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那晚,穆秋峰哭没哭不知道,反正从采风活动结束那天起,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疏离感愈发强烈。
是人也冷淡了,精神也恍惚了,完全一副遭受失恋打击的憔悴样子。
不过这得知晓内情的杜依依才能瞧出一二,落在其他人眼里,只是察觉这人脸色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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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一身运动服似是刚晨跑结束的丁老来到画室,老人家扫了眼画室内的景象,再瞧瞧三个自觉勤奋的徒弟,满意地点了点头。
“来来,休息会儿,我同你们说个事。”
丁老不仅对徒弟们采取放养模式,并且自己酷爱摸鱼,没事绝不会来画室闲逛,尤其大清早穿着运动服就来了,更是少有。
说明确实有事。
听到他的话,三个聚拢到一张老榆木做的方桌周围。
四个人,每人一个方位,表情状态却截然不同。
杜依依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的,眼底的黑眼圈能看出昨夜没睡好,黎原睁着两只滴溜溜的明亮眼睛,双手扒着桌沿,笑容腼腆,模样很是乖巧。
另一个人,则微低着头,一身如同深渊静海的寂静,散发出行将就木的颓然气息。
面露两分慈祥的丁老看着面前的三人,顿时有种扑面而来的违和感。
这种感觉仿佛是,三人同处一室,却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
画室的悲欢并不相通。
丁老多瞧了瞧左手边明显处于“悲”状态的穆秋峰,再缓缓把视线移开,清了清嗓子说:“昨晚我接到《鉴宝》栏目组的邀请,说有书画品鉴的部分,所以想请我去看看。”
杜依依一听,清醒不少,耷拉的眼皮掀开。
语调慢悠悠:“既然师父您特意来这里,肯定是答应了。”
丁老轻轻颔首,假模假样咳嗽一声:“咱们学国画的应当淡漠名利才是,我啊,实在是同学邀请推脱不开。”
淡漠名利?
你老整天飞来飞去参加各种活动,哪里淡薄了喂!
这番话是没人相信的,只不过大家对师父充满了绝对的尊敬,从来不揭穿。
黎原笑眯眯,杜依依撇撇嘴。
至于另一个人,没表情没声音,还神游着。
“那你们谁跟我去?”丁老淡淡扫了眼三人。
杜依依第一个摇头,嘿嘿笑道:“师父您知道的,我嘴巴没边到时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岂不是在全国人民面前丢脸,我不去!”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态度明确,她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类似的活动。
丁老很是理解地摸摸下巴,又瞧瞧左右两位徒弟,斟酌片刻,把脸偏向左侧:“秋峰,要不你跟我去?”
穆秋峰这人性子冷淡,看着很难相处,但有一个优点,就是他从来不怯场,不管什么场合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的样子。
带他去,特别稳,绝对不会出问题。
之前丁老带穆秋峰参加过多次展会活动,他从来不拒绝,本以为这次也会点头同意,然而他却缓慢地摇了摇头,淡淡地瞥了眼对面的小师弟。
一双明亮眸子里透出的期待好奇格外显眼。
穆秋峰收回目光,嗓音淡淡:“您带小师弟去吧,我最近有点事。”
气息弱而散,不像是有事,倒像身体不舒服。
“……有事?”
丁老常年跟各种老家伙打交道,眼力劲儿没话说,这会三两下已经看出穆秋峰不对劲。没再劝说,转而扭头对最小的徒弟说:“那你跟我去。”
“啊?”黎原愣愣地张了张嘴,疑惑道,“师父你怎么不问我?”
丁老轻哼一声,挂着慈祥的笑容:“你都快把‘我想去’三个字写脸上了,你师父又没瞎。好了,先说好可不是去玩的,等下我发点资料给你,回去多看看,再买身像样的衣裳,到时节目上穿。”
“哦。”
黎原乖巧点头,眸子里掩不住那抹雀跃。
他确实很想去,不是为了上电视,而是对“鉴宝”这类节目的喜爱。
上辈子他没去上大学前,每周都会和爷爷准时收看一档“天下藏宝”的节目,那时两人为了嘉宾带来的东西是不是真品,常常争论得面红耳赤,猜错的人还要负责洗碗。
后来,被时光润色的画面渐渐成了默片,争论的聒噪声音消失,只剩下温馨怀念的回忆。
倘若自己能够参加“鉴宝”节目,又可以让下面的老爷子乐呵一阵了。
事情谈妥,丁老把从前徒弟整理的国画资料发给黎原,便让大家散了。
资料包含各类名家的作品以及鉴赏知识,足足70多个G,就是用半个月也看不完。丁老知道这点,着重让黎原看节目上展示的三位画家的作品。
黎原对着电脑屏幕上从前根本看不到的真迹扫描图,眼睛都快瞪直了,有种即品尝满汉全席的眩晕幸福感。
他如此如醉地盯着真迹图,没察觉有个人怔怔地望着他耳边的一点红痕,再沉重呼吸,惊惶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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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丁老悄悄把杜依依叫出画室,找了个方便说话的小后院子。
他直接问:“穆秋峰怎么回事?一周不见,他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杜依依被师父叫出来时,就猜到是要询问穆秋峰的事,可是该不该把两个师弟间的事情告知师父,她却拿不定主意。
毕竟穆秋峰目前还处于暗恋,她要说了,岂不是侵害人家隐私。
杜依依短暂思索了下,换了个神叨叨模棱两可的说法:“师弟他,成长了。”
人生头一次失恋可不就成长了嘛。
“成长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丁老没好气地说,“别和老人家打哑迷,说人话。”
杜依依只好坦白:“师弟他好像失恋了。”
“失恋?”丁老闻言略微一惊,但也仅仅是震惊了下而已,很快一脸没所谓地说:“我还以为穆家破产了,原来是失恋,年轻人分分合合很正常,你有时间开导下他。”
杜依依不置可否,乖乖站着没吭声。
“这小子爱钻牛角尖,从前为了比赛的画能够五天五夜不眠不休,现在为情所困恐怕……”丁老自个琢磨起来,转向杜依依问,“那他喜欢的人是咱们学校的?”
