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路延沉默着, 最终也没吭声。
三人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路娴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将来的计划,她转让了国外的几家珠宝店, 筹了一笔资金。她在国内有个很要好的朋友, 准备和她一起投几个店铺, 毕竟现在年纪上来了,准备闲下来享受享受生活。
他们十几岁的时候, 路娴每次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 回家也只是短暂地待个两三天,久而久之两个孩子跟她越来越陌生。那时候简柒南跟他哥一样, 路娴在耳边唠唠叨叨,他们就沉默听着, 不爱吭声。
现在秦路延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路娴问什么,他都会应一声, 每句话都很简短,也许不是故意的, 就是习惯了。倒是简柒南会偶尔找话题,路娴猜或许是他懂事了, 也或许只是不忍心,不想让她那么尴尬。
说是来涟城玩几天, 其实两人大多时间都在陪着路娴购物,直到三天后路娴准备到北城找朋友回合,秦路延开车把人送到了机场。
路娴看了眼登机口,笑着说:“我想了想, 还是打算把店开在长桥, 以后就在长桥定居了, 你们有空啊就回来,也算是在长桥还有个家。”
简柒南把行李箱推到她手边,“在长桥开珠宝店,有市场么?”
路娴接过行李:“我不打算做高奢了,准备做个我自己的小众品牌,我现在啊主要是放不下这种情怀,无所谓挣多少钱,更重要的是总觉得长桥才是该我落脚的地方,毕竟当年我是在那里看着你们长大的。”
秦路延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到神情,只是微微垂着眸站在一旁。
“行了检票了,我该走了。”路娴顿了一下,看向秦路延,迟疑地问了句:“对了,马上就过年了,过年期间你们还有工作安排么?”
秦路延抬了下眼皮:“没有。”
“那……”路娴看向简柒南,“你们想好在哪儿过了吗?”
简柒南一时语塞,看了他哥一眼,只听对方平静地说:“到时候看。”
“也是,还有一段时间呢。”路娴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拍了拍秦路延的胳膊,“年底还有工作吧?要注意多休息,别累着了,啊?”
秦路延余光在对方手上浅浅地扫过,垂下眼嗯了一声。
说到过年,简柒南在国外的每一年,都会提前很久想起这个日子,想起路娴手忙脚乱地拿着菜谱给他们做年夜饭,想起除夕夜春节那几天可以偷懒不写作业,那几天满世界都热热闹闹,他缠着他哥问他烟花长什么样子。
后来这种近距离的热闹他再也没有感受过,只能隔着屏幕听着里边的喧嚣,再也没人给他形容这年的烟花如何绚烂。
他对过年已经快没什么概念了。
开车一路往家走,简柒南坐在副驾驶愣神,秦路延瞥过来:“想什么?”
简柒南回神,“哥,我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烟花……今年过年,我们去个能放烟花的城市吧。”
秦路延静默了几秒。
现在只有部分小城还能放烟花,比如长桥,秦路延明白他什么意思,嗯了一声:“好。”
年底这一个月,夏筠谈下了一个国际品牌代言,为了提前铺垫造势,秦路延接受了品牌采访邀约,当问到他之后的规划时,秦路延不紧不慢地回答:“大方向从商,如果有喜欢的剧本,还会接。”
主持人又问:“我们都知道啊,路延前段时间主演了一部同性题材作品,也有了自己的爱人,那之后还会考虑类似的作品吗?”
秦路延平静地说:“不会。”
“能说说具体原因吗?”
“作品重在表达态度,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情,不需要重复第二次。”
采访结束后,小阳来接秦路延,提到了出国拍摄的事情,跟他说签证下来了。原本简柒南准备跟他一起去,就当出去玩几天,结果走之前这天简柒南感冒发烧了,第二天鼻塞眼肿,完全没有精神样。
秦路延给他倒水,监督他吃药,简柒南裹着毯子缩在沙发上,吸了吸鼻子,嗓子哑得不像话:“……哥,再不走飞机赶不上了。”
秦路延皱着眉不吭声,他肯定舍不得让简柒南跟着他奔波,但更不愿意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最后差点考虑跟对方谈延后拍摄时间,简柒南制止了他:“连我都懂这不是一个代言这么简单,这是打通国际市场的敲门砖……有了第一次合作,以后就容易多了。”
简柒南捂着杯子暖手:“咱们不能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秦路延捏了捏眉心,拿走简柒南手里的杯子,把他的双手捂进了手心里,“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酒吧那么多兄弟呢。”简柒南啧了声,“我又不是没朋友。”
秦路延无奈,偏头想亲简柒南,却被对方躲开了。简柒南双手在胸前打了个叉:“感冒会传染,你想生着病拍摄?”
