿惹的眼睛亮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许多,显然是十分崇敬对方。

他对意绫说:“宿枝是我姑姑大长公主的长子,他十分厉害,与现今只想背靠先祖享福的氾河一支不同,他少时便离开了公主府孤身游历,边塞战乱那年他又去从了军,从小小的马前卒做到了将军的位置,又在日后被越河尊看中,收到门下,成了越河尊的第十一个弟子!他在时,太后都拿他没办法,朝中那些权贵皇亲谁也不敢得罪他。”

“我敬慕兄长,便想做兄长那样的人。我还记得兄长与我说过既然做了皇帝,就要有做皇帝的心气,若下面有受苦的百姓,就要去想自己是要懒怠过活,还是不辞勤苦,寻些法子拉一把仍在苦痛的人。而我想了一下,我倒不是看重旁人超过自己,只是我坐在了龙椅上,这个位置本就是与民生紧密相关的重中之重,那我就不能回避手中的权力,不能不想身为皇帝我可以改变一些陈旧的臭规矩。老实说……我若只为自己省心不曾为了他们费一点心力,我会认定我死后不配与□□放在一处,受相同的祭奠供奉。是以即便麻烦,即便将来之事不如我心中的预想,也比我不作为躲清静强上许多。”

“意绫,我不怕你笑我痴人说梦,我如今想做的事有很多。”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身上稳重的文秀气被心中的期待冲开,有了几分少年人鲜活大胆的冲劲。

他说:“你看,现在朝中大多数的官员都是世家姻亲举荐提拔上位的,眼下能入朝为官的人后面不管大小,都有靠山,寻常的寒门子弟很难出头。要不是顾及到潜海与□□,头顶还有金龙门,我想皇权早就被颠覆了不下十次。我觉得这样不好,想要改了朝廷上的这股不正之风。”

“还有,寻常百姓识字的人不多,连生病抓药都是难题……”

“各地秦楼楚馆里还有不少被拐骗的良家子,即便那里的人不是被拐骗的,是被卖去的,都不行!不这种地方本不应该存在,包括把那些罪臣子女充入教坊的行为,都是不妥的……”

诸如此类的民生问题,阿惹说了很多条。这些事有些是宿枝告诉他的,有些是他自己去查的。

他从中午说到深夜,越说眼睛越亮,一是为有人愿意听听他的想法而开心,二是他对他想要改变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他希望百姓能过得好些,希望世上的不公苦痛少些。即便他也知道他不是什么惊世之才,可他还是愿意去努力,去想着如何改变现在的情势。

亦或者说,他比谁都希望百姓的日子过得好。

意绫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见他眼中亮着光,又忍不住问他:“你想做的事情很多。”

“嗯?”

“那……你画纸上所说的话是骗我的吗?”

“不是。”阿惹摇了摇头,“想要离开皇宫的是阿惹,而我除了叫阿惹,还叫陈已安。”

他失望又透彻地说:“阿惹可以做意绫一个人的阿惹,可以去想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但陈已安不行。陈已安是皇帝,所以陈已安不能因为自己想做阿惹,就忘了自己肩上的重任……”

意绫听懂了阿惹的意思,她凝视着手中的书,慢慢地抚平了被她抓皱的纸张。

而她的眼睛落在那些字上,却看不清上面的意思。

她有些失落地想她是能懂阿惹的。就像是她向往着离开昌留的日子,却因为昌留的使命不得不留下一样。

他们都被各自的责任压着。

因为身上背负的责任,意绫自愿被困在海中,即便前往皇城的时候脚下是她向往的风景,她也不曾有过不理聂泷的话,只管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

因此她理解阿惹的意思,也觉得阿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而阿惹的内心远比意绫想得强大。

