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饿了???
这个纸人生前的执念是吃饭?
——这算是什么执念!
若清抿了抿唇,有点烦躁。
在知道老鼠的过去后,他想听到的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跟若清想的一样,傅燕沉也不爱听这种毫无意义的执念要求。而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不愿听就想如之前一样,动手送这附身在纸人身上的冤魂离去。
可在这时,纸人却厉声喊道:“祖母!”
他张开那张没有牙齿的黑色大嘴,撕心裂肺地喊着:“琛儿饿!”
“哐当”一声响起。
在纸人喊出祖母的那一刻,林三娘手中的粥碗落在了地上。白色的稀粥与碎瓷片突兀的留在她的脚下,米水流淌,混合着简陋的黄土地面,留下了刺目的脏污痕迹。
找不出缘由,林三娘心跳的速度快了许多。而在身体出现不适的反应时,林三娘下意识捂住了肚子,最先看向肚子有没有事。
片刻后,身体的不适感逐渐消失,表情紧张的林三娘如负释重地吐出一口气,扭头望向正背对着她站在窗旁的琛儿……
“琛儿?”
若清震惊地看着对面开口说话的纸人。
如果这个纸人身体里的灵魂是琛儿,那林三娘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林家的琛儿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难以消化这个消息,若清的脑子有些乱,此刻他最先想到的是——为什么澶容和傅燕沉没有发现琛儿不是活人?
这个想法出现没多久,若清又想起林宅发生的不幸事是天道认可的债责,受了罪的鬼魂受天道庇护,修士自然是无法越过天道发现他。而这个意思也就是说……现在的那个“琛儿”,就是林家的债主。
这个“琛儿”背靠天道,完全是在天道的庇护下行事,澶容和傅燕沉能发现他才是异常。
而当这个想法出现的那一刻,若清瞧见身旁的傅燕沉霍地起身。
同一时间,无数哭叫声出现在林宅之中。
听到院子里突然传来的鬼泣声,傅燕沉知道澶容那边肯定是有所发现,连忙对若清说:“我去看看师父,你在这里等着我,不要出去。”
话音刚落,他的大拇指移动,在指腹轻轻一划,留下一道伤口,然后将流着血的手心贴向若清的脸,从上到下地摸了一遍。
“我走了。”放完血后,傅燕沉又叮嘱若清,“记得别出去!”
脸上盖着邺蛟的血,若清点了点头。
等傅燕沉离去,若清转而专心观察那个哭个不停的琛儿。
琛儿哭累了,又委屈地说:“祖母是不是不喜欢琛儿了?为什么三年多了还不给琛儿吃东西?为什么不给琛儿送些纸钱……”
纸人嘴里的抱怨话没完没了,又是说自己死后的日子过得不好,又是抱怨活人没有顾及到他。而若清不管其他,只注意到三年这两个字。
如果若清没记错,三年前正是林三娘和林老太爷闹僵的时候……
并不知道若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千纸鹤在院子里飞了片刻,来到林三娘的住处。
林三娘这时正站在门口看着门前树影,身后是靠窗休息的琛儿。
以凡人的视角去看,此刻是林三娘站在门口,琛儿站在房内。可在千纸鹤的眼中,却是林三娘站在门口,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站在琛儿的位置,取代了琛儿小小的身躯。
看到这一幕澶容才懂得,这个怪异到看着不似活人的孩子,就是林宅躲藏的怨主。
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留着到肩的黑发,眼睛上还绑着黑布的男人。
越过男子,纸鹤的视线往一旁移动,见林三娘平坦的小腹上盖着一团黑气,再看那与怨主身上相同的黑气,心知这孩子八成与林宅的怨主有关。因为与怨主有关的事天道不让管,所以他们只能感知得到林三娘怀着身子,却不知道林三娘怀的孩子不是正常的孩子。
看到这里,澶容睁开眼睛,眼神不变,没有因为对方是苦主而替对面的人感到不平,只想按住这人去看若清的孽缘是什么。
打定主意,金色的千纸鹤在飞向林宅怨主时逐渐变大,等头进入了林三娘身旁的那扇木门,金光一闪,千纸鹤变成了一只正常大小的金色仙鹤。仙鹤飞身入内后片刻不停,朝着怨主立起羽毛,翅膀一甩,金羽宛如箭矢一般射/向房内站着的怨主。
澶容想要制服对方。
他心知一身孽债的林老太爷不会是若清的债主。红线指着林老太爷,也许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若清完成。
若是从头去想,那作恶多端的林老太爷必然不配成为债主,天道许了留在林家的怨鬼索命,说明天道站在怨鬼这边。那像林老太爷这种被天道所弃的恶人,根本不配留下什么需要讨要的债,由此可见那个向林老太爷来要债的苦主,才是若清手中红线指向林老太爷的关键。
毕竟林家之中异常的只有林老太爷,而林老太爷的异常是因为家中有怨主。如此一来,谁主谁次一目了然。
而他们谁也不是债主,谁也不清楚债主想要什么,没准那死在林老太爷手里的怨鬼,只是想要通过林老太爷,要若清去做一些债主想要若清做的事情。
是以,他没想着下重手,心中算着有天道加持,对方不可能太弱,因此飞羽上覆盖了极强的压邪阵。而他万万没想到,当飞羽来到这个男人身前时,这个看上去并不弱的男子会一下子跪在地上,身体被压得扭曲。
飞羽简单地穿过他的身躯,留下了几个透着光的伤口,竟是意外的弱小。
这怎么可能?
