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燕沉被若清的笑震住了。
盯着傅燕沉红起的耳朵,瞧着傅燕沉强装镇定的模样,若清故意把信件高高举起,在空中左晃一圈,右晃一圈,装模作样地将纸张甩得哗哗作响,等到傅燕沉瞪向他,他才故作严肃地说:“我写了那么多封信,你就回这一封给我?”
他指责对方:“你出去那么多天,就是一天写一个字,你能写的字也比这信上的字多。”
若清和傅燕沉和好了,也不怕说得过火傅燕沉生气,见红耳的傅燕沉怒瞪双目看过来,还敢说:“字这么少,还这么小,好生小气。”
傅燕沉恼羞成怒:“不要还我!”
若清怎么可能还给他。
当着他的面,若清把信收到怀里,朗声道:“给出去的东西还要往回要,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不过这次做得还算不错,记着以后出去也得给我写信报平安。”
闻言傅燕沉不依不饶,与若清在水潭旁你一言我一语,两人打闹的气氛好到外人一看就知他们感情深厚。
披散长发的澶容站在树林中,默默地看着对面的两人,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映出了这两人的影子,又像是根本没有这两人。
而在澶容沉默不语的时候,一旁的树丛传来细微的声响。
澶容转动视线,阴鸷的眼毫不意外地对上了移动到这里的树面人。
那一脸妖气的树面人遇上澶容身体一震,连忙低下头,没敢与澶容对视。
“谁让你离开古道的?”澶容声音低沉,像是雷雨将来时阴霾的天空。
被那双危险且包含着恶念的眼眸吓到,树面人什么都没敢说,飞一般地逃离了水潭边上,生怕走得晚了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而澶容在树面人走后转过头凝视对面那两人,自虐般的不上前也不离去,直到素音赶来,确定这两人无事,他的身影才慢慢消失在树影之中,像是从来没来过。
若清和傅燕沉和好了。
夜里傅燕沉拿来许多点心,虽对若清说是剩下的,可看那包装和摆放,明显是特意买的。
若清拿起一块酥饼放在嘴里,一边吃东西,一边说:“你看这料子,喜不喜欢?”他扯过来一块黑色的布料,神态自若,带着几分对待老友的熟稔轻松,“别我费心做好了,你又嫌难看不要。”
傅燕沉不晓得若清为什么想要制衣,他不觉得若清是那种喜欢缝缝补补的男人。
带着疑惑的情绪,傅燕沉抬眼,瞧见了一匹不错的黑色布料,当即愣了一下。
清原的人都知道素音喜欢浅色,因此馥水居弟子多数都是浅色衣裳。从小到大,若清柜子里就没有深色的衣裳,是以霓姮绝不会送黑色布料给若清……
这时似乎想到了什么,跪坐在一旁的傅燕沉盯着那匹怎么看怎么是自己喜欢的布料,不自在地说:“我才不是那种人。”
他说完这句,抿了抿唇,手在腿上搓来搓去,眼神飘忽,似乎有话想说,又不好开口。
若清看到他难得乖巧的扭捏表现,诧异地停下手中的动作,问他:“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傅燕沉憋了半天才说:“可以在袖口上,绣一个……”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
但若清跟他相交多年,自是知道他的意思。
傅燕沉身世悲惨,幼时父母双亡,到了清原又因身怀魔气受尽了白眼和歧视,加之师父澶容生性冷淡,寂寞感在若清到来前一直伴随着他。
若清还记得,去宗门大会前夕,傅燕沉跟五师叔的弟子发生争执,五师叔的弟子口不择言,惹得傅燕沉被人笑话是个借势的乞丐。
那些人笑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有,就连衣服都是宗门统一置办发放,浑身上下没有一样是他自己带来的。
这话是实话,可若清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瞧着站在人群中傲骨坍塌的傅燕沉,心里实在不好受,所以寻了师姐,拿出父母留下的那些东西,找了不重要的一两件变卖,买了一匹不错的布,想要给傅燕沉做件衣服。
一件不是清原给的衣服。
老实说,如果那日傅燕沉没有被人戏耍嘲讽,若清绝不会给一个大男人做衣服。而经过那件事,他想,傅燕沉许是没有父母添衣,许是不似那些人一样好友成群,可傅燕沉有他这个朋友,怎么说也不算是孑然一身。
区区一件衣服,无父母置办,他给就是了。
此刻见傅燕沉这个表现,若清知道他是高兴又不好意思表达,于是了解地说:“要绣什么?”