“我抵抗力好。”秦路延勾住他的后脑勺,偏头亲了下去。
秦路延这次的拍摄行程是一周。
每到空闲时间他哥都会给他打个电话,问他恢复得怎么样,简柒南每次都带着浓重的鼻音告诉他哥已经好了,根本看不见他哥有多无奈。
也许是入了深冬,寒潮来临了,简柒南这场感冒有些久,第四天夜里又发起了高烧。
他裹在被子里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好像听到了路凌的声音,那一瞬间他分不清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好像睡在异国他乡狭窄的出租屋内,可这个地方不该有他哥的声音。
他贪恋着不想醒来,这种时空错乱的假象仿佛填补了多年来缺失着的空洞,好像这些年无论他在哪里,路凌都在他身边。
秦路延是赶了拍摄进度才提前两天回的国,因为直到登机前都不确定能不能结束,他没提前跟简柒南说,结果晚上回到家,看到的是裹在被子里滚烫的人。
他拿来体温计给他量体温,将迷迷糊糊的人叫醒起来吃药。
简柒南这才分清了现实,睁眼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含糊地喊了一声:“……哥?”
秦路延心疼地蹙了下眉,低低地应了一声。他扶着人坐起来,从身后抱住简柒南,喂他喝水,叹气道:“你这样,还让我放心?”
简柒南抿了下干燥的嘴唇,脑子还有点懵:“你都回来了,那我这是睡了……三天?”
秦路延:“……”
简柒南不抬眼都知道他哥有多无语,闷闷地垂下脑袋:“我都烧糊涂了,你还凶我。”
“没凶你。”
“不说话就是凶我。”简柒南不讲道理。
秦路延无奈,把杯子放好,抱着简柒南躺进了被子里,“还冷么?”
身体被他哥的体温包裹着,简柒南终于暖和了一些,嘴上却说:“还冷……”
背后的身体果然又贴紧了些。
简柒南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怎么提前回来了?”
秦路延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后颈,“你觉得呢。”
呼吸落到的地方带起一片轻痒,简柒南还有力气开玩笑:“想回来开荤?”
这话说完身后没动静了,简柒南正得意,睡裤就被扯了下,他惊了一跳赶忙摁住:“不是吧哥,我发着烧呢,你想弄死我?”
“知道还这么欠。”秦路延最终只是搂住了他的腰,声音低而轻缓,“早点好起来,我还等着。”
简柒南又欠了:“等着什么?”
“等着第二次。”
简柒南识时务地闭了嘴,觉得自己又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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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柒南完全康复是在年前两天,结果没等来他哥说的第二次,等来了傅嵘桑,他扎在家里就不走了,非要和他们一起回长桥。
除夕前一天路娴打来了电话,委婉地问他们过年的打算,简柒南看了眼正在收拾行李箱的秦路延,“小姨,我们准备回长桥,您能给我们做年夜饭么?”
隔着屏幕都听得出来路娴克制着的激动,让他们什么都不用准备,家里什么都有,只要人回来就行了。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三人就登上了飞往长桥的飞机,飞机落地时长桥飘起了小雪。
长桥地处偏南,几乎不下雪,傅嵘桑只穿了件毛呢大衣,一下飞机冻得直哆嗦,嘴巴打着摆子还要给自己找补一句:“瑞雪兆丰年,来年盛世安康,这是简单的雪吗?这是来自家乡的祝福,我愿意多淋一点……哎你们等等我!”
