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娘哭着哭着,声音小了许多。她盯着父亲的断指,许是不想父母再出事,咬了咬牙,说:“方才是我不对,是我说话不过脑子,还请三位仙长别与我一般见识。”
她将姿态放低,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酸刻薄,心里斟酌着措辞,不知如何与若清他们说清家中发生的怪事。最后,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悲伤地说:“正如三位仙长所想的一样,我在琛儿踢到罐子后,做了几次奇奇怪怪的梦……”
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一段往事说得吞吞吐吐,像是在怕什么。
若清和澶容他们也不催她,静心等她想好如何说再来开口。
片刻后,林三娘说起了她这段时间经常梦到的一件事。在她的梦里,有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子,名叫林徐。林徐无父无母,是一个村落里吃百家饭长大的穷小子。
就长相而言,这人五官端正,身材高大,算是当地难得一见的俊俏儿郎。但活在天灾人祸不断的朝代里,家徒四壁的人即便长相不错,也找不到愿意冒着吃不饱饭饿死的风险来给他做娘子的人。
他就这样拖着,拖到了年岁不小的一日。
某天,邻居娶妻,见他仍是孑然一身,便笑他这辈子只能这样,林徐不服气,在席上多喝了两杯,借着酒气回到了自己破旧的小家,望着简陋到极点的茅草房,顿时十分沮丧,也不想进去,也不想离开,就蹲在门前望着自己那间破房子。
夜里的时候,一只野猫围着一只老鼠走来走去,附近的林徐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因为心情低落,怎么看都觉得自己与那只老鼠很像。
都是被人看轻戏耍的可怜虫。
因为心中感慨颇多,林徐上前赶走了猫,酒眼朦胧的人瞧见老鼠不怕人也不跑,稀里糊涂地拿起老鼠,对着老鼠说了一句:“你我都是可怜虫,你被那坏猫戏耍,我被恶邻嘲笑讨不到婆娘……”
说完,林徐将老鼠放在一旁,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低矮又漏风的茅草房中。
次日酒醒,林徐忘了昨晚的事情,正想去山里挖点野菜捡些野果,转头一看却在门前发现了一块金砖。
那是沉甸甸的一块金砖。
一块被红纸压住的金砖。
厚重的金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是村子里的人穷极一生也触碰不到的重量。
从没想过自己能看到金砖的林徐惊呆了,他围着那块金左看看右瞧瞧,起初觉得这块金是假的,可捡起之后的分量和触感却在告诉他,这不是假的金砖。
可这是谁丢下的?
林徐叫不准,也不敢用,生怕是什么陷阱。
接下来的数日里,他都会收到金。
金的数量起初是一块,接着是越来越多。送金人起初会把金放在门前,接着是门后、内室、床下、枕头旁……离他越来越近。
林徐就是再傻,这时也看出了这事不简单。
他怕是被什么缠上了。
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林徐也曾彻夜不眠盯着自己的家,可金总在他眨眼的时候出现,不给他看出端倪的半点机会。林徐怕了,担心会有什么要命的事发生,他没敢动金,也没敢多看金砖一眼,连夜离开了家,去城里墙角睡了几晚。
可接下来不管他去哪里,不管他用不用这些金,这金都会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就像是引诱他拿起一般,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起初林徐也想找几个有些本事的人过来看看,帮他处理一下这些怪事。可他又怕这些人见财起意,到时他不死都要死,所以不敢声张,生怕被人关起来当做取金的用具。
而害怕的情绪时间一长就变了味道。
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麻木冷漠用了多少天林徐记不住了,他只记得他动了歪心思,败在了金的诱惑力下。
他的日子太苦了。
他太想吃顿好的饭,穿件好的衣服。本着撑死总比饿死强的想法,在路过城里铺子的时候,吞咽几次口水的他终于忍不住回家拿起一块金。
没过多久,他揣着这块金重新回到城中,去了当地最出名的一家酒肆,只是人还没进去,那看门的人见他衣衫褴褛,嫌弃地把他赶了出去,两人吵了几句,惹得店内人纷纷侧目。吵到连在二楼喝酒的年迈修士都看到了他。