杜依依点头。
“那人不喜欢他?”
这问题好扎心,得亏离画室远当事人听不见。
杜依依又一次点头。
“这样……”丁老想了想,“那我安排他去博物馆实习一段时间,见不着面,忙起来就没空瞎想了。”
这法子确实不错,于是师徒俩一合计,就给穆秋峰安排了新的去处。
杜依依本以为死心眼的穆秋峰偏要在画室守着小师弟,却没想中午时师父随口一提,他没有丝毫考虑就同意了。
许是撑不住,想要逃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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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暗,暮色四合。
黎原一直沉迷于丁老发的资料包上面,画室里其他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察觉过来,已是徬晚。
比每天回家的时间晚了四十多分钟,他急匆匆地收拾好东西,关窗关门,出校门后打了辆出租车。
家里那人怕是等急了。
可是,却没有一通催促询问的电话,该不会生闷气了吧。
最近老宝贝愈发黏人了,没按时回家真的会生气,然后晚上就会把气撒他身上,没个两三小时消停不了。
而且不知道什么毛病,跟个大狗似的,总喜欢在他脖子或者锁骨的地方咬上几口,即便穿上有领子的衬衫也不能将痕迹完全遮住。
黎原想着,下意识触摸颈边今早新鲜出炉的一点殷红,刚抚上皮肤,陡然间,雾气、瓷砖、扶手组合的奇妙画面纷纷拥入脑海,还伴随着一股从脊椎上涌的战栗。
不可否认,属于男人的那份磅礴力量感,着实太令人着迷了。
黎原狠不争气地滚了下喉咙。
要不等下回家,先在沙发休息一下再吃饭?
这个放浪的想法升起的一瞬间,黎原赶忙红着面颊摇了摇头。
想什么呢!
不能这么没羞没臊的!
他揉了揉悄悄泛红的面颊,打开车窗吹了阵徬晚的凉风,那点旖旎遐想才勉强散去。
随后,他又给家里那人发了条信息:
【在画室耽搁了一会,马上就回来,十分钟到家。】
信息发过去,迟迟没有收到回复,黎原皱了皱眉,莫名地觉察出一丝怪异。
但这时他已经下了车,便没再发信息,径直向家走。
到家后,房门半开半掩着,仿佛特意为他打开似的。
黎原没由来地感觉一阵忐忑紧张,咽了口唾沫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入。
一进门,直视客厅里的画面,赫然愣在原地。
倒不是家里遭贼的可怕景象,而是让人一言难尽说不出话的诡异场景。
只见三个满身肌肉的壮汉一字排开虎凶凶地站在客厅窗帘下,前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位银发银须的老人,正是盛家的老爷子。
而他的斜对面是个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高大男人。
面色黑沉的男人抬眸看向黎原,蹙了蹙眉,眸子里润着浓浓的关切。
不知是不是给这套操作整无语了,他抽了抽嘴角,没有开口。
此时两人含情脉脉的眼神无声地交流着,有人看不下去,猛地杵了杵拐杖。
“咚咚咚——”
闷声震颤在心尖。
盛老爷子冷冷地睨着黎原,不足两秒,便嫌恶地移开视线,厉声说:“过来,跪下!”
黎原捏紧手,没半点动作。
与此同时,被绑的男人立即开口阻止道:“不准跪!”
黎原捏紧的手心随之松开,似是有了倚仗和底气,腰背不自觉挺得更直了些。
如今早不是初入盛家老宅任人搓扁的情况了,他才不跪!
见此情况,老爷子气得胡须发抖,索性把拐杖扔掉,颤抖的手指指着不孝大孙子:“你你……要不是你老子抱怨你不去公司,我还不知道你又……”
手臂一挥,改为指向黎原:“你竟然又来找狐狸精!你被灌迷魂汤了是不是!”
狐狸精?
黎原还是头一次被人骂作狐狸精,这别样的词汇让他呆住无法言语。
“明知是个诈骗犯,你还来找人,没出息的东西,简直丢尽了盛家的脸!”
“我乐意。”盛檩满不在乎地回怼。
仅仅三个字又把老爷子气着了。
他抚了抚胸口,缓上两口气,眼一横不再搭理已经中了蛊的大孙子。
转向黎原,似是有备而来地说:“你说个数,要多少钱才能离开他。”
哈?
什么鬼?
您老是不是什么奇怪的电视剧看多了?
所以,他现在应该回什么?
蓦地,黎原脑中突然冒出曾经不知哪儿看过的狗血剧情。
他心念一动,不暇思索道:
“不行,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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