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清一直都知道他和傅燕沉之间有误会。
但误会是可以说清的。
若清不怕,他只是有点累,可即便是累,他也有想过如何解释,如何解开他与傅燕沉之间的心结和误会。
他从不认为自己和傅燕沉会回不到从前,只觉得他们不过是在名为人生的道路上多绕了几圈。他对自己说不要紧,只要还记得来时的地方,即便走不到想要去往的方向,也可以原路返回,然后寻找新的路线重新出发。
没事的。
他和傅燕沉都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拥有着贫瘠的土地,因为不曾体会过丰收的快乐,会格外珍惜仅有的幼苗,所以没事的。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伸出去的手并没有因为傅燕沉的冷脸而收回,至于什么难不难看,什么自尊骄傲,在想要和傅燕沉和好的渴望中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似乎在用那双眼睛对傅燕沉说和好吧。
然后,他伸出去的手落空了。
在被黑水包围之前,傅燕沉留给他的只是一晃而过的发梢。
若清有一瞬间弄不懂现在发生的事,直到澶容把他从黑水里抱出来,他才对着头顶的太阳恍惚地想着今儿天真好,风和日丽,只可惜他之前一直忙着奔跑,根本没有欣赏四周风景的心情,白白错过了许多不错的景物。
而在很好的日子里,傅燕沉趁着澶容冰封黑水的功夫离开了青城。
傅燕沉抱着那个侍从走了。
傅燕沉交到了新的朋友,这好像也是一件好事。
而若清缩在澶容的怀里,以为自己很平静,殊不知自己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落空的手,依然觉得自己正在往黑水里陷去,直到澶容叫了他一声。
“若清?”
若清的身子颤了一下,迟钝的人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在澶容担忧地看过来时,一把抱住了澶容,细长的手指死压着澶容宽厚的背,就像是抓住了什么可以救命的东西,而他的目光停留在黑水出现的巷子口,在左侧的墙倒塌之时,回想了一下自己来这之前心里有过的念头。
他想,他和傅燕沉之间是有误会的,只是来这之后他看到了傅燕沉的表情,心里的声音变得小了许多。
现在,他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还有其他误会?
然后他沉思许久,终于找到了答案。
——还能有什么误会。
他和傅燕沉之间没有误会了。
…………
若清睡了三天,在快醒之前做了一场短暂的梦,梦里的他还坐在小巷里,他依旧向前伸着手,等着好友过来拉他一把。
头顶的阳光刺目。
傅燕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在等待的期间,太阳像要烤干若清身体里的所有水分,他的喉咙干到像是能咳出火,耐心也被火气烧没了。
伸出去的手落空了。
而他伸手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若清疑惑地看着那只手,依稀记得在被黑水吞噬之前他好像听到傅燕沉对他说:“若清。”
时间在此刻停止,傅燕沉的声音像是来到了幽谷中,空洞地回响着。
“其实我方才也一直在想,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
若清随着他的话回忆了片刻,在光照在眼睛上忍不住眯眼时想到了一句。
“我也记不得了……”
梦到这里突然结束,若清平静地睁开了闭了三天的眼眸。
这三天他养足了精神,一直躲在澶容的怀里,像是躲进了世间最后的净土。
长公主见若清昏迷不醒急得要命,想要靠近若清又被一直留在若清身侧的澶容挡住。
澶容留在了长公主提供的住处里,却对长公主没什么好脸色。至于被傅燕沉毁去的青城,则在土、木灵根的修士手中快速重建。只是如今的城池与过去不同,全新的街道象征着过去发生的事不是幻觉,也不是翻新重建就能带过的记忆。
澶容一直陪着若清,不管期间是长公主来闹,还是陈掌门来劝,他都没有离开若清的意思。
他安静地守着若清,将若清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一直凝视着那张惨白的脸,手不时摸着若清的眉心,想要抚平他眉宇间的痕迹。如此下去,当若清醒的时候,他才能在第一时间给予对方安慰。
“小师叔?”