只是与一旁看热闹的人不同,这修士盯着林徐的肚子,想了想,拿着酒壶下了楼。
正在与人争吵的林徐见这位修士走来,有些疑惑地看向这人。
而那修士下来之后旁的不说,只当着酒肆所有人的面问他:“你、手里有真的有钱银可以使吗?看你这身衣服可不像是手里有些闲钱的人,可别是拿着别人的东西过来喝酒……”
接着那修士还要说什么,可林徐以为他是与店家一起讥讽自己,当下受不得这份羞辱,头也不回地跑了。
跑出去没多久,林徐越想越气,就把金给了另一家酒肆的老板,换了一身衣服,喝了一顿好酒,最后抱着酒罐子醉醺醺地回到家中。
今夜闷热,林徐躺在床上睡了没多久只觉得汗流浃背,浑身黏腻得紧。
他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像是听到有个婆子在外面喊他:“林家阿郎。”
林徐迷迷糊糊地坐起,抬眼看了一下 ,发现外间一片漆黑,只以为是自己睡糊涂。可躺下没多久,林徐忽地听到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起身一看,两只穿红戴绿的老鼠正站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见林徐醒来,穿红衣服的老鼠说:“林家阿郎,数日前你好心救了我家主子一命,我家主子看你这人不错,听说你还未娶亲,便有意让你入赘到我们家来。现今,你已经花了我家主子给你的定钱,就是答应我家主子入赘的事情,明日这个时辰,我会带着队伍来迎你。”
它说得情真意切十分客气,可林徐哪见过老鼠开口说话,当即吓了一跳,连忙往外跑去。
随后,在村门口,林徐遇到了白日的那个修士。那个修士见林徐披头散发,鞋都没穿,摇了摇头,突然笑了。
林徐瞧见这人坐在村前的巨石上,手中拿着酒葫芦,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惊魂未定地往后退了两步。
修士见状,悠哉地问他:“哎!那金,用得舒不舒服?”
修士晃了晃手中的酒,笑林徐,“你明知夜里送金必有异常,却耐不住心中的贪欲,非要抱着许是不会出事的心思行事,如今出了事,又想跑到哪里?”
林徐闻言身体一震,当即想到了白日这人的话,这才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而见这人看破了自己遇到的事,心知这人必然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修士,当下连忙跪下,求面前的男子救自己一命。
那修士找来,也是不想看他去死,此刻见他态度诚恳一脸悲切,也不难为他,只说:“是成了精的耗子在招婿,偏你这没眼色的看不出来,也不想想,这世上哪有不怕猫的耗子,你若不用这金,耗子拿你没有办法,你若用了,它们必然来接你,你肯定要死在耗子洞里,身体都要被拖到地底。”
林徐一听吓得一直发抖,只能求修士帮他逃过这劫,修士给他出了个招,要他明日做一个跟他身量相仿的纸人放在他身上,纸人需要在申时做,酉时做完,做的时候,还要一边念自己的生辰八字,一边在纸人身体里塞纸钱。
等纸人做好,需要他拔掉头顶的三根头发,往纸人的心口放上三根头发,三粒生米。
修士说,往纸人里塞纸钱,是还了老鼠送来的金,两不相欠,三根头发是代表着林徐自己,纸人算是他的替身,而三粒米则是请看到这一幕的阴鬼闭嘴,别告诉老鼠林徐还在人间。
最后,修士要他拿着抹了公鸡血的白纸封住纸人的嘴,免得纸人接触的阴气多,成了异物,再告诉老鼠他不是林徐,老鼠发现自己受骗,会再来找林徐。
林徐答应下来。
而修士见他俊俏又听话,忍不住在走前多说了两句,一是要他不许在老鼠走后动金,二是万一有一日老鼠找上门来,他可用镇邪的手段困住老鼠,却不可以杀了他们。
林徐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子时一到,做好一切准备,林徐听到房间地下传来叽叽咋咋的声响,而他按照修士的叮嘱,躺在纸人身下,没有在老鼠出现的时候张嘴说话。如此躺了片刻,身上盖着的纸人被人拉动,一点点从他身上离开。
随着纸人离去,瞪着一双大眼的林徐瞧见了床边站着一个巨大的黑影,这时才发现周围全是老鼠。
那些老鼠站在窗台上地上,眼冒绿光地看着他,让人心里发毛。
林徐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心差点分成两半,为了活命,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最后他稳了稳神,看着纸人被老鼠叼走,一直拖到床下。
接着一群老鼠拥着纸人,去了灶台那里,顺着放柴火的地方爬了进去。
那些老鼠就这么不见了!