他与意绫说,他不是没想过他这样说话会惹人笑他,但他的人生不会因为别人的眼光就此结束。

他说,能替他活着的不是别人的嘴、眼睛,而是他的心,故而学得慢也不要紧,无法立刻看懂书籍上的意思也不要紧。他说他有的是时间,他会找出适合百姓生存的道路,即便他知道以自己的头脑这件事很难做到,他也不准备不去尝试就放弃。

意绫被他说服了,看着他那张在烛光下显得十分柔和的侧颜,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拿起了他准备看的那些书,跟着阿惹学习,帮着他一起去想日后执/政/会遇到的难题。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直陪着他,会因为他学得慢而打他,也会在他辩出独特道理的时候抱着他又笑又跳。渐渐地,她也开始期待起阿惹摆脱太后的那日。

而在那日到来的前夕,她与阿惹写下一封信,埋在了皇宫中的一个角落,约好了十年之后挖出来看看完成了几件。

阿惹对她说,他一定会做一个明君,即便不能千古留名,只要对得起臣子百姓,他就算对得起他的心。

而那时的意绫和阿惹怎么也没想到,阿惹最后确实是“千古留名”了。

不过留的全都是骂名。

阿惹没能成为明君,他成了氾河一支最后的帝皇。

因为他,氾河的陈家变成了先陈皇室。而他也成了前朝最出名的暴君。

*********

太后还政的日子就在明日。

由于紧张激动,阿惹和意绫一晚上都没睡好。

阿惹躺在龙床上,脑子里都是明日如何的幻想,意绫则起身来到阿惹那身龙袍前,没用其他宫人,自己开始细致耐心地整理着阿惹的龙袍,脑子里想着阿惹和她畅想过的朝堂天下,慢慢地勾起了嘴角。

她这时异常亢/奋,脑子里没有半点睡意,便一遍一遍地整理阿惹的龙袍,像是把阿惹与她的期望都投入在龙袍里。时间一点点流逝,意绫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她乖巧地躺在龙袍旁,趴在桌子上睡得很香,恍惚间梦到了族中的大姐。

大姐脸色苍白,不知怎么从昌留来到了皇城。

她的神情有些凄楚,一直在找意绫在哪儿。

梦里的意绫如同梦外的意绫一样,都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睡觉。

之后梦里的意绫看到大姐推了推她的手臂,她则缓缓地睁开那双眼睛……

瞧见是大姐,意绫的眼睛瞬时亮了起来。

自从陪着阿惹学习起,她就再也没有回过昌留。

她把自己想要帮助阿惹成为明君的想法告诉了聂泷,一封信交代清楚阿惹的想法,以此得到了聂泷的认可,得到了可以长留此地的权利,因此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大姐了。

说来也怪,前些日子虽是看不到大姐,但与大姐一直有书信往来,可最近大姐不知在忙什么,她送了很多信,就是不见昌留回,所以她就想,若是阿惹政/权/交替平稳,她就回昌留住上一段时间……

可没等她回去,大姐就先来找她了。

她很开心。

她保持着坐在桌前的姿势抱住了大姐,用鼻尖蹭了蹭大姐的腰,想到自己和阿惹这段时间的努力不禁有些得意,带着一种孩子想被长辈夸奖的心思,刚刚喊上一句大姐,就感觉到鼻尖一湿,铁锈味传了过来。

心里传来不好的声音。

她的动作一顿,仓皇地抬起头,却看到大姐的腰腹上全是血。

大姐眼中含着泪,一边张嘴,一边流出一大团血。血盖在意绫的脸上,弄得她一愣一愣,完全想不起来去擦掉。

意绫被吓傻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反应倒是很快,立刻捧着大姐的脸,发现大姐的舌头不见了。

她心里一慌,刚想问大姐怎么了,就看大姐用沾了血的手指写下——聂氵……

她八成是要写聂泷。

可她的龙字还没写完,一道黑烟忽地将她打出宫殿,使她重重地摔在地上,长发凌乱地盖在脸上,狼狈得没能立刻爬起来。

意绫吓傻了,就隔着宫门愣愣地看着大姐趴在地上,拖着满是伤的身体抬起手指着她。

大姐好像要说什么,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颤颤巍巍地指了半天,最后只留下了啊啊的声响。