澶容停下动作,林三娘见此瞪大了眼睛,就像是吓傻了一般,她愣了片刻,眼看男子无法爬起来,悲痛欲绝地叫了一声,飞一样地朝着男子跑去。
而在她扑到男子身边的那一刻,澶容瞧见女子的身下下红了。
林三娘抱着男人的头,轻轻地拍打男人的脸,似乎要唤回对方所剩不多的神志。男子倒下之后,无数黑气从他的衣袖手底飞出,霎时间狂风骤起,乌云蔽日,无数鬼泣传来,林宅震动不停,这一切宛如灾祸来临前的危险征兆。
隐约明白了什么,澶容紧皱着眉头,不管身边到处飞散的黑气,扭头斜视身后。
而那原本偏僻的院落里,此刻站满了死状各异的鬼魂。
林宅里传出无数哭叫声。
年迈的伤心欲绝:“我儿在祁州安定下来,就等着我过去……”
年少的人哭叫着:“娘!儿回不去了!”
女子撕心裂肺地叫着:“你们放开我!畜生!畜生!”
孩子一声声地唤着:“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找阿娘和姐姐,若是回去得晚了,她们找不到我们又该怎么办?”
“娘。”
“你还冷吗?”
一时间,无数死前死后的怨语压了过来。
赶来的傅燕沉看到院内死状凄惨、一脸怨气的鬼魂,又看了看澶容和他身后的林三娘,忽然想起他们刚来林家的那天,看到了林老太爷身上缠着无数红线,这才想到一件事。
林二是山贼,杀人不眨眼,为了自己贪欲没少害人,瞎子只是死在他手中一个路人,不算全部。而天定的惩罚,未必只针对瞎子,林老太爷身上缠着的那些红线,没准都是林家的怨主。
他们一开始就想错了。
因为怨主闹出的动静不大,院子又比较干净,以为来到林家的怨主只有一位,没想过林家的怨主也许是那些年死在林老太爷手里的无辜之人。
而林老太爷身上缠着的红线,没准就是在说这些受了罪的怨主都是林老太爷应该补偿的对象。
林老太爷的欲望由无数人承担,最后又返还到了他的身上。
三代绝。
作孽做得过分,死就不能只死自己。留你生下三代,一同还给怨主。
作为山贼,林老太爷毁了无数人,让这些人的亲人受尽思考苦楚,因此苦的不能只是林老太爷,天道还要林老太爷也体会了一下失去家人的苦。是以林老太爷的罪过不止是自己承担,还有林家的小辈跟着一起受累。
所以……傅燕沉看向屋内,心里清楚,作为三代之中的林三娘,也在这群鬼可杀能杀的范围。
澶容在院子里补下的法阵意外困了这些突然出现的怨主,而跪在房中的林三娘却被屋内的怨鬼盯上,只是在那些黑雾即将靠近林三娘的时候,眼睛上带着黑布的瞎子突然挣扎着动起了来,他将林三娘拉住,压在/身/下,把那些黑气隔绝在外,用手挡住了林三娘两侧的脸。
被他护在身/下,林三娘傻眼了,她意外地转过头,却见瞎子惨白的脸没有多余的表情,脖子上的伤口带着水泡过的痕迹,显得十分狰狞。
她十分意外。
似乎意外瞎子会护住她的性命。
澶容没有出手管屋内的事情,看到傅燕沉的表现,知道傅燕沉那边知道了什么。
“还看不出来吗?”
