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端倪

城西有不少富户,可富到林家这地步的实属少见。林宅的规格之大,与若清之前见过的刺史府差不了多少。

而怀城城西富户多,昨日来这里的时候,若清是看到了这里的富贵人家不少,可昨日的他有没有看到林宅,他一时真想不起来。

打量着简单粗糙的鸱吻,澶容回忆一下这几日自己看到的街道,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傅燕沉一看到门前的四面石像就露出了讥讽的笑,不过笑了没多久,再看门上的镜子,他脸上的嘲讽一收,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若清想知道傅燕沉在看什么,正要开口,却听澶容说:“进去看看。”

傅燕沉收回目光,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老夫人,什么也没说。

林府房门紧关,老夫人上前拍了拍门,喊着门后的人:“开门,快开门!”

过了片刻,下人福伯打开大门,瞧见老夫人去而复返,十分不解地说:“夫人怎么回来了?”

林老夫人没有给他解释,只一边往里走,一边介绍若清等人,之后问福伯:“我离开之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福伯面无血色,眼下有着明显的乌青,显然是被折腾坏了,他摇着头说:“今儿倒是安生了。”

“老爷呢?”

福伯说:“刚歇下没多久,已经差人去叫了。”

话说到这里,几人来到抄手游廊,越过几根黑柱子,遇上了一个把身子半藏在柱子后的孩子。

那孩子大概有六七岁,穿着一身红色的袄子,头大脸小,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微微往外突出,五官明明生得十分可爱,可眼睛和脸型合在一起却很奇怪,给人一种怪异阴森的感觉。

盯着那孩子的眼睛,若清心中一紧,脚步慢了一拍。

澶容的步子也因此停了下来。

发现他们异常的反应,前方带路的老夫人回过头,瞧见游廊中站着的孩子,愣了一下,大惊失色地喊着:“琛儿怎么在这里!”

傅燕沉指着那孩子,问:“这就是那个踹了罐子的孩子?”

“是。”老夫人捂着胸口,一边让身边的侍女把琛儿带过来给澶容他们看看,一边避开了这个孩子。

而那个踹了罐子的琛儿则躲在老夫人身后,不肯去澶容身边,只直直地盯着若清。

很快,林老太爷来了,身影出现在游廊的另一侧,瞧着与老夫人一样,都是腿脚不怎么好的老人家。

发现林老太爷,澶容和傅燕沉同时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又厌恶地收回了目光。

若清不似他们能看到很多,只能模糊地感受到一丝不舒服的寒意。

傅燕沉见若清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啧了啧嘴,直接用食指的指甲在大拇指的指腹上划出一道口子,把自己的血抹在了若清的眼皮上。

眼皮上多出两道鲜红的血痕。

血色为若清素雅的脸加了几分妖冶。

得了傅燕沉的帮助,若清越过他再看林老爷,竟被对面那老人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慢步走来的老人身上缠着无数条红线,那些红线如同凝固的血,贴在他的脸上、衣服上、拖拽着他,绊住了他的脚步。

身后这么多“累赘”跟着,这林老爷走得快就怪了。

——这事不能管。

若清紧皱着眉,心说这人身上缠了这么多的“业障”,想来没少作孽,今日所遇之事,多半是林老爷的报应。

如果现在发生的这一切真是苦主讨债,一还一报都属天道,即便是修士也不得强行插手。

如果因果报应的事被多管闲事的人出手打乱,恶果只会反噬到管事人的身上。因此若清拉住了澶容的衣袖,想要制止澶容去管这件闲事。

而他正要说话,却见那林老爷走到面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和善的脸。

这时,若清手上的红线终于不再疯转,而是对准了林老爷,倏地停了下来。

此刻一阵阴风吹来,与林老爷那双浑浊的眼睛对上,若清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不知是不是幻听,“吧嗒吧嗒”的声音响起,像是石子落在了地上。

一种陌生的寒意在此刻贴上了若清的后背,瞬时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就像是一张张泛黄的画纸,铺天盖地地向若清压来。

可这些画面转动得太快,若清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抓到,只觉得令人疯狂的窒息感在这一刻缠上了他。