这时,一阵清风吹来,意绫打了个冷颤,猛然睁开眼睛。

宫殿里一切如常,守夜的宫人悄悄打起了盹,躺在龙袍不远处的意绫傻傻地看着紧闭的门窗,显然被方才的一幕吓到了。

“大……姐?”她伸手捂着汗毛竖起的脖颈,望着四周紧闭的门窗,明明感受到了风来,却不知风是从哪里吹来的,最后只是站了起来,四处看了一圈。

越看心越慌。

放不下刚才的梦,意绫开始坐立不安,她推开门望着即将泛白的天,回首看了一眼挂在殿中的龙袍,在想要看阿惹第一次独自上朝和回昌留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留下了一封信,叫醒了送自己来的侍卫,让他拿出彩贝急忙飞回到昌留。

昌留的风还是那么大。

她跳入水中,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水下宫殿。

也许是心理作用,宫殿里明明并无异常,可她却觉得今日的宫殿照比平时冷清了许多。

在这一刻,有种说不出来的寂静正折磨着她的心。

她冲到大姐的房前,正好看到了推开房门的二姐。

二姐的脸色有些白,但神态自若,与她离开那时没有什么区别。

见她回来,二姐笑了笑,掩着唇说:“这不是走丢了的意绫吗?终于舍得从皇城回来了?”

意绫瞧见二姐与往常一样,放下一半的心,也不与二姐寒暄,直接推开了大姐的房门,瞧见了大姐躺在床上,气色红润,呼吸顺畅。

“你怎么了?”

这时,二姐在身后问了一句。

意绫绷紧的神经放松开来,身体一软,竟是直接坐在了地上。

她被吓到了,便没有好气地与二姐说起了今天做的梦。

二姐闻言有些惊讶,道:“你这是姐妹连心?”

意绫表情古怪地看着她。

她说:“前几天确实出事了,那邺蛟不知为何跑到了昌留来闹,害得大家都受了伤。聂泷为了赶走他,受伤过重,想来最近无法离开昌留前往中都,你若有空,等一下去看看聂泷。”

意绫点了点头,又问二姐:“那生儿呢?”

生儿是二姐的儿子。

二姐顿了顿,不知为何说了一句:“不知去哪儿玩了,我……也顾不得他了。”

意绫没多想,见大家都没事,就想着现在起身去看看聂泷,再跑回中都,没准还能看到阿惹下朝。

可就在意绫转身离去的前一刻,背对着意绫的二姐忽然叫了一句:“阿绫。”

意绫转身。

二姐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她眼眶泛红,一副又哭又笑的别扭表情。

因离得远,意绫也没看清楚,只当二姐舍不得她这么快就走,还想着等过段时间无事就回来陪她。

这时,她尚不知道二姐叫自己是要做什么,因为心急,回话的时候还有些不耐烦。

二姐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她说:“你……还记不记得邺蛟?”

意绫记得,她点了点头:“君主的嫡子嘛!这臭蛟龙,即便看我们不顺眼,也没必要上门欺负我们,等日后阿惹掌权,我一定要他好看!”

二姐听她这么说幽幽地叹了口气。

邺蛟与昌留之间存在一笔烂账。

昌留鲛人是薄辉三子邺鱼的后代,却不是邺鱼正妻的后代。

邺鱼少时俊美风流,由薄辉做主与腾蛇之女定下亲事,生下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邺蛟。

按理来说,邺蛟与昌留的鲛人不同,他是薄辉亲认的正统出身的嫡系,地位与昌留鲛人这种邺鱼单认的嫡系不同。

只是在邺蛟出生之后,邺鱼偏宠之前的红颜人族小公主,为了这位公主与正妻离心,两人闹得个不欢而散。后来他们一个扶正了公主,把鲛人定为自己的嫡系,一个带着邺蛟嫁给了当时还在的大妖珠藤,两方对对方都有怨言,加上一正一邪势不两立,自此便不再往来了。

