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时行没想到这位这么不给他留面子,不过也还好,反正在他自己家,留不留面子都无所谓。
是以他也只是笑了笑:“狄相这是在用激将法吗?”
狄仁杰气哼哼地走进来坐下说道:“激将法?不,老夫从来不屑于用这等手段,老夫说的皆是肺腑之言。”
骆时行坐下来让人给他上了一杯果汁说道:“您老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赶紧先败败火。”
狄仁杰也不客气,一口喝干了之后才说道:“你不服气?”
骆时行当然不服气,别人骂他什么他都可以无所谓,但是……胆小鬼?他若是胆小鬼,那满朝文武又算得了什么?
狄仁杰见他面上隐隐有着不服之色,便笑了一声说道:“因为觉得朝堂上有颠倒是非的小人便辞官不做,跟逃兵又有什么两样?当日你在大殿之上多么铁骨铮铮,过了几日便害怕了?”
骆时行抿嘴有些不服气说道:“人的精力有限,我只是不想将余生全部用来跟那等小人勾心斗角。”
“所以你就放任这大好河山被小人把持吗?你若辞官,交州刺使之位空悬,下一任刺使或许会推翻你做的所有事情,到时候你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骆时行一听脸都绿了,一拍案几说道:“他敢!”
“哼哼,你辞官之后也不过是一介平民,人家乃是刺使有何不敢?”
骆时行刚要说什么,忽然反应了过来,他刚刚明明知道狄仁杰是在用激将法,结果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一下子就抓到了骆时行的弱点,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交州,那里毕竟承载了他许多心血。
骆时行最后也只好叹了口气问道:“您就没有害怕过吗?我不畏惧有小人得势,我担心的是将来,跟这些人勾心斗角多了,移情易性,若是有一天我也变成了为争夺权势不择手段的人怎么办呢?”
狄仁杰听后微微一愣,认真看着骆时行半晌,发现对方眼里全是茫然,心中不由得一软。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的意识到眼前这不过是个孩子,还是父母早亡的孩子,没人教过他太多东西,无忧无虑的时光在他九岁那年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时间全都是在挣扎求生。
大概也正是因为没有父辈的教导和引导,所以他担心的是在自己走错道路的时候没有人提醒自己,等到他自己明白,怕是为时已晚。
骆时行不敢保证自己能够一直维持现在的秉性,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至于程敬微……程敬微要指望的上就好了,这货本身就三观不正,全靠他硬掰过来,现在又变成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就怕到时候骆时行变得面目全非汲汲营营,程敬微也能面不改色的帮他处理掉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
这人就指望不上!
狄仁杰宦海沉浮多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却也不由得心软说道:“不要怕,这不是还有我们吗?”
骆时行勉强笑了笑:“非亲非故,心有愧疚。”
狄仁杰语重心长说道:“你心有畏惧便是好的,警钟长鸣便不会走错路,非亲非故又如何,你以后若是有不懂之事尽可问我,你于我而言还算是救命恩人,这等恩情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骆时行听了之后懵了一下:“啊?什么?”
狄仁杰这才说道:“前些时日大理寺在捉拿来俊臣一伙党羽的时候在他们那里发现了正要构陷罪名的名单,其中就有老夫。”
而且诬陷还是老一样,谋反。
上面写得十分详细,如何告发捉拿狄仁杰,等他下狱之后又如何屈打成招,若是狄仁杰肯招是一套方案,若是不肯招便是另一套方案。
他们甚至已经计划好了若是狄仁杰骨头太硬坚持不肯认罪的话,他们就伪造认罪书,反正铁了心地要铲除他一家!
哪怕是狄仁杰在看了之后都忍不住冷汗直流,他当然不会认罪,哪怕就算受刑也不会轻易认罪,但问题在于对方伪造认罪书的行径太过卑鄙,就算他不认罪,但凡见不到陛下,也是一样的结果!
所以说骆时行救了他一命是真的,哪怕骆时行当初是为了自保,但狄仁杰一向只看结果。
骆时行听了之后连忙摆手:“这不能算,来俊臣一伙穷凶极恶倒行逆施,他们陷害和将要陷害的人那么多,这么算起来我岂不是救了很多人?”
狄仁杰却大笑道:“正是如此,否则你以为何以大家都来劝说你呢?他们是感念你的恩情又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若是还在做官,他们总能帮一把,但你若辞官归隐,大家怕是要愧疚终生啊。”
骆时行有些茫然:“啊?为什么会愧疚终生?我也不在乎他们报不报恩啊。”
狄仁杰叹息:“因为他们会觉得是自己太过懦弱,所以才让你这样刚直的能臣心灰意冷,挂印而去,或许很多人都会觉得当初要是也站出来打击来俊臣一伙,不是让你孤军奋战,或许你就不会走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愧疚?”