薄唇开合。
手中的红绳在风中来回晃动。
林三娘仰起头,瞧见那个面相和善的男人出现在小院入口。
他生得俊俏,宽袖和衣摆上装满了风,眼神平静,就像是即将随风飞走的落叶,静得有几分空灵淡漠。
此刻他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布料轻快地飘动,却扯不动他过于沉重的内心。
“他若是想要你偿命,你早就死了。”若清把红绳扔到林三娘的脸旁,贴着瞎子的手。
红绳缓缓地落下,就像是瞎子死的那日留在林间的那条血痕一样。
林三娘听他如此说,表现得竟有些茫然。
若清来到瞎子的身旁,盯着一动不动的瞎子,问林三娘:“你三年前为何与你父发生了争吵?”
林三娘张开嘴,但没有发出声音。
若清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
当他看到了老鼠的过往,他想通了很多事。
琛儿死了,死在三年前,这也就是说瞎子来到林三娘这边扮作琛儿已有三年。
三年前林三娘和林老太爷吵了一架,之后就搬到这里,不肯用林家的东西,在知道他们是来帮林家后,林三娘先赶他们,听说他们查不到林宅里的怨鬼,她又编了瞎话,明显是不想他们除去这个怨鬼,而她之所以这样做,必然是知道怨鬼的过往。
不过她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琛儿死的时间去看,她知道这件事的时间变得十分明显。
老鼠在瞎子死后的第四十二年咬死了林二,而老鼠这么执着自己报仇,说明老鼠活着的时候林家的天罚还没有出现。
林宅的天罚是三代绝,生了琛儿,加上长房的那个病秧子,正好是三代。
而什么叫怨主,怨主就是死后不肯离开,还缠着凶手的苦主叫怨主。
想来瞎子被林老太爷杀死后,怨灵一直跟着林老太爷,可他的鼠友道行浅,无法看到他。在之前,林宅里又布满了各种防鬼镇邪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压制了瞎子,所以在老鼠死前,瞎子必然是处于一种十分无力的被动局面。
也许他看得到老鼠,却没有能力出现在老鼠的面前,如今能够出现在林家,能够变化成琛儿的力量肯定是老鼠死后才有的。
而天罚的还债方式分很多种,出现在林家的三代绝应该是菱形阵一般的讨要方式。
作为罪人,林老太爷是上方的点,三个子女撑住了中间,最后是由一个小孙儿收底。
一人收底,两人多余,其中一个就是天罚开始的契机。
因此,在三年前琛儿死的时候,就是林家付出代价的时候。瞎子之所以能在琛儿死后扮作琛儿,想来也是林家天罚到了,克制家中鬼怪的力量被撤出,这才有了多位债主上门讨债的结果。
林三娘之所以在三年前跟林老太爷争吵,应该是三年前就看到了林老太爷做的孽,因此她找到了林老太爷,质问林老太爷,并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坚决不肯动用林家一针一线,一人搬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院子,不再与林家人有太多的往来。
若清猜她之所以不搬走,八成也是认可了怨鬼索命。
她在等,等她们林家的报应来找她。而这也就是说,林家债主上门的时间是在三年前,院子里站着的这些死者,都是来折磨林家的债主。而林家之所以在三年前没有出事,显然是有人帮了林家。
而这个人不可能是别人,只可能是出现在林三娘身边的“琛儿”。
因为若清他们遇到林家人的时候,林家人都说是前段时间琛儿踢到罐子才有了怪事发生,误导了他们,让若清他们觉得债主讨债的时间是在琛儿踢到罐子后,不知讨债的事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可为何多多得了三年太平的林家在今年出事了?