而因母亲改嫁,邺蛟失了本来的身份,从邺鱼嫡子变成了大妖继子,昌留鲛人与邺蛟也因为长辈的缘故不曾来往。但刨除掉这些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他们昌留的鲛人确实是邺蛟的近亲。

要是真的论起辈分,意绫还要管邺蛟叫声叔公。

只是这个叔公性子古怪,估计意绫叫了,他也不会认她。

意绫不懂二姐为何要提起他,因恨他上门找茬,嘴里没说好话。她实在是过于单纯,在骂邺蛟的时候并未想过,这么多年来邺蛟都没理过她们,怎么会在这时打上门来?

而二姐在她如此说的时候却道:“祖辈的纷争与我们无关,现今即便有些不快,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更不要咬着上一代的恩怨不放,毕竟我们与邺蛟到底是近亲,说句打断骨头连着筋也不过分,因此你若在外遇到什么我们管不得的琐事,不妨去找找邺蛟,求求邺蛟看顾一二。而他实力不弱,要不是女君和离后赌气嫁给了珠藤,他记恨君主,在洪莽期时算计了君主,他恐怕是潜海一支备受尊崇的悍将……但现在说那些也没用了,你就记住姐姐的话,还有……”

二姐走了过来,从手中拿出浅蓝色的香囊放在了意绫的手上,严肃地说:“这个东西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的,也谁都不能给,知道了吗?”

意绫点头,接下后低头去看,瞧见浅蓝色的香囊下方有着一个浅蓝色的印记,印记贴着香囊,落在了她的手心,眨眼间就消失在她的手里。

这是二姐的法印,印记里留有二姐留下的神力。

意绫握着香囊,一时不清楚二姐留给她不能告诉别人的东西是指香囊,还是二姐借着香囊留在她掌心的霜花印记……

她因二姐的举动一头雾水,转而去了聂泷的寝宫。

聂泷似乎被邺蛟伤得不轻,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十分难看,瘦得厉害。

意绫的父母在她年幼时就离世了。

聂泷与意绫的大姐骗意绫,说意绫的双亲因为实力不俗,后入云间,两人不辞勤苦,一同养大了意绫,因此在意绫的眼中,聂泷是她另一个亲人。

此刻瞧见聂泷伤得厉害,意绫一下子心疼的红了眼睛。

她恨极了那邺蛟,聂泷却好脾气的安抚着意绫,告诉她没什么事,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然后他话锋一转:“因为邺蛟突然打上门伤了不少人,害的昌留受损严重,眼下没有心力顾及陈已安,只能放你一人在皇城,你需要事事小心。对了,我记得陈已安今日接权吧?”

意绫说了句是,然后聂泷说:“这样不行,氾河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加上邺蛟喜怒不定,我们不能确定他不会去皇城捣乱,我们必须要在陈已安的身边留一手。”

说到这时,他一咬牙,忍着剧痛,取出了自己的鲛珠递给了意绫,一本正经地说,“我的修为虽不如已经离世的长老叶寻,但我的幻境可称族中第一。而鲛人擅长幻术,我又在鲛珠里留下了陈已安的影子,你且带着鲛珠回到皇城,把珠子放在陈已安的寝宫,若是皇宫中有变数出现,鲛珠就会放出幻象迷惑对方,陈已安也能靠着鲛珠挡一下。”

鲛珠是鲛人的力量来源,鲛人靠着鲛珠吸取人世灵气转为自己修行时所用的真气。对于鲛人而言,鲛珠就是自己的修为和法器,若是没了鲛珠,鲛人与普通人无异。

聂泷如此做算是废了自己护着阿惹。

意绫如何能不感动。

她捧着鲛珠,瞧着一脸虚弱的聂泷,心里难受极了。恨到极点时,她忘了方才二姐要她去找邺蛟的叮嘱与聂泷的担忧十分矛盾。

这时聂泷问她:“你方才去见过你姐姐了?”

