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火墙继续移动,带走了一言不发的傅燕沉。
若清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他拉住澶容的手臂,“是谁打伤了你?”说罢,他抬手撩起澶容脸侧的头发,眉头越皱越紧。
澶容白皙的面容上出现了几道极深的划痕,一条腿血肉模糊,一只手被刺出一个窟窿,腰侧还有一道剑伤,可比之前受的伤要严重。
若清不喜欢看他受伤,心里憋着一口气,心里正琢磨怎么让澶容远离这些争斗,又听到那无视他的陈掌门对着大师伯说——
“闹到这个份上傅燕沉留不得了。”
嗒的一声。
抬起的手僵硬得像是石头。
若清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睛,有点茫然,就把目光放在澶容的发丝上。
不远处的大师伯点了点头,道:“死了人,不处置确实交代不过去……”
死了人?
不能留?
——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猜想涌上心头,若清慌张地看向澶容,嘴巴张开却没有问出声。
因若清奔向自己而出现的喜悦慢慢消失,澶容盯着若清,一双眼睛左右移动,不管怎么看都无法找回方才若清表露出来的那些情绪。
在师父说出傅燕沉的那一刻,他不再是独占若清目光的人。
若清现在在想什么?
为何摸着自己的手停了下来?
“啧。”下颚线绷紧,澶容十分不耐地咬了咬牙。
他弯下腰对上若清的脸,凝视着那双他极为喜爱的眼睛,想要在其中看到除了担心傅燕沉以外的情绪。
然后他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便问若清:“你不问问我为何不在你找我的时候回去吗?”
比怀若楼还要漂亮的男人抬起手,摸了摸若清汗湿的脖子,拨开贴在若清脖子上的黑发,根本不管自己的伤口,也不管若清在想什么,只抬起还算干净的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袖给若清擦了擦额头吓出的冷汗。
他的动作很轻,凝视若清的样子很认真,对上若清时冷酷的表情不变,但眼底会少许多锋芒,看上去比平时温柔许多。只是他这人心思重,控制不好时说话做事就会显露出来,即便做出了和善温柔的样子,骨子里的冷漠也会化作薄凉的刀,给人一种压抑又疯狂的感觉。
他在克制,努力地不爆发出心底真实的情绪,只是他不知道,他故作的温柔配上骨子里的疯狂只会给人一种矛盾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他压火的表情过于失败,不想吓到对方的意图同样明显。
然而若清没有注意到澶容的变化,他的心神被另一件事占据,根本无法分心去想澶容脑子里在想什么。
相识多年的好友可能会死。
死是什么?
若清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许久后才得出死就是他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就是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对方的影子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敢去懂。
若清从未想过傅燕沉会死。
澶容受不了被他无视,于是直起腰俯视着他,说:“傅燕沉打伤了我。”他咬字清晰,绝不给人逃避的可能性。
若清在这时终于抬头看向澶容,眼里不能接受的情绪过于明显,一边生气,一边不安,脑子里乱到根本不清楚接什么话比较好。
就在这时,听到周围又传出一声惨叫,清原掌门回想着傅燕沉不服管教的脸,以及傅燕沉失控时的表现,终是选择——
“列阵吧。”
陈掌门抬起衣袖,拿出袖子里的八卦镜,有意除去傅燕沉。
同一时间,蓝光从青城的北边出现,将城中不断移动的红色火墙定住。
“看来是李兄动用了迁尘珠。”陈掌门只需一眼便看出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千河宗李掌门的法器叫做迁尘珠,宝珠中蕴藏着极强的力量,是数千年前某位龙族的法器,也是支撑着千河州进入四大宗门的神器。
陈掌门见李掌门已经动手,便手中的八卦镜抛向空中。
一个繁琐又充满威压的飞鹤阵在陈掌门扔出镜子的那一刻出现。
十六只飞鹤先是扯着圆阵笼罩住青城,接着又落在城中的各个角落,在落地时变成了石柱。
若清知道这招,这是清原祖师清潭为困杀邺蛟所创的诛妖阵,此阵只传清原掌门,既损修为又损心神,发动极为费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伤招,陈掌门轻易不会使用。
这招的厉害若清是知晓的。
千年前的邺蛟都不敢小瞧这阵法,如今的傅燕沉又怎么可能是对手?