想到这里,若清慢慢地蹲下去,撩起瞎子扑在脸上的凌乱头发,见他的脸上出现了黑色的凌乱线条,看出了对方怕是不行了。
天道认可的讨债是不允许旁人阻止的。
阻止天道索命会被天道反噬的这件事澶容早就说过。
林家造的孽太多了,怨主过多,这些年一直都是瞎子压制,时间长了,阻止了天罚的瞎子承受了太多的反噬。
反应迟钝,表情木讷,其实是指瞎子的魂魄已经开始散开了。
因为散了魂,“琛儿”才会显得极为不正常。
而亡者的魂魄散开,就再也不能轮回,再也没有来世了。
前段时间踩到的罐子,八成就是瞎子压制不住这些债主的表现。
若清想,瞎子能够知道老鼠修的道,能够与那位大名鼎鼎的邺蛟有来往,不会是不懂这点道理的修士。那他为什么宁可再也看不到晨间的风景,也要保住害死他的林家人?
若清不懂原因,但他知道,瞎子阻止怨主杀死林家三代人的原因出在林三娘的身上。
瞎子之前拉傅燕沉来林三娘这里,就是想要告诉他们什么事情。
一些散了魂的他无法表达清楚的事情。
因此,若清对林三娘说:“你许他拿走林家人的命,既然都能舍了命,为何不能应了他心中所想?你在怕什么?”
其实说这话时,若清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他只是在碰运气,他也没想到,他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林三娘伤心的往事,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滑落。
不过不同演戏的那次,这次她哭得十分安静。
她不再歇斯底里,不再费心编些半假半真的故事,不如上次那般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好看,却要比以往多了几分悲情和认真。
而后,在澶容来到若清身旁的时候,林三娘哑着声音开口了。
“他求的是我没有勇气面对的事。”
她说到这里,无比失落地抱着上方的瞎子,一下一下地拍着对方的身体,就像是之前哄着“琛儿”那样,展露出的关心里,带着几分明显的歉意。
她似乎早就知道瞎子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她没有勇气去直视……
三年前,林三娘的夫郎死了,而一朝一代一规矩,一千年前的朝代比起如今的靖国枷锁过多,也不似现在这样民风开放,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
也许是受不得先陈皇室的穷奢极侈□□不堪,当年的新帝躬行节俭,看重礼法,立了许多的规矩。下面的人有样学样,为了显出自己对新帝的推崇,极可能地贴近新帝那些勤俭重礼的规矩,矫枉过正的结果就是林三娘生活的年代,女子的贞洁无比重要,夫郎死后,守寡的妇人有很多,被逼着与夫郎一同上路的事则变成了一段“佳话”,在夫郎死后清苦的生活则成了深情忠贞的扭曲说辞。
时间一长,放在活人身上的臭规矩越来越多,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实说,林三娘的夫郎是个不错的人,只是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林三娘也不想守着这人的灵位过一辈子。
只是当时规矩比天大,林三娘即便不想留在夫家清苦一生,也不敢贸然给家里人送信,生怕给家中带来什么麻烦。
她也没想到,夫郎死后没多久,林老太爷就带着兄长来接她了。
为了要女儿不留在夫家,林老太爷不要女儿带过去的嫁妆,又拿了不少钱银与亲家说话,还出了个主意,想要以夫家夫郎鬼魂来闹,不让妒妇留在夫家为由将女儿赶出去,由他带走。
当时为了带走自己的孩子,林老太爷费尽心机,宁可舍出家财,宁可承受旁人指指点点,宁可女儿承受一些污名,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这么过完一生。
夫家见林老太爷爱重女儿,狠狠地宰了林家一笔,是以接回林三娘的那日,林三娘坐在马车里哭了许久,既觉得自己委屈,又觉得父亲受了委屈。
而这年头夫郎死后把女子接回家的例子很少,一群人都守着一个规矩,忽然瞧见一个不守规矩的人,就会觉得不守规矩的人是异类,不说心底羡慕,只说林家人没规矩,老的小的都不知道礼法,简直就是不通人情的混账东西。
她们笑林家,说家风如此,以后谁还敢去林家说亲,林家的小辈算是遭了难,有这么群不知事理的大人,又说有这样的家长,小辈也不是什么知礼守法的好苗子。
林三娘听到这里,哭得越发伤心,当即要冲出马车不回林家,之后还是林家大爷一边堵着车门不让妹妹露面,一边不要自己的面子,站在马车外与路边的指着他们议论的人吵了一架方才作罢。
林家大爷长得像林夫人,是个清秀斯文的男子,平日里难得与谁红脸,此刻却指着那些人破口大骂。
“用你们管!我们家就不守着让家里人不快的规矩!你们愿意为了那么点名声叫自己孩子憋死是你们的事,少来对我林家指指点点!别说我林家家大业大,就算我们林家穷得吃不起饭,也没有舍了家人的道理!”