意绫说是,聂泷又说:“你姐姐前两日就在念叨你,说你离家太久,等你回来一定要给你个教训,也不知这教训给没给你?”说着说着,他虚弱地笑了,“你二姐倒是担心你一人在皇城,怕你心思单纯被人算计,一直嚷嚷着要给你送些防身的东西,可你二姐不知道,氾河一支即便与我们交好,也不是对我们毫无防备,我往年送去的灵丹宝器氾河一支也没用过……不过氾河的安危关系到天下,戒心重一些我也能理解。对了,你二姐给你什么东西了吗?”

意绫顿了顿,想起了二姐之前的叮嘱,又看了看聂泷掏出来的鲛珠,犹豫再三,还是诚实地说:“给了。”

“这孩子。”聂泷摇了摇头,朝意绫伸出手,“给我看看,如果是不出错的东西,你可以带走。”

意绫说了声好,拿出了荷包递了过去,只是望着自己手中留有神秘霜花结印的那只手,不知出于什么心里,她并没有提起。

结印是一种较为复杂的秘术,施术者留下的印记中包含着赠与者的神力,有的是保护,有的是害人。而意绫不觉得二姐会害自己,便咽下了口中的话。

聂泷往荷包里看了一眼,随后把荷包收了起来,对意绫说:“这东西不适合带回皇城,小皇帝身子不好,这东西又是烈性霸性的秘宝,带回去怕是给小皇帝带煞,你还是一个人回去吧。”

意绫有些犹豫,只是因为聂泷向来说一不二,她不敢反抗,就这样离开了昌留。

而与过往不同,她这次离开昌留谁都没来送她。

她迎着海风,不免落寞地回头看了一眼,竟是从昌留的海面上看出了一丝平静。

金色的太阳渐渐没入了那片藏着她亲友的海,带着她难得不舍的情绪,一点点并入黑夜。

即便火急火燎地冲回来,意绫回到皇城的时候天也黑了。

毫无疑问,阿惹亲政的第一天结束了。

意绫拿着聂泷的鲛珠,四处找了一圈,没有在寝宫附近找到阿惹,去问内侍,内侍又掩唇一笑,给她指向了正殿上朝的地方。

她一头雾水地走了过去,却在推开殿门的那一刻看到了周周烛光,以及一个人站在龙椅前的阿惹。

阿惹见她来了,笑的特别开心,他对意绫说:“我、我、我今天就是这样走过来,又是这样坐下的。”他温厚体贴,也知晓意绫与他一样期盼这一天的到来,所以就坐在这里等意绫,要她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么走的,怎么说话的,怎么在没有太后的朝堂上/议/政的。

意绫坐在大殿中心,仰起头看着他表演着白日发生的一切,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阿惹见她哭了,十分紧张地从高位上跑了下来,扶起她去问怎么了。

意绫把今日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然后拿出了聂泷的鲛珠,郑重地送到了阿惹的手上。

其实这时的意绫并不知道阿惹防人之心很强,也可以说历代帝皇的防人之心都不弱。

因为知道自己是压制饲梦的一环,阿惹十分谨慎,即便聂泷对他不错,但从小到大只要不是皇城备下的东西器具,他就不会用。

毕竟外面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器太多,谁也不能肯定那些法器没藏着无法探查出的阴谋诡计,为此即便是皇城备下的吃食器具,也会有无数人过来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可他看着意绫含着泪的眼睛,以及那只白净的手中带着血的鲛珠,知道对于鲛人而言,鲛珠就是他们的命,是他们在海中无比强大的根基,这时若说不留倒显得他不信意绫。