说句难听的,邺蛟骨再厉害也只是一块骨头,一旦宗门的掌门人起了杀心,以现在的傅燕沉去看,他绝对接不下陈掌门和李掌门联手布下的杀招。
这怎么可以!
若清慌张地看向澶容,可嘴里的那句小师叔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去。
他知晓如今的情况,更清楚要是他求了澶容只会让澶容陷入两难之中。
而他不想看到澶容为难,也不想让傅燕沉拖累澶容,更不想无视澶容被傅燕沉打伤,执意要澶容帮傅燕沉,所以他无法轻易张嘴。
身体的反应在这时比大脑反应要快,在清原掌门布下飞鹤阵的那一刻,他头脑一热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扑到了清原掌门的身前,也不管自己的模样狼不狼狈,会不会因此自尊受挫,只卑微的跪着说:“掌门!燕沉只是一时糊涂,你也知道他本性不坏,你就饶了他这一次!你就饶了他这一次……”
若清不用想都知道这次的事是邺蛟骨不受控制,不是傅燕沉执意要如此。可若清不敢说,他怕陈掌门知道邺蛟骨在傅燕沉的身体里,傅燕沉会死得更快……
伸出的手扑了个空,澶容在若清没有叫自己而是跪求陈掌门时歪过头,眼神冷了许多。
若清知道清原的人不喜欢他。
清原作为四大宗门中最强的存在,入门的门槛一直很高,他的这些师叔师伯最是看重规矩,故而在傅燕沉出现之前,他们根本没想到有一日他们要先忍澶容收下半入魔道的傅燕沉,又要忍下素音出于私心收下的病秧子。
而他们厌恶澶容和素音的做法,又碍于情面和实力不能说什么,就把看不上若清和傅燕沉的心思挂在脸上,连带着同情都少了几分。
若清还记得早前在大殿上,当澶容把玉给自己的时候,除了素音,殿上没有人高兴。
他的这些师叔师伯明知道他的身体不好,还是认为澶容给他玉的行为是不明智的。他们认为这块能够直接提升修士修为的玉落在他的手里是宝珠蒙尘。他们觉得澶容不应该为了他的身体费心,更不应该照顾他去找玉。他们始终认为他的事都是“小事”,不应该浪费过多的心力,澶容也不该把这等秘宝用在他这小小的病弱上。
若清倒也没有在意过他们喜不喜欢自己,也没有理会过自己在他们的眼中到底算什么。
他从来不需要靠别人的同情和喜爱活着。
只是一时一个变化,当他和傅燕沉处于劣势的时候,当这些人对他们毫无怜悯的时候,若清终于开始恨上这件事,恨上自己并不讨人喜欢的事。
他想,如果他是个在陈掌门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如果他是个说话有着一定分量的人物,如果他有着澶容和长公主那样的影响力,他和傅燕沉不至于如此。
但凡他们两人中有一人有能力,他们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陈掌门到底是正道的修士,即便不喜欢若清,也不会在若清如此说后不给他一个解释。
当着若清的面,他把傅燕沉所做的事说清,让若清不得不接受这件事很难有回转的余地。
若清不是不懂陈掌门话里的道理,只是心里念着那个跟自己一起长大,一直护着自己的人,他的感情注定大过理智。
什么也顾不得了。
在陈掌门抬脚向前走的时候若清面上血色全无,他从后方拉住了陈掌门,思绪混乱地喊着:“是他行事不够稳妥,掌门可以罚他!只要饶他一命,不管是废了功法关入地牢还是打断手脚都行!你可以把他关起来,也可以把我关起来,我会看着他,我不会让他离开清原,我会照顾他的,我不会让他再威胁到其他人!”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澶容一眼,刚想要叫师叔,又紧咬牙关,撇开眼不再看澶容。
陈掌门一脚踹开他,面色铁青,怒声说:“城中有人死了你懂不懂!”
若清顿了顿,目光闪烁:“我懂……”他思考了一下,仰起头,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艰难地说:“你要交代……我可以给你。”
“你给我?”陈掌门气笑了,“你如何给我?你嫌命长是吗?”