就连那纸人都完好无损地滑入了灶的火坑里。
——它们去哪了?
林徐心中疑惑不解,随即壮着胆子走了过去,蹑手蹑脚地趴在灶台下方,见灶坑之中、小小的四方天地里升起了火光。
橙红色的火光从添火的方洞里亮起,照亮了他的眼睛和鼻梁,使得那张落在黑暗中的脸多出了怪异的暖橙色。
就像是有人往那里面添了一把柴,里面又亮又温暖。
一只只穿着红衣服的老鼠和一个穿戴凤冠霞帔的老鼠坐在一起,手里拉着的是他那变小了的纸人。
与人间富户成亲时的样子差不多,小老鼠在灶里吹吹打打,互相寒暄,等着吹打的乐器声远去,老鼠和纸人的亲事成了。接着造炉里传来一阵火光,火光过后,老鼠不见了,纸人也不见了。
事后,惊魂未定的林徐把收到的金子埋在山脚下,决意不去动这些金子,又在之后的两年里起了贪心,反复想着修士临走前的话,壮着胆子把金子挖了出来。
挖出金的第二年,变成了富户的林徐在一天雨日睡觉时,觉得被窝里冰冷异常,睁开眼一看,一个青青紫紫、黑色的眼已经花得不成样子的纸人正躺在他的身旁,相貌诡异至极。
心跳骤停,见此林徐大惊,当场拔出身旁的佩剑刺了上去。而他拿出的长剑上绑着数道黄符,碰到纸人的瞬间,纸人便四分五裂,发出哭叫声。
而后,林徐不慌不忙,摇了摇手上的金铃铛,叫来了家宅中花了重金养着的小修士。
修士来的时候,正好是穿着妇人衣服的老鼠出现的时候。
见老鼠出现,那修士以为对方是无辜闹事的妖魔,当下二话不说直接打死。
老鼠死前声泪俱下,质问林徐:“你收了我的金,却不与我成亲,还要打死我,哪来的道理?”
说罢,老鼠咽了气,这段过往也就随着老鼠的离去结束了……
听着是结束了。
实际上有没有结束,林家人和若清他们都清楚。
林三娘把这段过往缓缓道来,抱着怀中的琛儿,说:“这是我二哥的儿子,我二哥命苦,受父亲连累,早些年被老鼠咬了一口,得了病去了,留下怀着身子的二嫂,二嫂又因为被老鼠惊到,提前生下了琛儿这个被惊了魂的傻孩子……”
“琛儿刚出生时身上包着纸衣,怀里还抱着一只死老鼠。二嫂见此受惊过度,也死了。父亲看到这一幕心中已是又恨又怨,想着已故的二哥,又想着被老鼠盯上的琛儿,一怒之下拿出不少钱,找了许多人,在几年前,把城里城外的老鼠全都杀了。之后很多年都没有闹过什么事情,直到前些日子琛儿踢到了罐子,这才又有怪事出现。”
林三娘一边说一边哭,“这事古怪至极,若是被旁人知晓,不管是琛儿还是我父,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我们一家再也不能留在这里,所以我一时想不开,竟然想着在这里瞒着你们,只让你们平了家中的怪事,旁的一概不提……”
她说着说着,眉宇间带着几分愁苦,瞧着是伤心到了极点。
可若清听到这里却有些不解。
他想了想他之前的梦,又想了想林三娘嘴里的话,发现根本就对不上。
林三娘说,林家的金是老鼠给的。
可在他的梦里,金是有人拉着走的。只是他不知晓林老爷是不是当初拉着金跑了的人。
此刻,林三娘讲的这个故事虽是极为真实,也能勉强接得上林家发生的怪事,可她对不上若清的梦……这就有一些不太真实的微妙感了。
而老鼠成精成亲娶亲的故事不少,多半都是一些修为不高的小妖小怪给自己寻个伴玩儿。
有些本事的修士都知道,当老鼠可以修炼成精怪的时候,这时的老鼠就是妖,不再是小小动物。而动物与人的命线不同,不是红色。
妖怪等能够化作人形的,则与人有着相同的命线。也就是红色的命线。
若是老鼠成精,全族都被林老爷所杀,是有可能出现孽债缠身的结果,因此若清不能排除林老爷身上缠着的红线,不是杀了精怪才出现的孽缘。
因为这件事,若清一时无法解释如今的情况,思来想去,最后竟然出现了“难不成是带着金走的那人出了意外,老鼠偷了他的金给林老爷”的想法。
老实说,在林三娘说起这段往事之前,若清一直都以为他那场梦中,偷金人是林老爷。林老爷有可能是那个眼睛上绑着黑布的人……
此刻听到另一个灵怪作为背景的过去,若清心里觉得奇怪,就没有轻信林三娘的话。
澶容见她哭哭啼啼,也不继续问,只在她说完这段过往之后与若清和傅燕沉说:“走。”
三人离开了林三娘的住处。
在路上,澶容说:“她没说实话。”
傅燕沉也在怀疑:“她看到我们那时就在赶我们走,如果她只是担心这段过往说出去会让林家被人指指点点,她不会放着自己父母的命不管,只顾着这点面子,而林老爷一直断指,对方冲着他的手来,确实是说林老爷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如今听到我们来问林老爷的过往,林三娘又编了瞎话来搪塞我们,明显是不希望我们知道真相。”
若清不解道:“怪了,她明明很在意林老爷,也知道我们是来帮林家的,她为何还要骗我们?”