最后,碍于意绫的泪水,他收下了鲛珠,如意绫所说的那般,把鲛珠挂在了他的寝殿。

当天夜里,阿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不在磕磕巴巴的说话,梦里的他还娶了一个叫做意绫的鲛人。

梦中的他过得很好。

他不叫陈已安,不是短命的氾河一支。他叫阿惹,他也知道,只要他叫阿惹,他便能跟着意绫离开这里,去看遍世间美景。

醒来后,天还没亮,却到了他应该起身上朝的时辰。

宫人帮他穿戴整齐,他却在走向正殿前停下脚步,转而跑向意绫的寝宫。

意绫这时也在穿戴,她昨日没看到阿惹亲/政,心中有些遗憾,便想补上。

而就在她往头上比划着发簪的时候,阿惹推开了门,难得严肃地板着脸,冷声问她:“你最初会来皇城是不是因为聂泷的命令,是不是因为皇城里住的人关系到饲梦?”

他这人不笑板着脸的时候有些吓人,特别是这段时间个子又高了些,身上有了帝皇该有的威严。

见他这般严肃,意绫老实下来。

“是啊,怎么了?”

“那好,我问你,我知道你送信过来,与我寒暄都是因为我是氾河一支选出来的帝皇。但你在之后陪我读书,教我课业,陪我熬过漫长寒暑,这也是因为我是氾河一支选出来的皇帝吗?”

意绫听他说到这里,脸慢慢地红了。

她听懂了阿惹的意思。

一般的女子许是会因为害羞回得含蓄,可她却是不一样,她虽是害羞,却还是在阿惹如此问之后底气十足地说:“当然不是。”

“护着你,是出自昌留一支的使命,陪着你,却是因为喜欢你。”

她理直气壮地说出了这句话,倒是很想看看阿惹会怎么回答。

阿惹一直板着的脸在此刻挂上了笑容,宛如冰雪消融。

他露出一个傻气的笑脸。接下来他说的话难得没有磕磕巴巴。

可那时阿惹是怎么说的意绫有些记不得了,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提笔写了封信送回了昌留。

那信上只说她要嫁给阿惹了。

没写她要嫁给陈已安做皇后。

很快,她收到了信,聂泷答应了。

聂泷要他们一年后完婚,因为他这身子距离养好还要一年。

他说他不想拖着病体到处乱逛,给人一种昌留可欺的感觉。意绫自然不会拒绝。

她满心欢喜地和阿惹等待着成亲的那天。

彼时送信回来的侍从给意绫带回一壶来自昌留的酒,说是昌留的鲛人送给他们的。

酒由琥珀色琉璃壶装着,一旁还放了两个画满了喜庆图案的杯子,意在向他们道喜。

得了认可,意绫心里高兴,起身给阿惹倒了一杯酒。

这算是鲛人一族的献礼。

阿惹知道这点,但他有些迟疑,没有立刻接下这杯酒。不过凝视着意绫的眼睛,见她一脸的高兴,阿惹到底不忍毁了她的好心情,选择接下意绫手中的酒水,慢慢地饮下……

几日后,意绫忽然变得很没精神,阿惹找了人过来看也没看出什么,只以为是天气太热她才懒了一些。

与此同时,留在阿惹寝宫中的鲛珠闪着妖异的紫色光芒……

接下来的一年里意绫变得很奇怪。

她现在很懒惰,这种懒惰不是说她懒得去做事,只在皇城混吃等死,而是她的性格没变,去找阿惹的举动没变,心态却变了。

比如说她去找阿惹时她是笑着闹着,可她的脑子却十分冷静,有一种提不起劲的反差感。要是细说这种感受,大概就是她的身体和她的思维分出了两个人。

她的身体在尽力地贴近从前的那个她,而她的灵魂已经是被禁锢的老人。

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对。

她就像是陷入了鲛人拿手的幻术里。

她的对面可能站着一个本领高强的鲛人,那鲛人正在以自己的力量对她进行清洗,指示她不得反抗,要她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体存在问题,也不能去说去治,只能保持着与原来无异的一面。