傅燕沉不自在地说:“鹰。”
鹰是傅燕沉原来家中的家徽,只是后来家没了,他连家徽都没有资格拥有。
听到鹰的若清不是不想给他绣,但若清看着手中的针线沉默许久,望着自己勉强碰上及格线的针脚,说:“你太看得起我了。”
他对着袖口,有些为难,因为头疼,喊傅燕沉:“过来,别闲着,你当衣服好做吗?”
被他叫了两次,傅燕沉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大手拿起小小的针,笨拙地缝了一下。
然一针下去,他顿了顿,偷偷看了若清一眼。
若清这时也看着他,两人相望无言,过了片刻,若清拿出自己被针扎了的手,看着冒出的血珠,气得笑了出来。
等着傅燕沉走后,若清揉了揉太阳穴,开始觉得有些累了。
他放下手里的点心盒子,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白日的那一幕,心里泛起嘀咕,心说这么多年来五师叔那边的灵兽从未暴动,怎么就在今日他出去的时候,正好发生了这件事……
白日要不是傅燕沉及时出手,被撞入禁地之后他肯定会没命。
出自对生命的热爱,即便此事是意外,若清也少不得多想几分。
夜已经深了。下弦月藏在云后,傅燕沉出现在幽静的小路,拦住白天带着灵兽散步的弟子,一脚踹了过去。
“砰”的一声过后,发间的流苏晃了一下。一闪而过的银色冷光像是寒刃出鞘,带着咄咄逼人的煞气压向对方。
随后,带着怒气的拳头落下,发出的声响让人畏惧心慌。
冷着一张俊脸,傅燕沉将这位师弟打了一顿,见对方毫无反击之力,拉过对方的头发,阴恻恻地问:“白天是怎么回事?”
“傅燕沉你敢对我动手!”
对方气急,骂骂咧咧半天,又被傅燕沉给了几下,等着吃了苦头,才老实地说:“谁知道那个新来的弟子是怎么回事!他拿了那兽最不能闻的灵花,这才激得那兽躁动!这事也不怪我,你凭什么打我?!”
傅燕沉听到这里,松开了对方。
对方却愤愤不平地说:“白天新来的弟子遇到危险,见你跑来向你求助,你却不管不顾!晚上你又故伤我!你实在太过分了!”
过不过分这事不用对方说傅燕沉自己心里有数。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傅燕沉懒得理他,抬脚就走。
之后傅燕沉又找到那个新来的弟子,问他为何去摘灵花。那弟子见他面色不善,抖如筛糠,颤声说是掌门让他们去取些灵竹过去装酒,他在别的地方看到这花觉得好看,就随手摘下,想等回去之后放在房中。
次日一早,霓姮听说傅燕沉昨夜打了五师叔的弟子,五师叔带着爱徒找上澶容,澶容当着师兄的面询问傅燕沉为何如此行事,傅燕沉只说看对方不爽。
听到这里,霓姮摇了摇头,没让旁人把这件事说给若清听,转而拿着一些伤药去了傅燕沉那边。
*
清原人人都知,澶容公正仁爱,每次傅燕沉闯了祸,澶容都会重重责罚,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徒弟而包庇对方。
霓姮对傅燕沉没什么特殊感觉,只是因若清和傅燕沉亲如手足,霓姮平日也有关注一下这位名声不太好的师弟。
是以此去群山院后山,霓姮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身上有鞭伤的傅燕沉。
这时的傅燕沉被铁链锁着手臂,背对着正门,面对石墙,像是睡着了。
脚步有些迟疑。
因前方有阵法,霓姮过不去,便把带来的药放在了门前。
傅燕沉应该一早就知道她来了,只是这个脾气不小的师弟,向来懒得理会除了若清澶容之外的人。
霓姮倒不在意傅燕沉对她的怠慢,心情平气地说:“昨日灵兽闹得事数年前也曾发生过,只是你年纪小,入门晚,没听说过。而五师叔与师父关系亲厚,门下徒弟纵使看不上若清也不会刻意寻事,而我想,我说的这些事情你都清楚,既然清楚,你为何还要不管不顾地找上门去?”
