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气死

她看着真不像是死人。

若清想不通。

他身上缠着的是孽债,能缠住他的债主要不是死人,要不是冤魂,若不是执念过深不可能一直拖着他,把他缠得如此紧。

他更想不通大靖皇宫中为何藏了这样一个地方,又藏着这样一个女人。

长公主无意在这时给他解释,她让长竟、宁英守在门外,自己来到女子的身边,拿出衣袖中放着的红色锦盒,随后从锦盒中拿出一块薄薄的“石头”。

等这块石头落在女子的胸口上,若清瞧见那女人胸脯动了一下,紧接着那长长的白色睫毛上抬,露出了死气沉沉的黑色眼眸。

若清起初没看清,只觉得这人是黑瞳过多,等细看之后才发现她眼睛是看不到的。

那里幽深得像是藏着一条寂静的河流。

无须多说,这是个极美的女人,但她绝不是人族。

女人从昏睡中醒来,有气无力的样子与那些病入膏肓的人没什么差别,不过即便是累极困极,她也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在醒来之后问了长公主一句:“阿惹回来了?”

一向霸气的长公主在她的面前格外拘谨。

听到她的询问,长公主斟酌着用词,小声回道:“还没,困在义州了。”

长公主说完这句立刻屏住呼吸,瞧着十分紧张,好似只要女子说话的声音再大一些,长公主就会吓死在这里。

若清不知她为何要这样。

而这位白发女子听到这里不悲不喜,好似早已料到了长公主的回答。

“义州的事还没解决?”她有些苦恼,“再不回来花都要谢了。”

长公主连忙接了一句:“不会谢的,娘娘喜欢什么花,我就让宫人再给娘娘备下。”之后她又说,“娘娘也晓得反王来势汹汹,义州的事处理不好陛下便不能回来,还望娘娘体恤陛下几分,再给一点封赏,我好派人给陛下送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若清这时脑子有些乱。

长公主口中的那些反王义州在他脑海里绕来绕去,引出一段让他不敢轻易相信的过往。

说这话时长公主是紧张的,若清甚至都能看到她额角流下的汗水。

毫无疑问,面前的这个女人身份并不简单。她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震慑住了权倾天下的长公主。

而这位让长公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女人,在长公主如此说后笑了一下,并没让事情往长公主害怕的方向发展。

可她的笑并不温柔,也不开心,说是客套,又不太像。

若清盯着那个笑容想了一下,只觉得她是自己想笑,但又不知为何要笑,便露出了一个毫无情绪变化的笑颜。

笑后,她坐了起来,疲惫地喘了口气,点了点头,说:“好啊。”然后她伸出手,拉起了衣袖。

若清这才看到,她的手臂上有着一片美得无法形容的七彩银白鳞片,只是那些紧密的鳞片现在缺了很多片,像是被谁拔掉了,留下了一片覆盖着黑气的伤口,看着就很痛。

而她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面对着伤痕累累的手臂,她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指在仅剩的鳞片上划过。

可能是觉得这只手上剩下的鳞片不好,葱白的指尖顿了顿,很快放下了这只袖子,改拉起另一侧的衣袖,露出了同样布满黑色伤痕的手臂。然后她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片满意的,忍着痛拔下,将鳞片交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恭恭敬敬地接下银色鳞片,脸上露出了窃喜的表情,只是还没等她收回手,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忽地握住了长公主的手,用那双空洞的眼睛对准长公主所在的方向。

“这次……阿惹能回来吗?”

长公主得了鳞片,表情也变得自在了许多,她拉下女子的手,笃定地说:“自然是能的。”

说罢,她把若清叫了过来,慈爱地望着若清的脸,对着面前的女子说:“娘娘,这就是要宝物带去义州的人,只是此去义州路途遥远,为求稳妥,还望娘娘能在他的头上画上龙纹。”

女子嗯了一声:“好。”

她好似没有什么主见,也没有什么脾气,不管长公主说什么,她都只会说好。

她这样的脾气倒显得长公主的谨慎有些可笑。

若清压下心底不舒服的感觉,听着长公主的安排,跪坐在冰床的左侧,等着女子伸手给他印记。而他之前站得远,看不到床侧,此刻来到女子的身边,余光一扫,发现床后有什么东西在。

那好像是人的头发,脏乱地缠在一起,与女子柔顺亮丽的银白长发完全不同。

可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张床后还躺着一个人?!