她解不开对方对自己施下的禁制约束,只能痛苦地在知道自己有病,却无法根治的恨意中浑噩度日。

那人要她不得表现出异常,因此她每日都会快快乐乐的笑着,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阿惹这一年很努力。

想要推行新政/不易,朝中经常有人反对他,但本着自己的初心,他力排众议,一直坚持推行自己的决策。

期间,那位名震天下的宿枝曾经回到了皇城,在皇帝面前大声说了什么。

意绫觉得那是宿枝在夸奖阿惹。果不其然,等宿枝走后,阿惹在夜里喝了一小壶酒,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他高兴得与意绫说兄长夸他了。

意绫也替他高兴。

可在当天夜里,意绫做了一场梦,梦里那位宿枝的脸是看不清的,但意绫就是能看得清宿枝正皱着眉,黑着一张脸,大声责骂阿惹残暴祸国。

梦到这里醒了,意绫十分不能理解,阿惹怎么就成了暴君了!

她心里不服气,又在下半夜的时候带着火睡了过去。

这次睡着之后她梦到了二姐,二姐的脸被人打了一巴掌,手旁还放着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二姐的鲛珠。

看到意绫,二姐愁容满面,轻轻地叹了口气。

二姐大概是想说什么,可二姐的身上也有和大姐一样的伤。她说不了话,只能悲伤地看着意绫,用沾了血的手指留下一句话——复生反梦。

然后她还想继续往下写,却被突然吹起的风撕成了碎片。

意绫看到这一幕猛然惊醒,这时外面开始下起了雨。

她抱着腿,脑子依旧昏昏沉沉,心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告诉她别多想,睡吧,一个告诉她必须要起来,要快一点!

然后这两个念想在一起打仗,打了很久,她一直没有动,直到宫人在天亮之后踩着雨滴来到她的寝宫,她才强打着精神问了一句:“复生反梦是什么?”她在昌留的时候不爱看书,也不喜欢听外面传说的那些故事,因此不知道复生反梦是什么。

宫人知道,复生反梦其实是民间流传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做复生的年轻人因为生性狡诈两面三刀而被高人教训,从此嘴里只会说反话,眼里只会看到与真相相反的事情,但他本人是察觉不到这点的,只因他被高人的幻术蒙蔽,那些骂他的话,只会变成夸奖拐着弯的进入他的眼睛里,而他则活在虚假的世界里,继续做着与本心相反的事情。

而意绫听到这里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她有一瞬间想二姐为何要留下这四个字,有一瞬间又在想二姐留下的复生反梦是在指……谁?

意识到不妥,她想要去起身,想要仓皇地跑出这座皇城,可不管她怎么努力,如何挣扎,这些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转了几遍,她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里一个不用多管闲事的念想如同坚不可摧的城墙,挡住了所有真实的想法,以及行动的力量。

直至此刻,意绫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她的脑内有人留下的禁制。

她咬着牙,在这一刻聂泷和大姐的脸在脑海里交替出现。她不信昌留的人会对自己出手,可眼下的情况又由不得她不信。

她不知对她下手的人是谁,也不知对方的目的,昌留鲛人作为薄辉的后代,本就拥有了一般人无法拥有的一切,除了寿元比其他族群短一点外,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而能对她下手的必然是一个她很相信,也会经常接触她的人物……

想着养大了自己的聂泷。意绫闭上眼睛,鼻尖一酸,却没有哭。

回忆着二姐留下的话,她陷入了一个怪圈中,她渴望脱离禁制,想要拥有看到真相的力量,又被困在这份虚假的力量中,直到她忍无可忍地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反抗脑内禁制,宁可闹个鱼死网破也要获得挣脱禁制的机会时,二姐在她手心留下的印记终于有了动静。