“我在。”
那还有些迷糊的人听到这声我在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安心了一般,先是躺了片刻,接着睁开了那双与以往不太一样的眼睛,伸出修长的手指摸向澶容脸上已经结痂的伤口。
澶容则在他的手贴过来的时候吻了吻他的手心,那双眼睛不曾离开过他的脸。
若清哑着嗓子说:“你怎么没去医修那里?”
澶容迟疑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我怕你醒来时谁也找不到。”
贴着澶容脸的手有一瞬间变得僵硬,而后按在澶容脸上的手指轻轻抬了一下,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表现得与往常并无不同。
那边的长公主得了若清醒来的消息连忙跑了过来,先是与他说了两句话,然后既疑惑又小心的提起他身子僵硬、从高楼掉入街道的事情,心里摸不准若清身上出现的奇怪情况,就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做到平平安安的出现在澶容面前的。
若清的身上似乎总有这样的奇怪事出现。
而若清不记得这些事,自然没有办法回答她,被她问得烦了,便摸了摸自己手侧的伤口,看她还要怎么说。
长公主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当即心疼地皱起眉毛,改问:“还疼吗?”
若清摇了摇头,对着长公主说:“不疼。”然后他又说,“这里一点也不疼。”-
没听长公主在说什么,澶容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忽地觉得很有趣。
这里一点也不疼,那疼的是哪里?
澶容不高兴地垂下眼。
他一直都很讨厌若清关心傅燕沉,也很了解傅燕沉的性子,知道傅燕沉之前遭遇了那么多的冷眼,又看到若清无视他去找自己,一定会与若清闹别扭。他那时让若清去找傅燕沉,就是想要他们闹僵。
为了这个目的,他故意在若清去找傅燕沉之前对若清说了那番话,又在之后找来那位侍从,把他带到傅燕沉的身边,要若清注意到傅燕沉已经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他要若清不再同情傅燕沉,他要除去傅燕沉留在若清心里的影子,而傅燕沉确实如他所料的那般伤了若清,他不愉快,却不后悔自己黑心的决定,只想在傅燕沉离开后占了若清心中原本给了傅燕沉的位置,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更不会告诉若清这些事。
而他做了许多若清与傅燕沉分别的设想,唯一没想到的是被素音和傅燕沉抛弃的若清会在醒来后不提这事。
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没有想象中的肝肠寸断,没有想象中的夜不能寐,若清的嘴里不曾出现过他曾经最喜欢的那两人。
他不提,不抱怨,好似那两个人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平静到即便听到旁人提起他们的事,也只是老实地听着,像是不认识那两个人一样。
他不提,澶容也不提,日子就这样过着。
五天后,若清身体好了一些,也有精神出去走走看看,摆弄一些长公主送来的草药,给澶容看看眼睛。
长椅上,澶容乖乖地眯着眼睛由着若清给他上药。
若清的手指停在那张漂亮的脸上,越看越喜欢,温柔地问澶容:“眼睛好些了吗?”
澶容没有回答。
若清这时又说:“你身上的伤要慢慢养着。”
澶容扭过头,斜着眼睛瞧着若清,长睫上落着从窗而入的阳光,白皙的脸半藏在黑发之下,好似妆奁里披着晨光的珍珠。
他声音低沉:“我落了下风,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没用?”
“没有,比起输赢我更看重你的安危,你打不过旁人也不要紧,只要会跑就行。”若清说到这里嘴角噙着一抹笑,“跑的时候记得要往我这里来,我现今可是长公主的儿子,谁敢欺负你,我就让青龙卫打回去。”
他说完这句,放下手中的药膏,背对着澶容转过身去摆弄桌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
澶容凝视着他的背影,“宗门派出去的那些人没找到傅燕沉,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这是澶容这些天来第一次提起傅燕沉。
若清毫无反应,收东西的动作不停,脸上的表情依然温柔,淡然的仿佛澶容说得不是傅燕沉的下落,而是天气不错。
片刻后,他整理好了药瓶,拿着散放的药材闻了闻,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那些事你就别管了,交与旁人去办吧。”
他只站在澶容的角度看事,说完这句没多久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你早前同我说过想要和我隐居,我想了一下,觉得不如过段时间就走。”若清不是临时起意,他认真地说,“你我都是喜静的人,本就对名利不感兴趣,现下你又受了伤,还有了眼疾,做什么也不如以往方便,还是别馋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不如趁着这次的机会与掌门提一提?”