因跪坐的位置不好,若清看不清那头发的主人,又在长公主的注视下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没有惊动前方这位白发女子。

白发女人虽是眼睛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得到若清的存在,等若清来到她的身边,她伸出细瘦的手指,轻轻地定在了若清的头上。

这本是个结印的动作。

这本是个留下印记的简单手势。

然而就是这简单的动作,轻轻的一点,却让若清和女人同时愣住了。

一些杂乱的画面在两人接触的那一刻,同时出现在两人的脑海里,宛如一滴水忽地落在了平静的湖面。

紧接着满脸病容的女人像是受到了惊吓,原本虚弱无力的手指不再轻抵着若清,而是一改之前云淡风轻的一面,一把拉住了若清的手臂,把他的身子拉直,而后用那双冰冷的、瘦得可怕的手指反复搓揉着若清的脸,像是想以这样的动作来确定若清的长相。

“娘娘!”

长公主被她吓了一跳,见她长长的手指划破了若清的脸,立刻尖叫一声。

女子不理长公主,在长公主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移动着颤抖的手指来到若清的眼睛上,先是歪着头用指腹摸了一下若清的睫毛,然后一边晃着头,一边流下一滴泪。

她哭得十分隐忍,似乎不想让外人看她的笑话。

她捧着若清的脸,用额头抵着若清的额头,一边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若清,一边平静地哭着。

“阿惹呢?”

她问若清。

“阿惹呢?”

她又问了一遍。

若清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被她捧住的脸像是被冰块冻伤,已经不能自由活动了……

守在门外的长竟和宁英刚因女子赠鳞一事松了一口气,转眼就被殿内忽起的狂风掀翻在地,随后一道白影自宫殿中出现,化作一条巨大的龙影,朝着空中吼了一声又一声。

瞧见龙影,若清愣了一下,毕竟自洪莽期结束龙族并入云间后,凡世便再无龙影可寻。

若清想不通这与龙有关系的尊贵之人为何会在这里。

没给他慌张的时间,一个黑影在龙身出现的那瞬间,悄悄地出现在女子身后……

不知殿内那位为何发怒,长竟扶住被打飞出去的长公主,只想护长公主周全。

慌乱之中,宁英转头看着房中的人,那位向来很平静的女人现正站在若清的面前,捧着若清的脸,以自己长长的白发为网,困住了跪坐在一侧的若清,柔亮的发丝挡住了宁英等人窥视若清的机会。

宁英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她在生气,也像是沉寂在悲伤之中,身影单薄得似乎要碎在光里。

长公主靠在长竟的怀里,瞧着女人的样子心跳如鼓,料定女人是知道了什么。即便不甘心,长公主也在这时做好了被女人杀死的准备,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女人哭了没多久,便松开了若清。

望着四周的摆件陈设,女子就像是迷路的孩子。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之后动作粗暴地揉了一把脸,慢慢地退到冰床之上强迫自己合上眼睛。

见状,长公主不顾长竟的阻拦,连滚再爬地回到了主殿中。

与此同时,笼罩在主殿的龙影消散。

在长竟和宁英跟进来,长公主抱住若清的那一刻,那女人又抬起了头,神态自若道:“等阿惹回来了再叫我。”

她的失控由这一句话画上句号。

嘴里说着不知是骗自己,还是骗别人的话。

话音落下,原本还坐在宫殿中的长公主等人瞬间被她赶了出去,身子一晃,出现在之前的宫道中。

若清身子虚,受不得折腾,在被打出女子所在的皇城时昏了过去,等若清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从那座宫殿来到了长公主的寝宫。

长公主抱着他坐在床上,手指比冰还凉,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刚醒来的若清头脑发昏,脸上并无半点血色。不过即便不舒服,他也还是强撑着一口气,问长公主:“那女人是谁?”

