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瓶里插着两朵白芍药,花开得不算好,是宁英来的时候,顺手从别人家院门前拽下来的。
她说不能空手过来探望。
可这花不是蔫了吗……
李悬念坐在靠窗的摇椅上,头对着窗旁的青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身侧的李掌门说话,看似什么都没想,其实脑海里一直装着方才来过的友人。
那人来的小心,蹑手蹑脚,像做贼一样。
若是单看那副做派,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个生性豪爽的女人,一个痞里痞气,言行举止都不像女人的女人。
李悬念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就是这副德行。
初识的那年,她正追着从中都跑出去的罪臣。
彼时,那罪臣与李悬念擦肩而过,她追来长鞭一甩,将对方抽倒在地,激起地面尘土飞扬,惹得他往一旁看了一眼。
那天他穿了一身白衣裳,宁英穿了一身黑色朝服,瞧着威风凛凛,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而在他悠哉地拍去肩上的浮灰时,宁英正大步流星地走到那罪臣的身边,一脚上去把人踹出去两米,而后拉着对方的头发扬长而去,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那时他还想,这样也好。
长公主与他娘关系不好,他没与对方过多纠缠,说明麻烦事会少很多,只是那时的他没想到,过了几日,他又在西域见到了对方。
再次相遇的那天,他正追着跑到千河这里的魔修,随着对方先入荒漠,又追着对方进入了一座古城,在节奏轻快的手鼓声中,踩着那人掉入了驿馆中,正巧遇到了来此办事的宁英。
她那时正坐在水池里,披散着一头长发,两条手臂支在石壁上,脖子枕着石壁,脸上盖着一块白色的脸帕,姿势慵懒随性,好似那吊儿郎当的地痞强盗,一身的匪气。
他只扫了一眼,起初还以为是个男人泡在浴池里,也没过多关注对方。
等着周围的灰尘赴静,李悬念扭断了那魔修的脖子,随后弯起那双虚伪的笑眼,对着那一动不动,毫不在意这边动静的人说:“对不住了,为了铲除邪魔,扰了阁下的清净。”
说话这时,附近爱看热闹的百姓凑了过来,指着被他破开的墙壁,对着里面的人指指点点,似乎在议论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李悬念笑过之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等他看到地上的中都朝服,以及书桌上放着的文书意识到这里是驿站时,那宁英已经拉下了盖着脸的脸帕,瞪着一双没什么精神的死鱼眼,淡淡道:“还不滚?莫不是在等我请你?还是等我把你抓起来让长公主高兴高兴,赏我个一官半职?”
她这一开口,李悬念愣了一下,倒不是怕她,毕竟长公主再不喜欢他,也不至于为了一些小事与千河闹僵。他之所以会僵住,完全是因为宁英一开口,是女子的声音……而那些浮在水面的红色花瓣,则因为对方的动作被带起、推开,露出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宁英一点也没露怯,更没有什么紧张害羞恼怒的情绪。
她不喜欢路人对着这里指指点点,便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拿放在一侧的衣服,直接站了起来,既不管对面的人是男子还是女子,也不在意那男人背后就是漏了个窟窿的墙壁,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
李悬念没遇到过这样的女人,一时倒对对方起了点兴趣。
宁英背对着他,却知道他全部的动作,当下冷哼一声,一边慵懒地低头绑腰带,一边说:“看来千河宗也不怎么会养人,掌门的儿子就像是傻子,闯了祸不知道跑,看到女子沐浴也不晓得避开。”
她说话的工夫,李悬念正在用自己的衣服挡住了漏洞的地方,听到她讥讽自己,笑答:“在这里的若是一般女子,我一定避开,可我看大人不像是在意这些事的人,一时好奇,就想与大人多说几句。”
闻言宁英挑了挑眉,不以为意道:“有什么可好奇的,男人或女人,身上不都是这些东西,你若像我一样刀尖舔血,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这些世俗的目光和束缚也就不看重了。”
听到这句话,背对着宁英的李悬念微微瞪大了眼睛,沉思片刻,忽地笑了。
“有道理。可我不像大人,我胆小,就总想藏着,不杀光周围的人,就放不下身段去说笑。”
宁英听他把扭曲的性格说得这般委屈隐忍,一时语塞。片刻后,宁英摇头道:“别堵在这里,我好不容易才进了天泽司,天泽司官员不得与外臣来往,你这县主生的狗蛋自然也在其中。”
李悬念没问宁英她怎么会认识自己。与闭门不出的长公主不同,他经常在中都外的城池游玩,中都的人若是想要弄来他的画像十分简单。
只是常年躲着中都人的他瞧见这人并不像其他人,带有不同目的地接近自己,一时觉得有趣,便跟了对方几天,不管对方如何嘲讽驱赶,一直缠着对方,直至成为好友。
起初,李悬念不是没有怀疑宁英是长公主派来的眼线,可见女人表现得不像,他又十分喜欢对方,于是放下了一半的戒心。而他也想利用宁英在长公主身边埋下一个隐患,出于这点考虑,一直维持着两人的关系。即便宁英不愿意主动与他来往,他也时常送信给对方。