“好。”澶容在他如此说后想也不想的答应了下来。
闻言若清摆弄着药罐子的手停下。
明明问话的人是他,可他却在澶容答应下来时有些不敢相信。
“你……真的要跟我走?”
“嗯。”
“不管清原?”
“我不是为了清原而生的。”
“那……要是日后魔尊攻打清原……我若只想看你平安,不让你出去,你会只同我躲在深山老林里不问世事吗?”
他问这事的时候有些紧张,本来以为澶容一定会不知如何回答,不料澶容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弄得他心情十分复杂。时间一长,他竟生出了一种澶容就是为他而生的感觉。
好像不管他提什么要求,澶容都会答应,眼睛里也只有他……
“那掌门那里……”
“我不欠清原什么,自入了清原我就一直在为清原奔走,我为清原做的比清原给我的要多。”
他的账算得倒是清楚。
若清唔了一声,还没回话又见澶容起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腰,压低声音问:“你想什么时候走?”
澶容心里不是没有顾虑,只是在他心里傅燕沉与禁地加在一起都没若清重要,所以他是真的做好了抛弃一切跟着若清离开的准备,心里也算了一下他离开之后的情势,觉得也许他的离去对清原而言是一件好事。
有些事需要在他不在时推进,加之清原的事如今有人能处理,傅燕沉和怀若楼的事也可以缓缓再说。他如今没有什么压力,自然不会觉得离开清原是什么大事。
若清松了口气,开始琢磨起他们应该去哪里隐居。
可门外的长公主听到这里却笑不出来,连忙走了进来,弯起那双与若清很像的眼眸,轻声细语地问若清:“走什么走,又要走去哪儿?”
她隔开了澶容和若清,拉着若清的手来到桌前,“你外祖母听说我找到了你,高兴了好几日,而她年岁大了,近来精气神越发不好,我前些日子还担心这样下去要遭,好在这时你回来了,连带着她也跟着好了不少。”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若清,尽可能堵死若清拒绝她的话,“这不,这几日给我送了好几封信,一直问我你什么时候回中都看她,我念着人年岁大了忌大喜大悲,又不知你什么时候会跟我回中都,也就没给她准信,不想惹得她好几天没有好好歇息……”
她说完这些,见若清没有不耐烦,又小心地试探若清,道:“你若无事,不如这几日随我回中都瞧一瞧?”
若清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他在看澶容的眼色,似乎去不去中都澶容的意见比他的意见重要。
长公主一眼就看出了若清的心思,加上来前就有意支开澶容,便转头对澶容说:“澶容山主。”她和颜悦色道,“清原的人来找了你几次,说是有事相商,你若有什么话要与陈掌门说,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一次说清。”
澶容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长公主见他松口,松了一口气,找来一旁的青龙卫让他们送澶容去清原那边。
宁英守在门前,见澶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眼神复杂,严肃得过了头。
若清不是瞎子,自然看到了宁英的目光,不懂宁英为何要如此看澶容。
澶容许是有所察觉,在来到宁英身侧时停下脚步,侧着脸思考了一下,与长公主说:“长公主可以让这位大人送我回去吗?”他面不改色道,“我五师兄之前去过中都,见过这位宁大人,有心结识却没有机会,这才来求了我。我也知这般说有些不妥,可耐不过师兄央求了几次,实在不好再推拒,不知长公主可否给个薄面?”