一朵冰花从她手中出现,缓缓地升起,贴着她的额头,一下子挤了进去。

浅蓝色的亮光瞬间变成了一道光束,带来清醒的神识,挤入她的脑海。

一些扭曲的画面随着光束出现,一同进入意绫的神海。

这,好像是二姐的记忆。

背靠着光的她看不到二姐的脸,只能看到大姐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对着二姐说:“氾河一支的后代都在做些什么?”说罢她摊开手,掌心的贝壳自宿枝入了远山后都是一些哭音恨语。

她是个性情中人,掰着贝壳恨到了极点,就觉得觉得现在的皇室不配用氾河一支的称呼,又叫:“皇城那些人都失心疯了不成?!聂泷以督查的名头经常往返京城昌留两地,为何没有及时处理皇室欺压百姓的举动?”

二姐看到她手心的贝壳有些惊讶,自意绫离去之后,聂泷就不许她们去听海岸上传来的声音,导致她根本不知道大姐又去偷捡贝壳。

而比起质问大姐不听话,二姐视野晃动,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大姐不明所以,只瞪着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睛看着她。

二姐则说:“大长老死前我们别说离海,就是去其他地方游历都不是问题,可大长老死后,聂泷说自天主入云后世间新出现的妖魔联手,一直视我们为眼中钉,窥视鲛珠中蕴藏的灵气法力,贪我们这身刀枪不入的鳞,为了不与那些后世的妖魔起了纷争,避免有心人趁机对氾河一支下手,他不许我们离去。我们敬重他如今是领头人,一直也没有离开过昌留,皇城与昌留的平衡也是一直由他去调整,如此一来……我们耳目闭塞,外面发生什么事我们都知道得不及时,到变得十分被动。”

“如今,外面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却不见聂泷与我们说,他还执意不让我们出去……我瞧着这势头不对。”二姐说到这里,拉着大姐的手,“这样下去不行,想得多总比想得少要好上一些,不如这样。大姐辛苦,去趟远山,请越河尊过来,我带着族人去陆上看看,再去一趟皇城,看看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势。”

她心细,遇事时总能够多考虑两分。

她叮嘱大姐:“我们做这些的时候要小心一些,先不要打草惊蛇,等越河尊来了,我摸清了陆地上的情况,我们再去找聂泷,质问他都做了些什么。不管是玩忽职守,还是另有他想,他都需要给我们一个解释,也不能继续占着领头的位置。”

“那可不行。”

然而就在她们密谋着如何处理聂泷时,聂泷从左侧的水树中走出来,对着他们冷笑一声。

二姐这时才知道这些聂泷从外带回来的水树原来是聂泷用来监视她们的东西。

在这一刻,大姐和二姐同时对视一眼,拿出了各自的法器。

见状,聂泷摸了一把胡子,依旧是那副慈爱的表情,但那张和气温柔的脸在如今的大姐看来处处透露着奸诈诡异。

大姐是个直肠子,见聂泷出现,索性直接问他:“聂泷,你来得这般及时,想来我们方才说了什么你也知晓了,那我倒要问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姐说完,甩了一下手中的长剑,大有聂泷回答的不好就给他一剑的意思。

聂泷似乎也想找人聊聊这件事。

他惆怅地说:“你看看我。”他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过分轻柔的声音让人听着只觉得恶心。

大姐和二姐皱起眉头。

“我老了,快死了。”聂泷说,“鲛人父为邺鱼,母为人族,因有一半人族血脉的缘故,鲛人不如其他尊神活得久,族中活得最长的不过两千岁,其他人则会在一千多岁时死去,而我如今已经有一千二百岁,大概在一百年前,我就发现我做事有些力不从心,那时我就想,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回原来相貌,怎么样做才能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说到这里,眼中亮起了诡异的光。他道:“后来我想通了,只要我把饲梦放出来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