长公主恨声说:“昌留鲛人,薄辉三子的子族。”

若清知晓薄辉三子是邺鱼,昌留鲛人则是邺鱼与人族的子嗣,也是有着真龙血的尊神一支。

长公主知道他此刻精力不足,也知道他放不下方才发生的事,便一边接过宁英递来的药喂给他,一边说:“你也知道,前朝弃帝昏庸无能,□□为了天下百姓反了弃帝,这才有我们大靖皇室,只是弃帝先祖与潜海一族关系甚密,当初初代帝君登基,潜海一族特意给初代帝君送了金龙门,以此明示旁人若想动弃帝,必须要问问潜海同不同意,而潜海是薄辉的亲族,当时谁也压不过薄辉,又怎能难为弃帝?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好在□□的善心感动了当时的一位尊者,尊者出面帮了□□,这才有□□出兵,攻占皇城的事。”

长公主将前因说清,又道:“只是这皇城里的金龙门认主,要是住在这里的不是弃帝一族,不是潜海认定的人,金龙门就会以伪帝祸乱为由,在十五之时引雷劫除去占了此地的人。”

若清半阖着眼,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多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长公主不知他走了神,还在说:“之后,无计可施的□□找上尊者,两人骗了留在此地看守的昌留鲛人,历代帝皇得了她的鳞片和血印,相当于得到了薄辉一族的认可,这才没有引得龙门引雷……”

听她如此说若清也就懂了。

虽然没有关心过一千年前的过往,但前朝弃帝的昏庸程度若清还是知晓的。

而大靖□□与前朝弃帝的最后一战就是在义州。

只是据若清所知,前朝弃帝被困义州之后被族亲救走了。弃帝是死在了皇城,并没有死在被困的义州,而想想那皇城中的女子和女子手臂上的伤痕,若清忽然对长公主的说法有些存疑。

不过即便怀疑,他也没有再问的心力。

自与那女人对视过后,他的身体就很热,像是得了风寒,头脑发昏,没多久就昏了过去。

而昏过去之前他还在想,如果这件事被澶容知道了,澶容怕是又要生气了。可他是真的好累,累到无法回到澶容身边,只能安静的陷入梦乡。

梦里有风。

风从不是静默地到来。

闭着眼睛的若清觉得自己就是一叶孤舟,被风带到了辽阔的海域……

他静静地躺在这片海上,没过多久又看到了捧着他的脸哭个不停的鲛人。

那女子这次哭得十分委屈,好似被人欺负了很久,只等他过来帮帮自己。

若清不知她在哭什么,他平静地看着女子,然后那女子忍无可忍,朝着他吼着:“你为何这般对我?!为何这般对我!”她正在气头,说着说着,心里的恨意和不甘同时涌了出来。

她抬起手重重地捶打着若清的肩膀、头,下手的力气很重,一点也没留情。

若清一言不发,任由她捶打自己,等她哭累了,她又害怕的拉住若清,卑微地与他说:“你帮我救救阿惹,你保阿惹好不好?”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清对着她摇了摇头,“我只保十一,也只能保十一。”

话音刚落,女人的身影化作水淋在了他的身上,自此不再出现。

没过多久,本在海面上漂浮的若清又来到那座宫殿中。他坐在女子躺过的冰床上,身后有什么东西一动一动,发出的声响让他头皮发麻。

须臾间,阴冷的风自身后出现,脏乱的黑发在地板上移动,彻底躲在了冰床之后。

若清听得到声音,顺着声响看去,瞧见了一具正在自己移动的尸体。

那尸体穿着一身已经烂了的黑红色衣袍,黑发盖脸,直指若清绑着红线的手指。

若清忍不住低头,一边摸着手上的红线,一边回忆着方才在殿里看到的一幕幕,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他想,他孽债的债主也许不是那个女子,而是女子冰床后躺着的那个“尸体”。因为尸体就在女子身后,所以他的红线直指女子,让他误会了孽债的债主是那位昌留的鲛人,而不是那团黑发的主人。