澶容行走的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她不想我们留在林家,而不想留,就是她不管林家人会不会出事。看来林老爷过去做了很有意思的事,有意思到他的女儿许了家里人为此偿命。”
说到这里,澶容看向傅燕沉,说:“你留在这里,去查查林三娘和琛儿的身世。”
然后澶容又扭头看向若清,“你跟着我,我们去趟城中,买些东西。”
若清不解,“买什么?”
澶容道:“纸。”
听到澶容要带若清走,傅燕沉一顿,转头看向若清。
若清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却听他说:“你。”
“?”
傅燕沉瞥了澶容一眼,“要不要跟着我?”
这是不想他和澶容独处的意思?
若清哑然,刚想说好,就看到系统出现,空中漂浮着明亮的两个大字——不要。
“……不要。”
若清避开了傅燕沉的眼睛,将脸对着澶容,底气不足道:“我还是跟着小师叔好了。”
“你!”傅燕沉立刻生起气来,“随你的便!你以为我很想跟你走一块,我只是怕你麻烦师父,你也不看看你那小步子能走多快,你以为师父会有闲暇陪着你慢慢逛?”
澶容听到这里,不紧不慢道:“我有。”
他转过头,对着傅燕沉说:“你忙你的,若清的事,不用你管。”
这……若清一顿,苦着一张脸,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澶容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他麻烦傅燕沉,还是在委婉地提醒傅燕沉不要与他太过亲密。
有一瞬间若清的情绪变得很低落,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一天之内,澶容和傅燕沉两人都在委婉地提醒他,要注意两人之间的距离。饶是他不想想太多,他也还是开始觉得傅燕沉和澶容都像原著那样,开始为了他误会彼此,开始吃他的醋……
为了避免这两人越闹越僵,若清决意离开林宅之后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可说句心里话,今日的澶容和傅燕沉都让他有些无语。
这两人都在意彼此与他亲近,却又不觉得自己与他亲近有问题。难不成他在这两人眼中都是自己的男死党兼太监,对方的越界好友兼宠妃?
难不成以他们自己的视角去看他,会觉得他是睡不得碰不得的石头,而他们在彼此的身边看到他,又会觉得他是什么不检点的炮灰受,需要互相防备?
真是搞不懂了。
若清也有些恼火。
只是他这人有什么心事都不愿意说,因此不提不表露。
不过与澶容出去时,他话少了很多。
离开了林家,身处两个错乱时间的他们来到了熟悉的街道。
街道上的街景依旧没有变化,错位的感觉会让人十分迷惑,不知自己到底是身处那个时空。
若清踩在石阶上,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因为方才的任务,他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难受虚弱的表现。澶容观察着他的表情,在他没有看向到自己,只快步走向下方的石阶时伸出手,从后方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留在了原地。
被澶容掐住后勃颈,若清反射性地想要挣脱。他想往后看去,但他没能成功。
没过多久,他听到身后的澶容问他:“让你陪我出来,没有留在原处陪着燕沉,你就这么不情愿?”
这是哪儿和哪儿?
若清知道澶容是误会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没有,我只是在想,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澶容却不信他,他表现得有些冷淡,只用大拇指磨蹭着若清颈侧的肌肤,突然问若清:“你为什么对燕沉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