长公主急着赶走他,自然不会拒绝。加上以清原的地位威望去看,清原的山主不会做什么有失风度的事,宁英若不愿意,见了面直接拒了也没有什么不是。
考虑好了,长公主吩咐宁英跟着澶容走,她则在宁英走后连忙拉着若清,忧心忡忡地问:“你与这位山主……”
“有事?”若清抽回了自己的手,眼中有了不悦的情绪。
他不是看不出眼色的傻子,自然知道长公主急着赶走澶容是不看好他与澶容在一起。而他与长公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感情没有深到可以接受长公主插手他与澶容的事,自然也不想往下聊。
长公主听得出来他的敌意,压下心里的酸楚说:“你别恼,娘亲不是尖酸刻薄的人,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而且以澶容的身份权势去看,即便你们真的在一起了,你也不算吃亏,这世上也没几个像他这样厉害的人物。”
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若清脸色好看了许多。
可长公主并没有就此停下,她心事重重地接着往下说:“有件事我想与你说清,你应该知晓我来这边的缘由。三魂杀了李悬念的事不是小事,前两天我去见了李掌门,本来是想就李悬念的死与李掌门好好谈谈……”
要不是长公主提起,若清都要忘记李悬念了。
长公主见他看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可李掌门却说无事……”
几日前,李掌门当着清原陈掌门和长公主的面前拿出了一把扇子,扇子是李悬念的法器,里面藏有一个秘境。
“这事我知晓。”若清皱起眉,他曾被李悬念收入扇中,也知道每个秘境里都有一些能力不俗的珍宝,只是李悬念心机深沉,自己秘境里的秘宝是什么从来都没有提过,外人也不知晓。
长公主道:“早前我让长竟去探探李掌门的口风,长竟那时就与我说过李掌门‘好似’不在意自己儿子的生死,我那时就觉得奇怪,也猜到了这事不简单……”
【不知几位有没有听说过还阳珠?】记忆里的李掌门拿起李悬念的法器折扇,摸着扇子说【数年前我意外得到了这把扇子,发现其中藏有秘境,便进入秘境探查了一圈。两位应该也知道,秘境多数是数千年前的大能尊者存放宝物灵地的地方,而我手中拿着的扇子里则留有北海鲛人一族的珍宝——还阳珠。】
【那珠子特别,藏在群山之中的一处温泉里,内里讲究多,要珠不得离水,水不能离开秘境……】
他介绍完珠子的来历,先可惜珠子只能用一次,又介绍了珠子的用法。
【按照石壁上写下的内容,我将我儿的发丝用红剪子剪下,打好死结再送入珠中。】提起自己快重生的儿子,李掌门的神情变得温柔了许多【只要珠子里的头发还在,即便我儿死在不见天日的幽岸,他的灵魂也可以转回珠中,静等复生。而我昨日去看了一眼,再有一日,悬念就能回来了……”
这完全是若清没想到的发展,如果不是长公主十分认真,他都要怀疑这件事的可信度。
不过……
“这跟我能不能与澶容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他皱起眉,不知应该先惊讶李悬念能借着秘境重生,还是惊讶长公主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讲。
长公主长叹一口气,严肃地说:“我身边那个叫宁英的人与李悬念是旧识,她修的是鬼道。”
鬼修?
若清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了宁英看澶容的眼神,以及那日宁英看到澶容时的复杂表情。
“我与李悬念的母亲有些过节,宁英与李悬念来往是我示意的,只是外人不知道。”长公主不瞒若清,“等时日长了你就知道了,宁英是个足够忠心的好狗,我放她与李悬念来往,是想在手里放一个可以偷袭千河宗和李悬念的人,而鬼修诡道多,对生死的事十分敏锐,宁英算是其中的强者,手里有一道生死引最为特别。”
长公主并不藏私,把手里的那些暗线全都说给了若清听:“生死引分双引,生引在宁英手中,为主,死引她可以给不同的人贴上,以此掌握死引跟随的人是生是死,并在遇到杀人的恶人时,受到死引的提示,在对方头顶看到死引。”
若清的表情慢慢变了,他隐隐猜到了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说到这时不忘替自己说上一句:“这、是为了方便中都办案,监管朝中权贵所创的招式,平日很少用在宗门之中。”
“……你想说什么?”
“宁英在澶容的身上看到了李悬念的死引。”长公主眸光锐利,一字一顿道,“我要你知道,杀了李悬念的不是三魂,而是澶容。”
果不其然,长公主说:“这招本是方便中都查案,以及掌控朝中权贵动向,”了好友的健康,也替李悬念做过筏子,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澶容身上有李悬念的筏子。”
这一句话就把若清弄傻了。他绷着一张脸,脑袋空空,只能听着长公主说:“所以杀了李悬念的不是三魂,而是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