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橙色的暖光点亮了雅致的客房。
擦拭着手中的匕首,澶容脸上的表情与平时一样,那落在利刃上的半张脸依旧完美,并未因为倒在一侧的尸体有什么变化。
外面起风了,夜里的客栈不再安静。
除了澶容之外,白雨元的房间里还坐了另一个人。
那人有着一张清秀可爱的脸,与方才死去的白雨元长得一模一样,身上唯一不像白雨元的地方,只有那一只向上,一只向下的眼睛。
也因为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看上去有些过于“聪慧”。
不知自己这双眼睛没变好,变成白雨元的阿鱼思考许久:“我要扮到什么时候?”
澶容眼皮抬都不抬一下,“看情况。”
“怎么个看法?”
澶容被他问得烦了,声音冷了许多:“人都死了,总不能白死,等日后出现适合嫁祸的人选,你就不用扮了。”
好啊!
他不只杀了人,还要讲究物尽其用!
阿鱼被他气到,捂着胸口,没想到他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
而与禁地其他人不同,可能是因为阿鱼太傻,澶容对他不算很过分。
仗着这份微妙的不同,阿鱼偶尔也敢壮着胆子多说几句。
“清原老头怎么教你的,你是不是忘了?”阿鱼小声道。
听阿鱼提到师父,澶容擦拭匕首的手暂时停下,而后他想了一下,说:“师父教我的,有道理,我听了,可若清教我的,也有道理,我也可以听。”
阿鱼认识若清。
澶容与正常人不一样,他生来就缺少正邪观念、喜怒哀乐,脑子里现在有的道理规矩,都是清原掌门一点点灌输给他的。
与认不认可那些观念无关,他之所以成长为清原掌门要的样子,如清原掌门教导的那般行事,是他脑内没有太多想法,是他不讨厌他师父,所以他师父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而这些年来,唯一能引出他的喜怒哀乐,让他有正常情绪的人就是若清。
只有在若清身边,他才像是个活着的人,也会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正常人。
因为若清,他会嫉妒、会开心、会害羞、会失望。
同时若清也是他的逆鳞。他对若清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执念和保护欲。
因此,白雨元此次的行为在阿鱼眼里无异于虎口拔牙。
澶容会杀白雨元,阿鱼不意外。而白雨元太蠢,动错了念想,不知遇到危险时,澶容不会拿若清去赌,只会从根源上了结这份危险。
也因为澶容对若清格外不同,禁地里的他们多多少少有些在意若清。
阿鱼曾盯过若清几天。
他不能说自己有多了解若清,但教坏澶容的事,阿鱼觉得若清不会做。
因此,阿鱼问:“他是怎么与你说的?”
“他告诉我,做人不能太善良。”
阿鱼听到这里顿时有些绝望。
澶容就像是一张白纸,你画什么,纸上就会留下什么。
清原掌门教导澶容多年,慢慢在他脑中留下了做事前要考虑一下别人的想法。没想到这份得来不易的辛苦,简简单单地毁在了若清身上。
学好很难,学坏很简单。
对此,阿鱼有些不满,可他不敢多说。
他再多嘴,恐怕就要跟白雨元落得一个下场。
但澶容这句话也提醒到了他。
他找到了另一种教导澶容的方式。
想了一下这种可能,阿鱼忽然傻笑了一下,而等他回神的时候,澶容已经走到了房门口。
不过在离开之前,澶容问了阿鱼一句:“除了你,其他人都在禁地对吗?”
阿鱼怕他多心,连忙点了点头。
澶容这才收回目光。
次日一早,天刚见亮,若清就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不知道是不是近日烦心的事太多,身心俱惫的若清身体很不舒服,听着外面咿咿呀呀的声音,心被吵得像是要分成了两半。
实在忍受不了,他强撑着一口气,打算去窗旁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走到窗口那时,他正巧听到房外傅燕沉问店家,外面在吵什么。
店家陪笑道,“这是当地的习俗,城里有些本事的大户人家,会在办寿娶亲时找上戏班在门前唱上一会儿,而今日是城北刘老爷家的小郎娶亲,娶的娘子是远嫁过来的。”
“按照我们这边的规矩,那姑娘不能在刘家出嫁,一般会找宅子和客栈暂住。而我家客栈在城里排得上号,刘老爷就把人送到我们这里,并在客栈和家宅前都叫了戏班子唱戏,让城里百姓看看热闹。”
傅燕沉听了半天,没听出外面在唱什么,随口问了一句:“这唱的什么?”