察觉到这件事,若清平静地望着那看不清面容,只撑着一副骨架的尸体,想要看看对方是什么意思。

这时,尸体拖着并不灵活的腿脚来到若清身侧。他伸出手,在若清想要后退的前一刻,从若清的脸颊上取出一朵冰花。

而他取出冰花的位置,就是女子方才碰过的地方。

这冰花似乎是因女子的触碰而留下的……

等尸体取出冰花,若清身体里的热意,以及发昏的头脑都变得正常起来。

若清有些茫然地看着尸体,弄不清他的这位债主在想什么。说来好笑,这明明是具黑发遮面,只剩下枯骨的尸体,却能给若清带来一种这人生前一定很温柔的感觉……

若清分不清这种感觉,但既然看到了债主,他便想着去解开自己手上的枷锁,去看看这位债主想要他做什么。

尸体似乎知道若清的想法,他松开了从若清脸上取出来的冰花,冰花从他的指尖落下,轻缓地碎成几片,接着他越过若清,继续往前走去。

无语多言,若清顺从的跟上,看着他推开了这道宫门,来到了若清之前去过的前朝宫殿,对着那虚假的太阳扬起了头。

他似乎在感受,又像是很舍不得离开这道温暖的光。

接着他看了看宫殿前方的牡丹花,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娇柔的花朵,又经过游廊,越过锦鲤游动的碧池,带着若清来到了一棵树下。

那是棵银杏树,最少有几百年的树龄。

巨树落在偏殿之中,衬得两侧宫殿低矮萧瑟,满目情愁。

他十分熟悉这里的一花一草,踩着落叶来到左侧,接着招了招手,让若清过来。

若清走了过去,又见他伸出手,指了指树干上的树洞。

那是个与若清的脸差不多大小的树洞。

若清趴上去看了两眼,竟然意外地在树洞之中看到了另一副景象。紧接着树洞里的景象光芒大盛,眨眼间,若清便从那座宫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好像被人装在了盒子里,颠簸晃动的视野几乎要将他晃晕。他的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睁着,越过面前的黑暗,总能看到金灿灿的麦田,或者是一望无际的海面。

等着颠簸震动结束,他睁开眼睛,身侧多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以及一位坐在礁石上的女子。

女子正在看着远处的光。

此刻暮色来袭,橙红色的光与幽深的蓝和浅金色交织在一起,色彩艳丽得近乎失真,在天边留下令人失神的美丽,又带着光辉转入水底。

“该回去了。”老人见她一动不动,在她身后出声提醒。

坐在礁石上的女子转过头,不甘心地看着老人,似乎并不想回去。

而她看着十分年轻,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相与那位留在前朝皇城的昌留鲛人一样,只是那双眼睛不是幽深的黑,而是干净的浅蓝色。

瞧见她的表情,老人叹了口气,叫她:“意绫。”

老人问她:“今天的课业都记住了吗?”

意绫扁了扁嘴:“有什么记不住的。每日都是那两件事,想忘都忘不掉。”她念叨着这里多么不好,今日有多无聊,以沮丧又烦躁的表情来抱怨如今的处境有多不好。

老人头疼得皱起眉。

自洪莽期结束,为了修补神魔乱战留下的损伤,以保人世不灭,神族全部并入云间天境不得离开,现已在那绝美云境居住多年,走前只留下了部分的昌留鲛人,为那——

“氾河一支怎么样了?”

意绫问道。

老人不回,反问:“你先与我说说昨日的课业都讲了什么?”

“氾河压饲梦,氾河在,饲梦不起,氾河不在,饲梦出,氾河饲梦一枝而起,相生相克,我等需保氾河一支,以保饲梦不出。”

意绫说完这句话,翻了个白眼,白净的脚用力地踩了一下水面,愤愤不平道:“可这么多年下来,氾河一支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啊!早知道这边这么太平,我当初就随着父君而去,总比留在这里终日无所事事好上许多。”

老人不觉得她说得对。

“你闲些才是好的,你若忙起来说明氾河一支处境不妙,那是天下乱起来的征兆,不比现在好。”

意绫也知道老人说得在理,只是她心里气不过,总觉得自己如今闲得要命,想去找谁玩玩,又恨四海族人不在,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天地里,每日对着差不多的人物景色发呆。

老人知道她心里难受,就把他带来的鸟放在了地上。

瞧见那只十分漂亮的灵鸟,意绫终于露出笑脸。

她很满意这只漂亮的灵鸟,拎起笼子,点了点若清的头,转而带着若清潜入水中,去了她在海底的宫殿。

若清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宫殿,那座镶嵌着无数珍宝,四周围绕着不同游鱼的宫殿很快吸引了他的目光。

昌留鲛人的宫殿坐落在水下,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宫殿之中到处都是珍珠宝石,让来到这里的人盯得时间长了,会有些眼花的甜蜜烦恼……