他有些喘不过气,身子不住地颤抖。

老实说,早前即便澶容说了什么前世孽缘,若清也没有太多的感触。

对于这些事,他的脑子里没有太多的想法,只觉得前世种种离他很远,与他无关,即便事后澶容多次提起,他也没有所谓的真实感。

面对手上的红线,他表现得只像是行色匆匆的过路人。

在赶路的途中,他略过道路两旁的景象,并不知这些路边的街景有什么过深的意义,更没有自己也在景色里的认同感。

可在这一刻,在他看到林老爷的这一刻,莫名的愤怒和伤感冲毁了他的理智,让他红了眼睛。

好奇怪。

明明他才是欠了债的人,明明他手上绑着三道需要还给对方的债,为何他这个欠债的会在债主面前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委屈。

而他不知他在委屈什么,最后捂着绞痛的胸口,在澶容和傅燕沉惊慌失措地表现中倒了下去。

若清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场景很模糊,天是一种昏黄的旧色,初看时有股古雅沉静的韵味,再看时又觉得这是英雄迟暮的沧桑萧条。

酷似秋季独有的衰败色彩盖住梦境,瞧着有些萧瑟可怜。

若清这时就站在一棵柳树下,里面穿着一身白衣,外面穿了一件暗红色的鹤氅,望着眼前飘来飘去的柳枝,想了想,与身后的人说了一句:“十一是皇室中人,贤身贵体,吃得惯这些东西?”

他说着,拿起一把酸豆子,在手中颠了颠,随后往前一扔,把豆子扔进了前面的湖里,然后说:“这点量也就是喂鱼的。”

梦里的他潇洒从容,伸出的手腕不似现在这般瘦弱,瞧着身子骨并不差。

而后,梦里的他对着面前的柳枝与小河想了半天,冷漠地对着身后的人说:“十一多虑了,邺蛟大小算是个水君,不会出尔反尔,只要能带回金,谁都不会死,你也不用哭丧着脸。”

话音刚落,这一幕被风吹散,画面一转,一条黑布绑在了棱角分明的脸上。在光线转暗的地方,有人对着另一个跪在地上的人说:“记着,不管路上发生什么,眼上的布都不能摘下来,装在车上的金子不是常物,一眼都看不得……你若看了,就是我瞎了眼,错信你了。”

“我不会的。”

眼睛上蒙着黑布的人说:“我就是死,都不会摘下眼睛上的布,不会贪马车上的金……”

若清听到这里,心如同被人打了一拳。剧烈的痛楚在这一刻涌了上来,他满脸是汗,一口气憋着上不来下不去,最后怒瞪着双目,直接憋醒了。

醒来后,他猛地坐起,大脑嗡嗡响个不停,不看周围人担心害怕的神情,将身子压在澶容扶着自己的手臂上,像是毫无理智的疯子,指着那人群中的林老爷,喊了一句:“你!”

游廊里阴风再起,他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只想喊出一句——

“若不是你!”

若清捂着胸,声音发颤,一副恨极累极的模样,“若不是你!我的金……”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嘴里的话还没说完,他先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直直地向后倒去。

澶容一把抱住了他,避开了傅燕沉伸过来的手。

与此同时,听到那句“金”,林老爷身子一震,不知想到了什么,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瞳孔收缩,身子一歪,竟也跟着倒了下去。

若清和林老爷一前一后的昏了过去。

这一下林家便乱成了一锅粥。

而傅燕沉在这时不看若清,不看林老爷,他只看着林老爷家的墙壁,隐隐能从上面看到鳞片的纹路……

不知为什么,傅燕沉忽然有些伤心。

鸡飞蛋打的一日结束。

若清病了,他脸色惨白、眼下发青、嘴唇干裂、躺在床上的样子好似即将凋零的花。

林老爷倒下没多久就瘫了。

澶容去看过,发现他的魂魄散了,只有身体还活着。

若是以简单易懂的说法来总结,就是林老爷受惊过度,魂被惊没了,只留下了一个空壳子在林府。

而缺了魂的人无法开口,也没有神海可查,澶容无法进入林老爷脑中查看他的记忆,找出与若清有关的事情,只能靠自己去猜。

澶容也想不明白,若清欠的债是前生的,按照人死后百年托生转世的说法,这看上去不过六七十岁的林老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若清的债主。