不嫌。
若清咽下喉中的酸楚。
他很想自己活得久一点。
他很想活下去,很想睁开眼睛去看每日不同的风景,想到即便是拖着这副身子很累,也没有一刻有过放弃闭眼的念头。
他很想活下去,去看每一处山河海景,只是……
“我可以替他偿命。”
他弯下腰低下头,死死地拉着陈掌门的衣摆,明明身体累得已经不想再动,可心里就是存了一口决不能撒手倒下的气。
为了救下傅燕沉,他冷静下来,思绪清晰地说:“我有病,我不止是身子不好,我心也不好。我这人坏,因为自己不能修行,又不知能活多久,就嫉妒与我一起长大的傅燕沉。”
他一边说,一边想起了自己和傅燕沉的过往。以前说过的话和现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将他分成了两个人。
跪在陈掌门面前的他在说:“我恨他,恨他身无疾病。”
可记忆里的他却说【我想你好,要你活得比谁都好。】
“我恨他能够修行,能去做我不能做的事。”
【你做事时小心些,可别受伤了。】
“我嫉妒他,嫉妒得都要疯了,可笑傅燕沉却对此并不知情。”
【你出去这么久也不回个信给我,害得我整日担心你有没有在外闯祸惹事。】
“傅燕沉对我很好,他心思单纯不如我想得多。”
【燕沉。】
正在说话的若清有些疲惫的停下。
他的耳边响起了他曾经给傅燕沉的承诺。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背叛你。】
然后他对着陈掌门说:“我知道他半入魔道,又是一个医修,平日里想要给他下一些搅乱心神的药很容易,而修士修行最忌讳心不静意不明,故而他被我所害,心神不稳,魔心暴涨,在我的算计下惹出了今日的祸事……只要掌门愿意这么说,我会把事情全都揽在身上,只要你给他一条活路,我会做得很好,我可以……”
若清说到这里再次停顿,素音的脸在脑海中出现,又被傅燕沉的脸压了下去。傅燕沉不能死的事很快成为他心中的执念,他咬着牙,眼神冷酷道:“我可以出面污蔑素音,把怀若楼泼过来的脏水想办法还回去。我可以扮作恶人还清原清白,只您饶他一命就行。”
嗯……
澶容听到这里,听懂了一件事。
他想了想若清的话,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与喜悦无关的笑容。笑过之后,他的下颚线绷紧,因为愤怒,眼里出现了冷蓝色的光,上半张脸好似盖上了一片隐藏着雷电的乌云,阴沉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径。
陈掌门不愿听若清这些毫无意义的话,挥起衣袖再次把若清打开。
若清扑倒在地,手臂腿侧在粗糙的石面上蹭过,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可他根本顾不得这点伤痛,不依不饶地缠上去。
“我会做得很好的!我绝对不会让这件事动摇清原在宗门之间的地位!”
“你要如何不动摇?”
这时,一声薄凉的质问从身后响起。
若清侧过头。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节奏轻缓,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没过多久,死拉着陈掌门不放的若清被一只大手拉住了手臂。那只手的力气很大,圈着他胳膊的手指骨节分明,力与美皆纠缠在那双手上。
澶容不管陈掌门和师兄弟诧异的注视,他一只手抱着若清,一只手掐住若清的下半张脸,面上虽是情绪不显,但眼里的光清冷冷的,总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危险预感。
若清被澶容圈在怀中,苍白的脸在黑发的簇拥下越发清瘦可怜。他的眼眶泛红,因为紧张脸上留下了冷汗,给人一种茫然空灵的易碎感。
自察觉到傅燕沉可能会死,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像是天要塌了。
……太碍眼了。
澶容不喜欢这个表情,便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若清张开嘴,打量着澶容的脸色,方才对陈掌门所说的话没敢对着澶容再讲一遍。
澶容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淡淡道:“且不说此路行不行得通,我只问你,你这是做好替他去死的准备了?”
若清没有说话,澶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再次给他整理脸侧凌乱的头发。他的动作依旧轻柔,只是比起之前的那次,他这次抚摸若清的样子就像在抚摸没有生命的摆件。
他对着若清一字一顿地说:“还有,我就在这里,为何你不来求我,你当我——是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