店家回:“斩邺首。”
“斩邺首?”
“客官不知道吗?斩邺唱的是千年前那个作恶多端的邺蛟。”
这个故事傅燕沉当然知晓,千年前邺蛟作恶,还是清原祖师爷与当时尚在的几位尊者阻止了它。
那店家以为傅燕沉不知道,笑道:“据传,邺蛟身死的那日万物生长、凤引九雏,之后太平了好多年!后来,人们就喜欢把斩邺首的事,当成一种赶走坏事的吉利说法。凡是家中有喜事的,都喜欢点这斩邺首。”
接着店家说了什么若清没有再听,他伸出手,推开窗,瞧了一眼外面戏台上的人。
台上,几个武生围着一个人转,街上的人都在看着这一幕,却都是看个热闹。
吵了半天,几个孩子跑了过来,偏要学戏台上的人打打闹闹。
他们边说边笑,推出一个矮小的孩子,要他扮妖魔。
那孩子不想,便说他没有红色的衣裳。
听到这里,若清抿了抿唇。
因为后世对邺蛟的畏惧和厌恶,提到那作恶多端的邺蛟,普遍都带入了暗红、紫色、黑色这种深色。而住在山林的岩蛟色深,水蛟色浅,他看着那被困在台上的人,不知为何,心里想了一句——
“明明不是岩蛟,是水蛟……”
“你在说什么?”
这时,傅燕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若清打了个冷颤,回过头,只觉得脑子有一瞬间清醒,又有一瞬间迷糊。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傅燕沉:“你听错了吧,我没说话。”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没说话。
傅燕沉却十分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夜里早些安歇,这才出清原几日,就开始神思恍惚了。”
闻言若清摸上自己的脸,皱着眉问:“我的脸色很难看吗?”
傅燕沉点了点头,过了片刻问他:“是不是最近累到了?”
“不是,是看到白师叔,觉得看到了一百只鸭子,烦得紧。”
若清一边说,一边坐在他的身旁,两人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门外李悬念轻声喊若清出来。
若清与傅燕沉对视一眼,不清楚李悬念突然过来的原因。
不知是不是听了若清的建议,李悬念在若清出来之后说:“给你看样东西。”
他们之间要做的事若清不想告诉傅燕沉,所以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看着他们的傅燕沉,没有多说,只随着李悬念走了。
傅燕沉本来没想什么,但见他真的和李悬念走了,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若清跟着李悬念下了楼,来到楼梯拐角的时候,若清眼眸一动,瞧见了下方的澶容,和澶容面前使劲往嘴里塞着菜的——白雨元?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若清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这一幕,而后对上李悬念那双包含着深意的眼睛,无心计较,直接越过了李悬念,大步走到澶容身边。
知道他来了,澶容将手旁的那碗粥推过去。
若清却没有喝粥的心思,他警惕地瞥了白雨元一眼,而那恨不得把脸埋进饭碗里的人一见他来了,呼吸一轻,吃饭的动作斯文了不少。
“小师叔,”不能问澶容怎么和白雨元坐在了一起,若清眯起眼睛,眼带笑意,“怎么想起下来吃东西了?”
他说这话时,心里想的不过是白雨元见澶容在这,又缠了上来,没想到澶容会说——
“他饿了,要来吃东西。”
——这就很不正常了!
若清倒吸了一口凉气,再看白雨元,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若清十分怀疑白雨元昨夜做了什么,否则澶容不会改变对待他的态度。
懂了李悬念为何来叫自己,若清心烦意乱,索性开门见山地问:“小师叔,昨夜发生了什么?”
“咳咳咳咳!”