如此闹了一会儿,林家大爷撩起马车的布帘,看着车架里的妹妹,骂了一句:“出息,哭什么!”
说罢 ,走了一段时间,林家大爷又买了一下小食塞了进来,柔声与她说:“天塌下来还有兄长给你扛着,怕什么。”
之后林三娘回了家,林夫人与她坐在房间里,说些母女间的私密话。
她拉着林三娘的手,轻声劝慰:“不用多想,你也知道,你爹有多护着你们,外边怎么说,家里人是不在意的。”
她说到这里,许是在庆幸这辈子嫁了林老太爷这么好的人,嘴角带笑道:“你爹这人你也知道,就是个好性子的泥人,他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外人就算此时看他不顺眼,觉得他坏了礼法,事后想想,也不会对再他恶言相向,难受,不过暂时的,日子都是过着过着就好了。”
“你看,前些年你二哥去了,你爹心里难受,一下子老了那么多,这事足以说清你们对他有多重要,为此家财散了一些又能怎样,被人骂几句又能怎么样?再说,家中小辈还没长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就算换个地方住,对我们家来说也不算难事。”
听到林夫人的话,林三娘心中感动,眼泪流个不停,心想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父母。不过这个想法出现没多久,林三娘在一天夜里突然做了一场梦。
她的耳边响起了碎瓷声,梦里的画面无比清晰,是一个山匪仗着自己有些拳脚功夫,在一个山脚下抢劫路人的事。
从这天起,她每天都能梦到这个人做下的恶事,而这人最后抢的是一个瞎子。
那瞎子拉着一车的金,说是要去宁水救很多人的命,不过他去宁水的路还没走完就遇到了山匪,山匪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道,可死之前他想的不是自己要死了,而是盯着那金车,不甘心地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重重地拍在金子上,随后落到了泥地里。
山匪笑着闹着,驾着车走了。
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着瞎子,让倒下的瞎子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跟在马车后,不过走了没几步,他倒在一个山坡下,彻底不动了。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林三娘猛地坐起,只觉得周围阴风不断,身上黏腻的汗就像是瞎子死的那日下起的雨。
这都是什么……她茫然地抱着自己的腿,想着梦里山匪的脸,一时不知手和脚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山匪一直在作恶,他吊儿郎当地行走在世间,一直没有想过怎么好好的当一个人,直到他看到了城里秀才家的女儿,瞧着那知书达理的娘子,同手同脚地走了几步,第一次开始在意起来自己的衣着打扮,开始在意自己说话粗不粗俗。
后来他娶了这个女人,生下了三个孩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总能梦到过去杀死的人。他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做下的恶会连累到妻儿,于是他开始抱着不纯的目的做些善事。之后他善名越来越大,竟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备受尊敬的林大善人。
林大善人。
这是一个很有嘲讽意义的称呼。
唯一知道这个称呼有多好笑的只有一只缠着林家的老鼠。
老鼠与林老太爷斗了很多年,林老太爷处理不掉鼠妖,鼠妖也处理不掉林老太爷重金请来的东西和人。
两方都带着气带着恨,恨到最后,老鼠回到了老家去找姨奶奶。而林老太爷则在一日施粥赈饥时,得了一个年迈老人随手给出的卦。
那卦象上说,再过半月,林老太爷就会死,除非林老太爷在半月后,让自己的一位子女穿上自己的衣服,身上带着这只签走上一圈才可保命。
林老太爷信了,却不知如此做后,会导致二子被老鼠咬死……
林三娘梦到这里,看着梦中二哥穿着的红衣服,想起了多年前二哥死的那日穿着的红衣,当时再也坐不住,直接冲到了父亲面前。
她也记不住她找上林老太爷时都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她喊得很大声,而林老太爷只是十分慌张地安抚她。
彼时,她说够了,却见父亲眼中并无愧疚的情绪,最后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丢了魂一样,她顶着寒风,慢吞吞地走回自己房中,望着自以为了解熟悉的宅院,只觉得从前明亮温暖的宅院每个角落都有不同人的血。