林老爷是个凡人,活不到一百多岁等若清来找他。而若清对他的态度也不像是欠债的人对债主,反而像是债主对欠债的人。

想不通这点,澶容十分在意若清口中的金。

为何一句还金能把林老太爷吓成这样?又是什么过往让若清即便没了前世的记忆,也会如此上心。

亦或者应该问,之前那一幕到底是若清情绪激动,还是若清手上的业障在激动?

不能排除业障与林老爷有关,若清只是受到了债主情绪影响的可能性。

毕竟欠债的人与要债的人双方有很深的关联。若是若清来到与债主有关的地方,是有被债主影响,替债主喊冤的心情。

由此推断,林老爷是债主的可能性不大。

可要说林老爷与债主有关,这也不对。

毕竟林老爷的年纪放在这里,他和若清前世的债怎么对也对不上。

怪了。

不多时,傅燕沉说:“城西我们之前走了无数次,为何前几日红线不动,现在却动了?”他坐在若清床边,一会儿去探探若清的呼吸,一会儿皱着眉思考这件事情。

不怪傅燕沉怀疑,事情确实古怪。

在今日之前,他们找了无数次,就是没有发现红线指向的地方,如今一入这林家,这红线和若清都有了反应。这种情况初看像是因这些人躲在家中,这才没有发现。其实懂得术法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红线引路,红线是不会被门院高墙拦住。

若说是门前的铜镜挡住了红线,倒是还有一些可能。

为此,澶容思考了许久,对着傅燕沉说:“你出去看看。”

傅燕沉抿了抿唇,放心不下若清,不想离去。

澶容却说:“你去看看今日的街道与昨日一不一样,去记下街上每个地方都有什么。”

傅燕沉听到澶容如此说,懂得师父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担心耽搁了澶容救若清,他连忙跑了出去。可他前前后后查看许久,始终没发现街道上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时,在外面游走的他遇到了一块碎裂的石砖,那是若清方才险些绊倒的位置。

傅燕沉来到这里,多看了两眼。盯着那碎石的裂缝,莫名觉得地上这网状的裂痕,有些像蜘蛛的网。

他在这里没有发现什么,又听身后门扉响动,一个清瘦的男子拿着几幅画走了出来,对着身后的妻子说:“我先去了,回来会给儿子带些糖。”

他妻子点了点头,轻声细语地叮嘱了夫郎两句,抱着孩子目送夫郎离去。

傅燕沉见此收回目光,并不感兴趣地在城里走了几圈。

怀城热闹,治安也好,几个玩闹的小孩没用大人看管,在街上跑来跑去,瞧见傅燕沉,忽地哈哈大笑,对着他指指点点,说他穿着外乡人的衣服好难看。

傅燕沉只当是自己身上的衣料好,孩子没见过,更不知道修士身上的灵宝,所以没有与孩子一般计较。

现今红线指着林老爷,知道若清的孽债在这里,误打误撞发现孽债的澶容和傅燕沉自然不会离开林家,只对老夫人说若清八字轻,方才被老夫人家里的东西上了身,这才会指着林老爷大叫一声。

林老夫人经过这一遭,受到了打击,脑子里乱作一团,什么也反应不过来,没了办法,只好叫家中的长子来接待澶容等人。

澶容不理对方,算了算时间,在天黑的时候撩起眼皮,先是观察着从外面回来,马上就要走进这间房的傅燕沉,接着又看向睫毛颤动,好像快要醒来的若清。

按照往日的习惯,澶容此刻应该把傅燕沉支出去,不让傅燕沉知晓魅石一事。可如今的澶容注视着若清的侧脸,手指摸过若清干裂的嘴唇,忽然改了主意。

这件事他不止不想瞒着傅燕沉,他还想要傅燕沉看着。

亦或者应该说……他想要傅燕沉如之前的他一般,只能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