澶容还没说话,对面吃饭的白雨元听到这句昨夜,立刻呛了一下,咳了起来,一张脸很快憋红了。
他这副心虚的模样既让若清怀疑,又让若清觉得他很奇怪。
许是察觉到若清在看自己,白雨元眼睛往左侧转去,然后端起饭碗,侧过身默默吃饭。
而他一边吃,一边还不敢转头,只斜着眼睛,用余光瞄着若清,那副模样就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
看不出他这是什么路数。
若清深吸了一口气,与李悬念一同坐下。
此刻他的脑子里都是白雨元和澶容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惊讶,一时忘了去叫傅燕沉吃饭。等傅燕沉慢步来到楼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的画面。
下楼的步子因为眼前的场景停住,傅燕沉靠在一旁,无声地注视着对面那四人。
李悬念像个没事人一样,给自己叫了一碗粥,夹起桌子上的包子,和颜悦色地问澶容:“什么时候走?”
澶容道:“随你。”
李悬念点了点头,不知怎么想的,见对面若清并不动筷,笑着说道:“这包子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若清知晓李悬念此举是听进去了自己的提议,为了表达有结盟的心思,他在李悬念示好之后,夹起包子放在自己的碗里,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你也多吃一点。”
李悬念点了点头,见若清这句话说完,澶容和傅燕沉都看了自己一眼,轻笑一声。
“阿容也多吃一点。”他慢声补了一句。
而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傅燕沉只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不同于上一次,等到中午出发的时候,白雨元跳到了澶容身边,说:“别让我自己走,我能维持住这张脸已经很不容易了!”
知晓阿鱼的实力不强,澶容同意了。而当白雨元出现在马车旁的那一瞬间,不管是傅燕沉还是若清,都没有说话。
要走时,若清想了想,微微一笑,“师叔,也叫上李岛主吧。”
然后,原本只有三个人的马车里,多了两个不受欢迎的来客。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空中。
车内澶容闭目养神,白雨元不知在想什么,一双眼死盯着自己的手,一副不与任何人交谈的模样。
若清心情不好,没有闲聊的心思,傅燕沉也是如此。眼下几人中,只有李悬念心情不错,时不时会与澶容提一些宗门里的事情。
话说了一半,李悬念像是想起一件事,话锋一转,与若清说:“对了,昨夜就想与你说来着。”
他不在意他如此说后,马车里的人都看向了他,朗声道:“宁城前边是魏水,我之前来过,也去过当地的一家珍宝阁。而那家手艺不错,你可以让店主帮你打磨一下石心,镶在配饰上,比你现在这样带着强。”
他给若清提了个意见,好似很惋惜那块石心在若清手中保持起初的模样。
经他这么一提,若清揣着石心的事白雨元和傅燕沉都知道了。
可若清观察着白雨元的表情,一没看到白雨元嫉妒,二没看到白雨元惊讶,心里正弄不清白雨元这是什么路数,便听到澶容和傅燕沉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石心?”
“你们都说了什么?”
前面那句是傅燕沉说的。
后面那句是澶容说的。
若清抿了抿唇,因白雨元没有反应,心里有些失望,连带着也不愿理会傅燕沉和澶容,敷衍地解释了一下。
李悬念见若清没有答应去魏水,转而与澶容说:“阿容,要不要到魏水看看?”
白雨元/阿鱼听到了这句话,像是想到了什么,朝李悬念嘘了一声。
而阿鱼的嘘声刚出,澶容便冷声说:“不去。”
这就很意外了。
若清挑了挑眉,他以为按照澶容的性子,一定会为他去魏水,不曾想澶容会拒绝他。
接着谁也没有说话,马车就这样离开了宁城,路过了魏水,开始向青州前行。
到了青州那时,李悬念也提出了停下看看,可是澶容没有应声。
而若清看着睁着眼睛,张着嘴好像在睡觉的阿鱼,脑内思绪乱作一团。
最后,当李悬念随口提了一句下面是怀城时,一直在空中行驶的马车终于落在了地上。
落下去的原因不外乎其他,是傅燕沉开口说要下去看看。
而傅燕沉忍了这一路,也忍到极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