骆时行被狄仁杰说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他歪了歪头:“可是……”
狄仁杰十分豪爽地一挥手:“没有可是,你不必担心,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活着呢,或许你不需要我们扶上马,但送你一程还是可以的!”
狄仁杰从来没怀疑过骆时行的本领,以他看来这孩子是有宰相之才的,只是年纪太小,心性终究还不够沉稳,再在交州或者其他地方历练两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有勇有谋还能守护一方百姓安宁富足,这样的人辞官归隐简直就是天下的损失!
甚至他还看得出来程敬微也是人中龙凤,这两个人在交州配合得那么好,将来都是大唐的中流砥柱啊!
骆时行怔怔看着狄仁杰半晌,心下十分感动,最后只好说道:“那……那我想想。”
狄仁杰一看他这态度就知道也差不多了,便语重心长说道:“世上千百种人,总有你看不惯的,你不喜欢现在的风气?那就去改变嘛,你辞官逃跑也就是个眼不见心不烦,更何况你敢说自己从来没得罪过人?世家大族子弟辞官归隐还能背靠家族衣食无忧,你呢?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那些忠心追随你的人啊。”
骆时行听得简直是心下羞愧感觉真的像是狄仁杰说的一样自己要成逃兵了。
最后他恭恭敬敬把狄仁杰送走,虽然没说不再辞官,但狄仁杰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等狄仁杰走了之后,骆时行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忽然转头看向程敬微:“我怎么觉得我被带坑里去了呢?”
当时没觉得,现在就发现狄仁杰是真的老谋深算啊。
从一进门开始就在调动他的情绪,对付青少年,可能激将法就很管用,然而骆时行不是普通的青少年,恰好他还带着一点属于青少年的热血冲动,但同时也有一点属于成年人的成熟。
所以他的情绪在被调动起来之后,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于是狄仁杰又换了另外一种路数,开始讲大义,然后灌鸡汤,反正说的那是一套一套的,给谁谁都得迷糊一下。
骆时行也不例外,更何况骆时行说的很多东西也的确说到了他的心坎儿里。
但是……就很离谱啊,堂堂宰相这么套路他,合适吗?
程敬微大笑:“你才发现?”
骆时行直接顺手丢过去一枚梨子生气说道:“你看出来了还不提醒我?”
程敬微接住他手里的梨子说道:“你觉得他说的不对吗?更何况虽然你说得潇洒,但我也知道你放不下交州。”
骆时行嘴硬说道:“有什么放不下的?我能做的都做完了,接下来按部就班就好。”
程敬微也没跟他争辩,心里却觉得但凡小猞猁真的能放下也不至于狄仁杰一说他就动摇。
狄仁杰说了那么多,铺垫了那么多,其实都是为了把交州拽出来而已。
他虽然没有提到交州那些人,但字字句句都在引导骆时行往那个方面想。
别人其实骆时行不担心,但有一个人却真的不能不管——萧善诗。
当初萧善诗是他一力举荐起来当县令的,当时他想的是自己在交州当然是能够护住萧善诗的,至于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哪里影响的到下面呢?
如今他突然有了退隐的想法,这不就等于把萧善诗一个人扔在那里吗?她还不得被那些看她不顺眼又自命不凡的玩意们给欺负死?
哪怕现在是女皇登基也没用啊,女皇也不可能天天盯着一个县令,再加上山高皇帝远……
骆时行最后叹口气说道:“怎么也得把萧善诗给安顿好再说。”
要么送她上更高的位子,要么就让她退下来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只不过萧善诗可能也不想半途而废。
程敬微其实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对于骆时行辞官这件事情就当是小猞猁发发脾气,唯一让他遗憾的就是小猞猁耗费了很多心血给他们两个设计的船怕是用不上了。
骆时行见他盯着那几张图纸,心中颇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个人什么毛病自己很清楚,想一出是一出,他刚给了程敬微退隐的希望,转头又反悔,好像也不合适。
他搓了搓手说道:“要不……这样吧,咱们想个办法,既能够安顿好萧善诗他们,又能退隐,反正我辞呈都交上去了,转头再跑到吏部去说不辞官了也不合适。”
这么做也太掉价了,怎么也要等朝廷挽留才行啊。
程敬微刚想说什么就转头看向外面皱眉说道:“做什么?”
骆时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居然是门房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黄门。
小黄门也一脸焦急说道:“骆刺使,岭南传来急报,桂州、邕州、容州三地大乱,落于獠人之手,陛下昭您进宫议事呢。”
骆时行一怔:“什么?我不是写信让交州调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