他们这次回家回的不是西河巷子的大院,路娴从那个院子里搬了出来,搬走的那天邻居们还热心地替她拎了行李,路娴也一如既往地笑着跟他们寒暄,但谁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一样了。
当年流言从这里开始,冲走了一家三口的平静。
路娴始终记得某次她离家回来,一如既往地跟大伙在院子里打牌,谈话间有人有意无意地提起:“你家那两兄弟关系可比你亲,形影不离的,有时候啊我看着亲得都不像兄弟。”
路娴当时还笑着:“不像兄弟还能像什么?”
大伙儿有一会儿没吭声,欲言又止地互相给眼色,有个妇人开玩笑般开口:“要不小南是个男孩呢,要是个女孩,可以给小凌娶了当媳妇。”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低笑起来。
路娴愣了一下,随即身子倏地发软,只觉得脸上一阵冷一阵热。
心里一旦埋下了某种怀疑,所有的疑似征兆都会被无限放大,她依旧抱着一丝类似于侥幸的心理,安慰自己不可能啊。
可当她那天推开门,看到自己的儿子站在桌前,手指撑着桌面低头吻着另一个男生时,所有的“不可能”都崩塌了。
……
路娴现在想搬离这里,算不上逃避,只是她想通了,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
路凌和简柒南对她来说就像手心手背,谁都割舍不了,没必要因为别人的看法妥协自己。她只是不希望两个孩子回家时,在这个地方勾起哪怕一丝丝不好的回忆。
她在城西买了一套新的院子,做好了丰盛的年夜饭,天黑之前终于等到了回来的简柒南和路凌。
这顿饭简柒南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他哥让他喝了点小酒,剩下他哥不准他喝的,他就反过来让他哥替他喝了,路娴看两人打闹笑了半天:“酒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过年嘛,喝一点才有气氛。”
秦路延被两人一唱一和逼着喝了不少,最后有点微醺了,简柒南才满意地放过了他。
饭后路娴说自己最近买了摄像机,问他们要不要一起拍个照。
简柒南推着秦路延去拍照,“好啊,小姨你坐中间,让我哥摁快门。”
秦路延站在摄像机支架前摁下延时快门键,然后走过来站在了简柒南身边,于是在阖家欢乐的除夕夜,三人留下了第一张全家福。
晚上十点多,院子里传来一声烟花的炸裂声。
这时秦路延正在看工作室群里大家的新年祝福,小阳胆子肥了敢在群里带着大家一起跟夏筠要红包。
“哥!”
这时简柒南从二楼冲下来,拽着秦路延的手就往院门口跑,“看烟花!快点!”
院门临着湖,两人跑到湖边的护栏边,简柒南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夜空。
烟花不仅点燃了夜空,还将湖面染得一片绚烂。
秦路延的手还被紧紧抓着,他偏过头时看到的是简柒南眸底的一片亮光,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沿街万家灯火,湖边人流攒动。
他从身后抱住了简柒南,轻声说:“特别好看。”
简柒南看着湖面,心底有一瞬的不舒服。秦路延捏了捏他的下巴,“怎么了?”
总觉得这样欢乐的日子,无论聊什么都会轻松一些。
简柒南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哥,你以前你以前离湖面太近都会不舒服,可深海救援系列的电影,你拍了两部……为什么还要接这个电影?”
秦路延愣了一下。
简柒南眼眶有些酸涩,不太高兴地闷声说:“自虐么?”
秦路延知道简柒南心里在想什么,在怕什么,他轻声说:“自救。”
简柒南回头看了一眼,“真的?”
“嗯。”秦路延顺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想治疗。”
“你骗我。”
“不骗你。”秦路延把人转过来,低头细细亲吻他的嘴唇,“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简柒南眼眶红了,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哥的喉结处,想到什么又问:“你嗓音变了很多,那次发烧怎么烧得这么严重?”