说着说着,霓姮似有些不满:“我知你是好心,是想为若清出气,可凡事都有两面,你在清原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怎不想想你惹了那么多人,万一有一日对你不满的人因动不了你寻若清麻烦,若清又该怎么办?”
面对霓姮的指责,傅燕沉眸光沉沉,冷声说:“那些跟我作对的人都是不受重视的小弟子,真正有地位的人还不屑与我对话。素音师伯德高望重,有你和你师父再加上我师父在,跟我作对的人里谁会想不开找他麻烦?”
“若有一日师父和我正好不在门中又该如何?”
霓姮严肃地说:“澶容师叔虽强,但他很少接触外人,对人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并不熟悉。说得难听一些,你那师父就像是山峰上不化的积雪,根本感受不到人间的烟火气,自我认识他起,他的脑子里就只有修行,根本不会注意到下边争强斗狠的事。”
“而若清体弱多病,只有医术没有修为,要想借他向你发难绝非难事,你若真心和我师弟交好,做事之前就要动动脑子,不要冲动行事连累他。”
傅燕沉听到这里突然起身,带动着身上铁栏哗哗作响。
他就像是一头易怒的野兽,面对霓姮不留情面地指责,强压着火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我没有脑子还是你没用脑子?!”
“五师伯的灵兽是寻宝所用,脾性温和,每日外出都是那个时辰,平日从不生事,怎就若清外出的时候,刚好有一个手拿紫尾花的新弟子恰巧出现?!”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若清与灵兽相遇时,灵兽往外山走,若清往山内进,这时那弟子在若清身后,也要进山,我问你,以这种站位,正面遇到灵兽的弟子应该往哪个方向跑?为何两方撞上,那两个弟子不像其他人,偏偏往灵兽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霓姮说:“那弟子不是说了,他往前跑的时候跌了一下,另一个人心急拉起他,不曾想灵兽一跃而起跳到前方,他受到惊吓,这才慌不择路地往后跑去,这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误会!怎么就那么多的误会!什么时候出误会不好,偏生要在他走到禁地那里才出误会!”
一直压制的火气终于爆发,傅燕沉像是要吃人一样,怒声吼道:“就他那个身体,若不是我跑回去拉了一把,早就死在禁地入口了!而他差点死了,我管他是不是误会是谁的误会,我就要问清楚!”
“我实话告诉你,别说上门打人,今日若是他死在禁地,不管是那畜生还是那些弟子,一、个、都、别、想、活。”
他说话时表情阴鸷可怕,目光决绝,绝非在开玩笑。
可霓姮瞧见他像要吃人的目光,表情却有些放松,好似很满意傅燕沉的态度。
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霓姮不欲久留。
而等霓姮推开木门的那一刻,澶容正站在门外无声望着她。
因为对方功法过高,霓姮不知道澶容是什么时候来的。
想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霓姮急忙行了个礼,头还没抬起来,又听澶容说:“你似乎有交代不完的事要告诉傅燕沉,而对我却没什么可说的。”
这……
霓姮疑惑地看了过去,单看澶容不变的表情,她实在不好分辨澶容的心思。
她想了想澶容说的话,几经犹豫,畏畏缩缩地试探道:“还请师叔别怪傅师弟,傅师弟这次是莽撞了些,但问其原因,终究是担心若清。这事细算,也算是我们馥水居给师叔添了麻烦。”
澶容听她这么说,没有说话。
霓姮等了片刻,表情有些尴尬,正准备离去,又听澶容问她:“你好似很赏识燕沉。那你觉得,燕沉待人的方式是好是坏?”
霓姮听他这样说,以为他在为如何教导傅燕沉而心烦。
出于对小师叔的敬爱,霓姮道:“傅师弟待人的方式是错的,但关切若清的心思让我说不出不是。师叔也不用担心,傅师弟本性不错,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收起戾气,成为一个行事稳妥的人。”
可澶容听完她的话,竟然问她:“那你觉得,燕沉和我相比又如何?”
霓姮坦然道:“虽是难听,但确实是云泥之别,小师叔是站在云端上的贵人,傅师弟自是跟你没法比,但有时候师侄也会觉得……小师叔生性太善良,于自己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太过善良了……不是好事吗?”
似乎有听进去霓姮的话,澶容轻声重复了一遍,终于懂得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