这还不算什么,等若清看到正门的那棵巨大的珊瑚宝树后,若清不得不承认薄辉一族的财力,而后发现留在昌留的鲛人其实不多,其中年纪最小的就是他跟随的这位意绫。

而意绫很喜欢他这只灵宠,带着想要炫耀的心思,带着他在宫殿里转了几圈。

若清跟她走了几个来回,眼睛终于从那些奇奇怪怪的摆件上离开,注意到了一侧的壁画。

说来也巧,这时意绫遇到了族中的姐妹,几人凑在一起说话,给了他欣赏壁画的空闲。

他细细地看去,从壁画上看到了一团黑云,这才知晓了昌留留在人间的原因。

——饲梦。

据壁画上所写,饲梦出生在天地初开之时,是依靠着万物的恶念、贪念、邪念而生的妖邪,有着谁也无法匹敌的力量。据说只要万物不灭,人心底仍有杂念,饲梦便不会死,也不会变弱。是以当年的饲梦对薄辉而言是比妖首百杀还要棘手的人物,谁都拿他没办法,直到氾河百家旁支中出了一位大善人,饲梦的好日子才算到头。

据说,那善人生来不凡,拥有至纯至善之心,生在正午天阳最足之时,有着令一切妖邪都退避三舍的纯阳之体,又得了潜海龙族给予的天阳石,借此在天元大盛的那日,以自身血脉压制住饲梦,逼着饲梦陷入了沉睡,并因此登上了人皇之位。

而他就是人世间的第一位帝皇,陈若。

意绫口中的氾河一支,就是被大靖皇室赶下皇位的先陈皇室。而潜海一族之所以器重前朝,对前朝多有庇护,就是因为前朝皇室的安危关系到了饲梦。

其实在洪莽期结束之前,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若是前朝皇室血脉断了,克制饲梦的人就没有了,所以潜海以及当时还在的人即便乱作一团,也没把战火拖到氾河一支,唯恐饲梦逃出,毁了三界。

因为担心,潜海一族不止在他们在的时候护着先陈皇室,还在不得不为了天下众生离开之后留下了昌留一支,为先陈皇室护驾。

而留人,留什么人,在当初都是很有讲究的。

薄辉深知因为洪莽期的乱斗,如今的人间就像是百孔千疮的碗,承不住灵气,也承不住太强的人物。为了保证碗不会被撑碎,薄辉留下的人不能太强,又不能太弱,折中选了许久,才觉得留下三子邺鱼与人族的子嗣——鲛人留下最好。

事实证明薄辉的选择确实没错。鲛人的留下并未为人世带来新的损伤。

而今距离洪莽期结束已有千年,薄辉留下来的这些鲛人里,原本领头的鲛人已经离世,族中大小事务如今都是那位老人——聂泷说的算。

聂泷与已经离世的长老不同,他不让昌留的鲛人轻易离海,因此留在昌留的鲛人一直不知外界情况。离不开长留的鲛人闲得无聊时,就会从岸边捡回那些空了的海螺贝壳,去听海螺收集到的声音。

今日意绫的阿姐捡了一个不小的贝壳回来,一边笑一边将耳朵贴在贝壳上,装模作样地朝着意绫挤眉弄眼,等将周围的一群小姐妹气到跑上去拉她的时候,她才把今日听到的趣闻说给对方听。

“我的天,宿枝最近拜入了远山!”

“宿枝?是不是皇室里现今最出风头的哪一位?”

“就是他!”

“远山?是原来的兰回山吗?”

“没错!现今的山主越河尊可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只的九琉神鸟,我还记得当时君主入云,九琉神鸟没去,废八成神力,陪着已经离世的罡目留在这世间,好像除了收徒,不会轻易打开远山之门。”

“这宿枝能拜入他的门下,可是如今皇室中的无上荣光。”

“我的天,能入了越河尊的眼,宿枝做梦都能笑醒了吧?”

“氾河一支一向文弱不能打,你说宿枝是随了谁,怎么这般厉害?”

“他们说血脉纯正的氾河一支都是又高又瘦,身子十分虚弱,只有血脉不纯的才会像宿枝这样。”

“不过宿枝要是去修行,怕是不能再像原来那般行兵打仗,也不能继续留在朝堂了吧?”

“能得了越河尊的青眼,谁还在意留不留在朝堂?你也不想想,氾河一支都短命,若是宿枝拜入远山,得了越河尊的亲传,到时他就是氾河一支里第一个有修为的人,这不比留在京中做个早死的将军强?”