他们的关系与他与澶容不同。
他对澶容是喜爱,对宁英是交了几分真心。
而骗子的真心不易得到,像他这种伪君子能与宁英相安无事这么多年,确实是不易。
毋庸置疑,他们的的确确是好友。
却是不能对外提起的好友。
长公主还在,宁英总是不敢与他来往,即便知道他这次险些真死了,也只敢在长公主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过来看他。
李悬念其实不在意宁英会不会来看自己,也不在意对方带不带东西过来。他在意的是宁英来了,可宁英却说以后不能来往了。
宁英许是又要往上升调了。
她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但她爬得越高,与长公主的关系就越发复杂。
如果被长公主知道她与千河的人秘密来往多年……确实危险。
李悬念理解她。
因为警惕,他本来每次都会不用宁英给的东西,这次却没有心思丢掉对方带来的花。
难不难受说不清楚。
之前与宁英相处到底是交了真心,还是心里算计都说不清了。
他只坐在摇椅上盯着那朵花,没像以往一样喜爱又防备,等李掌门说完了他要说的事,他这一直乖乖听话的儿子才说:“父亲。”
“嗯?”
“要长公主死很难?”
李掌门愣了一下,虽不明白却还是回了一句:“要杀长公主不是难事,难的是国师与你父实力不相上下,你根本无法打赢他,难的是中都选用的天泽司官员都是实力不俗的修士,毕竟四大宗门,帝业皇权,你永远不能小看有着龙兴之气的皇家,也不能漏算了这世上有多少凡人。为了一些小事闹得两败俱伤,实在是不值。”
这些道理李悬念也懂,不能牵连千河也是他心里的底线,只是……正好他有仇要报,便说:“若是……澶容动的手呢?”
李掌门愣了一下。
李悬念说:“澶容实力在你之上,去杀长公主不是难事。如果是澶容动的手,中都就算想要报仇,也算不到我们的头上。”
李掌门听到这里,头顶青筋暴起,刚要训斥,又听门外有人小声说:“掌门,澶容山主过来了。”
…………
澶容是跟若清一起来的。
与要说正事的澶容和李掌门不同,若清一到这里,就拿出了从长公主那里要来的灵宝,说是要探望李悬念。
李掌门自然不会拒绝,就放他去见了那李悬念。只是不知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还是不放心若清这个外人,李掌门派了几位侍从跟着若清。
瞧见若清来了,李悬念勾起了嘴角,发现他穿戴不如往日朴素,身上又多了一股子熏香,露出了狡猾的笑容,笑着打趣道:“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你竟成了中都的贵人。”
若清坐在他对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他身旁的矮桌上,盯着他带着几分病气的面容,知道他身体并不太好,便心平气顺道:“身子好些了吗?”
李悬念道:“还好,就是乏累。”
若清弯起带笑的眼睛,“也是,李岛主楚楚不凡,出生时就带着吉兆,修行路上即便偶有磨难,于你而言也只是些路边的石子废砖,不像我,从小身子就不好,活得太累难免心有郁气,身边自然也没有几个愿意陪着我的人,有时瞧见李岛主身边这么热闹,怪羡慕李岛主的。”
若清说到这里,忽地弯下腰凑到了李悬念的面前,低垂着眼帘,瞧着十分温柔乖巧,嘴里的话却十分阴毒,绵里藏针。
“也懂了李岛主为什么偏要我与傅燕沉离心,毕竟看自己厌恶的人好过,可不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想,什么事能让这个人疼,自然会想要去做这件事,我这么说是不是不出错?”
李悬念听他提起傅燕沉,了解是澶容告诉了他真相,脸上的笑少了几分,抬手一挥,让房里的其他人都撤出去。
而他一边打量这笑里藏刀的若清,一边想着宁英。
他之前想要与宁英说澶容能进别人神海,只是宁英一直守着长公主,他找不到机会,派人在街上“偶遇”也不搭不上话,信又送不进被天泽司官员和青龙卫层层把守的宅子。
加之中都的国师也在,他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心里推算澶容不会把这件事和盘托出,以免自己杀人动手的事暴露,只会侧着去提醒。
有了澶容的提醒,长公主肯定会起疑,但不会立刻杀死宁英。他出于了解,耐着性子等宁英过来,本是吃准了宁英肯定会抽空过来看一眼,想要借此让宁英先离开,没想到宁英一来张嘴就是一句以后别来往,弄得他头脑发昏,气急之下不想理会宁英是生是死,忍着气没告诉宁英这事。
可现在听到若清挑开了说,善变的他又有点急。
但他不愿若清看出来,只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笑嘻嘻地说:“我有什么可羡慕的,如今你成了长公主的儿子,又与澶容要结为道侣,这两件事不管说出哪一件,都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幸事,要说羡慕,我倒是很羡慕你。”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不过是被逼到了这一步,若要我说,我更羡慕李岛主。”若清眼睛向上抬起,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李悬念在紧张,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李岛主与宁英相识多久了?”