她们林家的好日子,是建立在无数白骨之上。而她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大善人,只是一个心有贪欲,却没有本事,只能靠抢别人东西,以此装点自己的贼偷……
过往由敬重砌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道德与人性让林三娘无法视若无睹,她在这里住不下去,也不能忍受这泼天富贵是由白骨堆垒成的。
她是特别喜欢自己的父亲,可除了喜欢之外,她也不是不辨是非的人。
她有心有情,知道什么事是对的,什么事是错的,以及做错事时必须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而她,也做好了一同承担的准备。
心里有着这个主意,她回到房中想了许久,提笔写了一封诉罪书,打算在次日一早交到当地县衙去。她心里想着,林老太爷的善举不过是为了压盖自己的心虚,他不能担着这个善名,他担着这个善名,对所有死去的人都是一种侮辱。
而不知是不是死者在不平,她提笔写下罪纸的那日,房中火烛不断晃动,有水滴不停地落在纸上,可她却一反常态的什么也不怕。
不知是谁给了她不害怕的勇气,不知她的房间里有没有被父亲害死的人,她更不知道这位脑子里在想什么。提笔写下这段过往的她十分冷静,她写完了这封上告的书信,等着收笔的时候,她对着纸上林老太爷的名字看了半天,忽地忍不住哭了。
与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正义与亲情不断拉扯,让林三娘的心分成了两半。
这时,瞧见外边变了天,知道女儿怕雷声的林夫人走了过来,与女儿躺在一处,时不时说些家里发生的事情。
“令儿身子好了许多,等明儿应该可以送到书院去了,你大哥挑了好久,才找到了这位先生,这位先生的才学不算是城里最好的,可你大哥说,教人读书的先生不能只有才学,还要品行高洁,这样能够教导令儿如何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而你大哥是个傻的,前些日子遇到骗子,被人骗走了五十两,我骂了一句,这憨货却只笑不说话,瞧着好像还在庆幸骗子说的事不是真话,这样下去可还得了。我前些日子还跟你爹说,这也就是祖上积德,才没让你大哥断了林家的家业。”
“琛儿最近也能说些简单的话了,若是你地下的二哥二嫂知道,应该也会很开心。我这几日经常会梦到你二哥,他告诉我他在底下过得不好……我还记得,你二哥最宠你,你父和大哥去接你的时候我还在想,若是你二哥还在就好了,他像你父亲,拳脚功夫好,想来去你夫家接你,不会如你大哥一般受尽刁难,路上那些嘴碎的看到他也不敢吭声……”
林三娘听她说着这些,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加不好了。
这时,林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了一句:“差点忘了,你外祖母明日会来看你。”
“外祖父让吗?”林三娘失魂落魄地问了一句。
林夫人的父亲是秀才,文人气节让这位老人更是看重规矩,如果家里出了林三娘这种不守寡的外嫁女,这位老秀才只会觉这是一件辱没门楣的事。
“知道,但他让你外祖母别说他知道,听说你外祖母要来,当天夜里还去了地里,给你装了好多菜,还不许你外祖母说。”林夫人说着说着就笑了,“你也晓得,你外祖父就是这么个脾气,他这人要强,难免看重脸面,现在不见你,不过是因为你的事多多少少连累了府中哥姐议亲,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接着林夫人与女儿说了很久的闲话,等到雷声小了,她才睡了过去。
林三娘在她睡着之后,轻轻地碰了碰母亲眼角的褶皱,又看向母亲黑发里藏不住的白丝,想着过往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画面,怀里的这封信开始变得烫手,说什么也交不出去了。
她十分清楚,这罪书要是交到县衙,林家人得不到好下场,而这罪书不交出去,林老太爷不会为过去的恶行付出任何代价。她心里更清楚,她承了林老太爷带来的好处,也有勇气收下这份好处带来的罪……
可她……不想家里人都跟着受罪。
母亲和兄长何其无辜,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年迈的外祖一家更是无辜。
外祖父身子不好,若是知道这件事,八成会气死,到时逼死外祖父的事情算谁的?
外祖母又该如何生活?
为什么他们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却要承受父亲作恶的结果?
心在此刻慢慢裂成了两半。
为此,揣在怀里的信始终没能拿出来。
而像是对她这样的行为感到不满一样,身后火烛晃动,一下子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