“也是,宿枝又不是今上的儿子,他身为长公主之子,再怎么厉害也坐不上那龙椅,还不如入了远山,受世人敬仰。”

“只是远山规矩多,想来近年都听不到有关宿枝的事了,平白少了个乐趣……”

说到以后见不到宿枝了,意绫撇了撇嘴。她与身旁的姐妹不一样,她对这位近年来出尽风头的宿枝不太感兴趣,即便宿枝被外界称为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也引不起她的在意。

只是她终日与这些姐妹聚在一起,听着她们说起宿枝或是当今最为出名的几个人,有时也会想到另一件事。

“叔父,我终日听家里姐妹说宿枝邺蛟的事,却没有听到过一句关于今上的事,心里有些好奇如今的皇帝是不是很没用?他叫什么?多大了?怎么他的事根本没有人提?”

聂泷手里拿着一封信,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着,听到她充满孩子气的问法,轻笑一声,道:“今上比宿枝小,按照氾河一支的规矩,今上要等明年年初,才能脱离摄政的太后独自上朝,不过今上的性子……总之我不太看好今上,今上身子骨也不好,没什么出挑的地方。”

意绫哦了一声,没问聂泷为什么如此中庸的人能做皇帝,毕竟他们都清楚如今的皇室,如今的皇帝都是为了镇压饲梦所选的看守人,是以今上即便不是帝皇之才,只要他是氾河一支里天阳体最纯的人,那他就会是皇帝。

就像是过往一样。

氾河一支选帝的标准从不是文韬武略,而是一门心思只选天阳最旺的人做帝皇,然后再让有才之人从旁辅佐,以求中都龙运昌盛之地温养天阳体承金运,做万人之主,积其阳气烈性,维持身体里留下的血与饲梦相抗。

而意绫与其他人一样,虽是敬重氾河一支的付出,但本质爱强,一听今上无德无才,也就不感兴趣,只撅起嘴,转身就要离开去别处玩闹。

说来也巧,就在意绫离开之前,有人过来找聂泷,说是有事相商。

聂泷看了看手中的信,有些为难,便叫来意绫,和颜悦色地对着意绫说:“意绫,你想不想出去逛逛,看看这世上的景色,看看岸上的花草树木?”

这是意绫一直很想要看到的,闻言她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见此聂泷笑笑,把手里的信郑重地交到她的手中,告诉她:“那,这封信就由意绫帮叔父送到中都,只是意绫要记得,你是昌留的鲛人,行事一定要沉稳有礼,不能让人看昌留笑话,懂吗?”

意绫连忙点头说懂,精心打扮一番后才随着侍从去往中都。

可是她被骗了。她本以为此去中都能够看遍人间美景,没想到刚出海侍从就拿出了彩贝,直接带着她飞向中都,而那些好玩的好看的就在她的脚下,却就像是一群小蚂蚁,根本看不真切。

她失望极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可想着自己外出到底是因为正事,便忍下了甩袖而去的心思,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走入了先陈皇宫。

先陈皇宫气派又整洁,只是奢华的宫殿意绫见过不少,她根本提不起欣赏的兴趣,等人来到正殿,把信交给那位美貌年轻的太后之后,意绫便不再听太后与侍从都说什么,直接迈着步子离开了这里。

她早前瞧见殿前有不少花朵,心里起了兴趣,便想着去看看殿前的花。

这时,一群人远远走来,领头的是一位十分好看的少年。

听到声响,意绫转过头,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走在最前方的少年。

他又高又瘦,就像是一根竹竿,瞧着有几分病气,但眉眼精致,皮肤白皙,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

他那张脸好看,五官柔和清隽,一双眼睛比意绫还大,眼尾微微下垂,长睫半掩眸光,唇薄而红,瞧着十分温吞无害,身上有读书人独有的儒雅和气,书卷气很重,看上去很像那些教书先生。

意绫早前听聂泷说过,氾河一支都是又高又瘦,皮肤白皙,长相俊美的人,此刻看到他生得这般俊俏,倒也能懂喜爱美色的镜妖为何独独护着氾河一支,经常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扔到中都之中。