秦路延喉间动了一下,只是轻笑了一下:“就像你前几天发烧,再烧就成我这样了。”
简柒南啧了一声:“那我可不敢试。”
简柒南知道他哥不想说。其实他后来问过傅嵘桑,他哥的嗓子是在他走后那一年反复发烧感染,断断续续持续了几个月才变成这样的,根本没有表面上说的那么轻松。
简柒南不敢细想,只是听傅嵘桑这么提了一嘴,现在每每想起都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也不是非要去揭那些伤疤,只是想一点一点将往事化开,希望有一天能带着他哥完全走出来。
这时他听到他哥忽然问:“大学怎么生活的?”
简柒南愣了一下,简短地概括:“一开始住校,后来跟室友一起不方便,就搬出去住了。”
秦路延身上带了点淡淡的酒香,大概是真的有些微醺了,好似这一刻特别想要窥探他曾经在简柒南生活里缺失的那一角。
“生活费怎么来?”他又问。
“兼职。”简柒南回忆了下,没有抱怨也不打算细说,只是一笔带过,“音律调音这种冷门专业比较特殊,报酬还行,我物欲也不高,没什么压力。”
夜空里的烟花久久未歇,秦路延静默了许久,低声问:“过得好么?”
简柒南心里忽然难受了一下。
他其实没那么脆弱,只要他哥不问,他根本想不起来用好或不好来评价自己的生活经历,只是现在他哥问了,让他莫名生出几分难过来。
他念的是残障人士学府,里边的人各自都有缺陷,越是这样的环境人们越容易抱团,想用这种方式丰满自己的羽翼,而简柒南不仅孤僻,还不是本土血统,他就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人。
有段时间只要他出现在学校里,就会遭受各种恶作剧,那时候他才发现大院里的小孩砸在他身上的枣子根本不算什么。
简柒南知道他现在说自己过得很好他哥肯定不信,于是故作悲伤地哀叹了一句:“过得可差了,看不见,又听不懂,饭也吃不惯,你猜我胃病怎么来的?”
简柒南语气带着点戏谑自嘲,原本只是想稀松平常地带过,却不知道落进他哥耳朵里有多难受。
秦路延捧着简柒南的脸吻他。烟花将夜色照得如白昼,这一刻他们忽略了人来人往,像湖边所有爱侣那样拥抱接吻。
简柒南絮絮叨叨地展望着来年,谈到了以后,秦路延认真听着,简柒南说想学设计,想要创作,喜欢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最后简柒南是被秦路延牵着回的房间。
其实路娴给他们准备了两间房,有一间却注定要空着了,房门还没关严实,简柒南就被他哥半推着抵在了墙上。
也许是气氛到了,或者因为喝了点酒,秦路延眼里的情绪汹涌得很不寻常。简柒南被亲得血气上头,勾着他哥的脖子才堪堪站稳,又被他哥拉浴室洗了澡,出来时简柒南脑子直发懵,情绪却有些亢奋。
到兴头时简柒南咬着他哥的脖子,说要不在沙发上试试,他哥静默许久,还是勾着他的腰把他放到了床上,嗓音低哑:“别闹,以后有的是机会。”
简柒南以为是他哥情绪再汹涌也舍不得闹太狠,可他发现自己这次猜错了。
他脑袋陷入松软的枕头里,只见一片红色从他哥胸膛漫到了手臂,他哥手掌扣住了他的脚腕,冷白的手腕附近因为用力而泛起了几道明显的青筋。
简柒南不是爱哭的人,却几次哽咽出声,这时候他哥会低头吻他,哄着他,问他是不是难受,简柒南眼底一片涣散,脸色越发红了,偏开头不好意思看他哥,摇头说:“……不是。”
除夕夜终于走到了零点,窗外燃起了今夜最盛大的烟花。
光亮从窗帘缝隙中落了进来,简柒南偏头时看见了那一抹绚烂,他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哥……我们明天也买烟花吧……就在院子里放。”
“好。”秦路延在他耳边落了一个吻,“以后每年都买。”
只是一个简单的承诺,却已经将未来铺垫得绵长连续,好似在说来日方长。
这一晚他们相拥着久久未眠,珍惜着这久违的除夕夜,那是他们走过了光阴,攒够了思念,才换来的久别重逢。
简柒南想,此后朝暮与年岁,黄昏与四季,他又可以做回他哥的小瞎子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