“……澶容都告诉你了?”
“自然。”
若清说:“可我更想听你亲口说你是怎么害我的。”
李悬念知道瞒不住,索性不装了。他道:“我这般爱重澶容,澶容却不识好歹,那我就没有必要留他下来给我添堵。为了算计你和澶容出口气,我叫宁英改路,把三魂送到了澶容这里。”
“傅燕沉粗心大意,守不住我,我瞧见了他送你的珠花,便要手下人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事后找来几个人去杀三魂,嫁祸给傅燕沉,又把珠花扔在傅燕沉的附近,要他误会是你看到了……”
他把藏在心里的恶毒想法说了出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不用他说若清都记得。
李悬念坦白之后不见不安,反而多了几分不满。
“老实说,要不是算错了澶容,要不是你成了长公主的孩子,我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你们也不会看穿我的计谋。”
若清想了一下,“会不会看穿不好说,怀疑肯定会有。”
李悬念眯起眼睛,问:“生气吗?”
“当然。”
“可惜,我不会再给澶容杀我的机会,而你——长公主是你的母亲,可她也是中都的掌权人,即便她偏爱你,也不会为你不顾中都时局,是以即便你恨,即便你告到长公主那里,她也不会为了你杀我。”他说到这里又想到了宁英,自知不能暴露自己有些上心,便说:“宁英是国师指点过的弟子,她既然能背着长公主与我来往,谁知她日后不会背着我与长公主密谋,因此即使你抓着她,我也不怕,更不会为了她去做什么。”
“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若清说到这里,忽地起身去摆弄宁英带来的白芍药,和颜悦色地说了一句,“这花不好,都打蔫了,我想以千河宗的财气,应该不至于换不得一朵新花。”
李悬念见他去看那花,心里顿时涌起了不妙的预感。
若清知道他在看自己,脸上的笑越发真诚。
他像是很喜欢这两朵花,带着花来到了李悬念的面前,轻轻地推到了李悬念的手边。
“既是给你的,就拿着吧。”
李悬念终于没了笑的心情。可即便不想笑,这个虚伪到极点,只在宁英面前暴露本性的男人也还是勾起了嘴角。
“你都做了什么?”
“我身上熏得香是我特意为你调的。这香本来没什么。其实在见你之前,李掌门也让人查看过,只是李掌门不知道,他儿子放在窗边的白花上带着另外的东西,两种不同的药混在一起,会变成很有趣毒。”
说到毒字,若清故意停下,见李悬念目光不善,疑惑地问:“为何这样看着我?放心,我不会毒死你,毕竟我来看你之后你身子不好,我也洗不清嫌疑。”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李悬念不曾捡起的花,然后当着李悬念的面,红唇一张,含住了宁英送来的白芍药。
李悬念以为他要销毁物证,冷笑一声:“你以为我身子虚弱就动你不得?”说罢,他伸出手扣住了若清的手,心里念着若清之前的话也不留情,直接捏裂了若清的手腕骨。
算了算时间,若清紧皱着眉,明明是痛得不行,却对着李悬念裂开嘴角,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
紧接着没等李悬念反应过来,他先是大叫一声,守在不远处的青龙卫立刻闯了进来。
没过多久,得了信的澶容也来了。
几人到的时候,若清嘴里含着花瓣,一只手被李悬念掐在手中,又气又急地喊着:“你是不是嫉妒得昏了头!”
然后他扭过头,委屈又气愤地喊了一声:“小师叔!”
李掌门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面前白光一闪。他心说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却晚了一步,只拉住了澶容的衣袖,让澶容的剑在李悬念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不深的伤痕。
李悬念这时也反应过来若清可能是故意的,但他分不清若清之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若清之前的花与熏香是假话,那若清之后的吞花就是故意在激怒他,目的就是要澶容和李掌门看到他欺负若清。
如果若清花与熏香的事是真的,那若清的举动则成了无意义的挑衅,同时也说明了——宁英背叛了他。
不知他最难忍受的是哪点。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变了几次,最后忍着火气,在李掌门一边训斥他,一边给澶容赔不是时说:“去找金水医修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