意绫也是爱美之人,见他这般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这人有趣,面相虽是沉稳老气,但年纪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通过他身上的那身红黑交织的龙袍,意绫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位怕就是聂泷口中那位过分中庸的小皇帝。

而这皇帝叫什么——意绫并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节上前打了个招呼。

说句实话,若是她们两人相识于数千年前,意绫一定会给这位人皇恭恭敬敬地行礼,毕竟初代人皇与薄辉关系极近,又压制了谁也控不住的饲梦,地位不知比她高了多少,只是如今不比当初,面前这位要称初代为□□的人比她小了很多辈,所以见面时她只是矜持地朝对方点了点头,问了声好。

小皇帝显然没想到她会站在殿外,见她转身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见、见过过过过……”

之后他在说什么,意绫便没有仔细听了。

意绫盯着他漂亮的眉眼,观察着他紧张的样子,突然觉得他这幅样子比起她养的那只灵鸟有趣多了。

之后她回了昌留,把这件事说给了其他姐妹听,其中已经成亲的大姐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围着她转了几圈,拉着她的袖子左看看,右瞧瞧,道:“常年在一块都忘了,六妹也是个姿容不俗的美人。”

其他姐妹听到大姐的话跟着也笑了。

“我说他磕巴什么,原来是春心萌动。”

“听意绫说他长得不错,不知两人站在一起般不般配?”

“呸呸呸,胡说什么,氾河一支因为镇压饲梦的缘故身子骨不好,活也活不久,可别跟我们意绫放在一起,说什么般不般配……”

说着说着,姐妹几人吵了起来。

而在其他人针对着这件事吵个不停时,意绫却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羞不慌张。

可这只是看上去,实际上在大姐说出喜欢的那瞬间,意绫的脑子就不会动了。

之后她回到房中,望着桌子上的鸟笼,心里想着小皇帝的面容,慢慢地红了一张脸。

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情爱的事,虽然她对小皇帝没什么意思,但意绫不能否认,她确实很喜欢小皇帝的那张脸,因此在聂泷拿出木盒要送到中都时,她主动站出来,拿走了聂泷手中要送给中都的东西,火急火燎地跑到了中都去。

这次她是在正殿中看到了皇帝,那与她年纪相仿的皇帝见到她后仍旧是磕磕巴巴地说话,十分害羞的模样。

意绫年轻,性子不够沉稳,见到他面对自己时这般紧张,又见他如此俊俏,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便时常进出皇宫。等着两人相熟了一些,她学着大姐娇笑时的模样,拿腔作调地说:“在陛下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这貌美文静的少年帝君则磕磕巴巴地说:“小、小、小殿下下下不、不是、人。你你你你、你是鲛人人人。”

意绫的笑有一瞬间有些僵硬,好在她稳住了,又问:“我是说,为何殿下每次见到我都这般不安?”

皇帝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因因因因为、小、小殿下,你你你不是人人。”

意绫的笑瞬间收起,有一瞬间觉得不对劲,但又想不通这话不对在哪里,便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火,而后她瞧着皇帝的脸,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声,心说这人有够腼腆,她都问到这个份上了,他还不好意思实话实话。

罢了,她再努力一把,先引出他的心里话,再断了他心中的念想,以后也不来这里了。

打定主意,意绫自信一笑:“我是说,为何陛下每次见到我都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皇帝闻言红了一张脸,更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了。

意绫见此不免得意,正等着皇帝说出对自己的爱慕,却听到一句——

“因、因为。”少年皇帝扯了扯袖子,轻咳一声,“我我我我我口吃,说话、话,不、不、不……”

这个不后面跟着什么句子意绫完全听不到,她在小皇帝说出自己口吃结巴的那一刻整个人都不好了,耳朵里只有那声不一直再响。

由于受到了打击,她就瞪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从中都回到了昌留,之后面对着墙,背对着门坐了许久,始终不肯相信小皇帝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不愿承认他那脸红和磕巴与爱慕她无关。

每每想到这里,一种被人戏弄的无名之火都会突然蹿出来。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不讲道理,但她真的很不服气也很生气。

而忍不了就不用忍。

她不信那皇帝眼里没有她这般漂亮的女子,晚上的时候气到睡不着,便跑去砸大姐的房门,扯着嗓子问大姐:“我好看吗?”

大姐可能是觉得她有病,但看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不得不咽了口口水,说:“好看。”

“男子看到我这样的美人会动心吗?”

“会。”

“要是不会呢?”

“……”

两句话下来,聪明的大姐很快懂得了小妹遇到了什么事。

想想小妹经常去中都的举动,大姐揉了揉太阳穴,虽是想要斥责,但又舍不得,只得说:“我听说……人族都喜欢半人半鱼的。”

意绫立刻来了精神。

大姐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说:“鲛人也是人族十分喜爱敬慕的族群,他们一向觉得我们的鱼尾很漂亮。”

听到这句话,意绫想了想,第二次就冲到了皇城,以鲛人的姿态靠近小皇帝。

彼时皇帝正在看书,见她靠过来先是吓了一跳,而后目光又忍不住落在了她柔顺的长发上。

意绫是位极美的女人,鲛人一族多以绝色闻名,而意绫那好似有碎光流动的蓝色眼眸,让她比寻常鲛人更加美丽。

意绫自是察觉到了小皇帝的目光,她心中有些得意,便上抬眼睑,含情脉脉地问着小皇帝:“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看着如今的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小皇帝盯着她那条流光溢彩的鱼尾,乖巧地回答她。

“有、有、有、有有点腥。”

严重怀疑自己都听到了什么。

意绫的笑僵在了脸上,她猛地收起了靠近小皇帝的动作,转过身背对着小皇帝自闭了片刻,又转过身重新扑来,以最为和气的表情引导着小皇帝:“你说的不对,我问的是你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真的很……”美?

她半眯美目,手指划了一下自己的脸,暗示得十分明显。

小皇帝像是懂了一半,他点了点头,颇为认可地说:“你你你、真的、真的、真的很——腥。”

话音落下,负责过来送茶点的宫人刚走到门前,忽然听到殿中传来叭的一声,等他跑过去看的时候,正好看到来自昌留的小殿下用她那漂亮的鱼尾给了皇帝一下,直接将人抽翻在地。

他家皇帝似乎有些懵,捂着自己红起来的脸,顶着明显的红印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了一句:“我、我、我说错了?是你让我说实话的。”

他没用太监扶,直接自己起身,一边走一边说:“那那那我换个说、说法法,你你你别别生生气。”

他说到这里,来到了意绫的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意绫,如今的样子倒是有了那么一两分君临天下的气场。

意绫被他吓了一跳,也知道自己不该动手去打氾河一支现今的领头人,心里害怕他与自己计较,便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不敢去看皇帝。

皇帝这时抬起手,说:“你这条尾巴真真真好看,我、我、我刚才就想问你,你你你这样露露出来、真真真的可、以吗?”

意绫愣了愣,一头雾水地看着对面的人。

皇帝脱下自己带着檀香的衣服,脑袋一抽,说:“你你你这条尾巴,是不是就就就像我我我们的腿、腿?”

意绫歪着头想了一下,觉得这话没毛病,乖乖地点了点头。

然后皇帝把衣服盖在了意绫的腿上,耳朵慢慢地红了起来,他咳嗽一声,怕意绫不入世,心思单纯吃了亏,谨慎道:“那那那那那你以后可、可不能这样了。”

“嗯?”意绫傻眼了,她盯着自己腿上的衣服,左看看右瞧瞧,没能理解皇帝的意思。

皇帝也看出来了,便红着脸说:“你你你可能不懂人族的规矩,我我我们这边不能衣不蔽体,到处、到处乱、乱走。”

“?”四周的声音在这一刻远离。在意绫诞生后的数年里,意绫第一次遇到了无法理解的事情。

她盯着自己被布料盖住的鱼尾,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不知该问问小皇帝脑袋有没有病,一边又想把这人再次掀翻在地。

更要命的是一旁与小皇帝一起长大的太监见此,以为意绫还不明白,主动承担起让她明白的重任。

而他这些日子没少见意绫,知道意绫性格豪爽,与意绫相处得还算愉快,不像之前看到意绫时那般紧张,胆子也一点点的大了起来。

“小殿下。”脑袋里缺根弦的人不觉紧张,见意绫呆头呆脑只知道看着皇帝,热切地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主子,以最简单最直白的方式给意绫解释了一下皇帝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是——你可不能光着……”说到这里,他比划了一下腿,咽下了可能冒犯意绫的说辞,真情实意地接着说,“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