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城, 善德观。
此地是城中的一座道观,道观是修行中人,只不过他并没有师承再加之天资寻常, 修到了筑基已然是尽头。不过就算是筑基修士,对凡人而言也算是仙师, 往日里观主会应凡人之请, 替他们看看风水、驱逐一些小鬼怪以及治病。然而老道人年寿已经近两百,就算有延年益寿的丹药,能够活的日子也不多了。对此老道人倒是极为洒脱, 生老病死本就是一个轮回。唯一担忧的便是城中的穷苦百姓, 恰好慕声到来, 愿意在善德观中坐镇,当个医师替人问诊,他牵挂一消, 便撒手人寰。
善德观中弟子不多,颇为清静。老观主座下只有一个弟子, 名唤魏元成, 是他昔日在道观外的儿童,不知道为何被主家抛弃了。如今老观主去了, 便由这小弟子接替观主之位,可偏偏是个耐不住性子的, 在人前还能够保持着观主的庄重肃穆, 一到人后便像一只泼猴,四处撒欢。在老观主的教育下,他倒是懂一些医理, 然而远不如千年化形的小芝,慕声一开始还让他帮忙, 久而久之,也不再管他了。
凡人与修士自然是不同,对于修道士来说算得上天材地宝的灵药,未必对凡人起作用。称一声“仙师”,那也是客气,至少生死之间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到了这不周城半个月,慕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生死之间事,有人欢乐有人愁。
这一日她正在观中收拾草药,三花懒洋洋地蹲在了石块上,口中叼着一条不知从何处捞来的小鱼。小芝化作了一个六七岁的童子,在药材间手舞足蹈,报上名号。忽然间,一道惊呼声如霹雳炸响,浓郁的血腥味从外涌入,几乎掩住了院子中的药草香气。慕声眉头一蹙,才直起身,便见到魏元成仓皇地跑了过来,他的脸上和手上都是鲜血,眼神中满是惊惧与恐慌。
“怎么回事?”慕声眉头微微一蹙。
“有人被野兽咬伤了。”魏元成大声地应道,“那血根本止不住。”
不周城外的山林中多野兽出没,多得是猎户进山去冒险。慕声闻言一脸了然,心中略略一松,当即点了点头道:“出去瞧瞧。”她快步地走出了院子,到了堂中,一眼便瞧见了担架上浑身鲜血淋漓的中年男人,他一身绫罗绸缎,面色煞白如雪。在一旁贵妇人、锦衣少年以及诸多小厮丫鬟正满心急切。这等架势显然不是猎户,那怎么会被咬伤?慕声眉头一蹙,摸出了一粒止血丸塞入中年人的口中,手搭着他的脉搏一探,忽然间双眸一凝!她察觉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妖气,这中年人身上的伤痕显然不是寻常野兽所为。
“怎么样了?”贵妇人焦急地望向了慕声,出声催促。她在城中找了不少的大夫,可一个个都说不能治,最后才找到了这僻静的、名声不显的善德观来。
“可以救。”慕声言简意赅,她抬头望向了贵妇人,又道,“是在何处受了伤?”
贵妇人应了一声,掩面而泣道:“城外十里处的峦山村。”他们是从城外回来,要不是她催促着,夫君也不会抄近路走过峦山村,要是往官道上走,或许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慕声略略一点头,应了一声。这中年人身上的血止不住,那是因为残余的妖气在他的体内肆虐,伤及肺腑。她用灵力将妖气拔除了,余下的外伤,随便城中哪一家医馆的大夫都能够医治。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后,慕声将这行客人送走,她反复咀嚼着“峦山村”三个字,心中起了念头。野兽伤人自有官府来料理,可若是涉及了妖兽或者妖族这般的力量,恐怕官府也有心无力了。不管怎么说,都要过去瞧瞧。
“姐姐是要去峦山村么?”魏元成见着地上的血迹,心有戚戚,他望了眼慕声,看不透面具下的神情,只小声地询问道。
慕声点了点头。
魏元成又道:“我听说外头很不平静,不少人被野兽咬死了。”
“就是因为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才要过去看看。”慕声笑了笑,又道,“你也略通医理,我离开之后,善德观便由你这个观主来坐镇了。”
“啊?”魏元成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来。
慕声也不理会魏元成,她只是暂居在此,不管魏元成同不同意,那峦山村她都是要去一趟的。不过她只是将小芝给带走,三花则是留在了善德观中,多多少少能够照应观里。
十里的路途对修士而言不过是眨眼之间事。这峦山村中可不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不周城,它只有几十户人家,显得格外的清寂与荒凉。慕声进村的时候,连走动的老母鸡和黄狗都不曾瞧见,家家户户在白日里便紧闭着大门,十分诡异。
慕声垂眸思考了一阵,便直接往村中最漂亮的那处院子走去。不过才到了外头,便感觉到了一股玄之又玄的灵机,似是有同道在此。她“咦”了一声,一抬眸便见两个熟悉的人从屋子中走出,正是太乙宗的曾行慎与崔玉楼二人。在他们的身后,则是缀着一条小尾巴,面色苍白,满是惶恐不安。
“在下太乙宗曾行慎,此是师妹崔丹楼,不知道友是谁家弟子?”曾行慎望了眼戴着面具的慕声,并不能够窥破上方的玄机,自然也不能认出她的来处。倒是崔丹楼眉头微微一蹙,瞧着那熟悉的身影,脑海中不期然浮现了一张面孔来。
“在下一介散修,并无师承。”慕声并不打算揭开自己的身份,只是抬手行了一礼道,“人称‘药到无愁’的应无愁是也。”
曾行慎眉头紧皱着,并没有在九州听过这个名号,只是对方一身灵机,显然不是魔门或者妖族的弟子。他的警惕心卸去了一小半,也抬袖回了一礼,又道:“道友是因为这里伤人的妖兽过来的?”
慕声点头,笑道:“我先前一直在善德观中坐诊,遇到了一个病患身上残余着妖气,怀疑是被妖兽所伤,便过来瞧瞧。”
曾行慎闻言一脸恍然,应道:“那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也是听说了有妖兽伤人的事情才来看的。最近太上无极宗和妖庭的事情使得玄门诸修内心不自安,生怕妖庭有什么举动。如果只是发疯的妖兽就罢了,他们怕妖庭在其中掺和一脚,那事情就变得棘手和复杂了。
“二位道友可有所发现?”慕声又问道。
曾行慎叹了一口气道:“村中早前便有人被妖兽所伤了,只不过他们无力医治,被咬伤的人早已经死去了。我向他们打听了一些情况,才知晓伤口不一,恐怕是不止一只妖兽。”
慕声道:“那有见过它们的形貌么?”
曾行慎拧眉道:“都是些虎豹类的,听闻最近山上的动静大了,我与师妹打算在夜里入山去看看。”
慕声一脸了然,唯有亲眼所见,才能够知道事态到底如何了。她尚在犹豫要不要与他们二人同去,一直沉声不语的崔丹楼忽地开口了:“应道友不妨与我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曾行慎眸光一闪,也随声附和。慕声略略思考了一阵,点头应道:“好。”
很快便到了夜间,夜幕笼罩着峦山村,家家户户都不敢点燃灯火,只有一张张漂浮的符箓闪烁着淡淡的金芒,如同星辰点缀。慕声、崔丹楼一行人进入了山中,没走多远,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他们循着那股往前奔走,很快便看到了一只双目猩红的老虎,正在啃食着一副鲜血淋漓的尸身。慕声心中发寒,她尚未开口,便见一道如冷月的剑芒祭了出去,将这只老虎斩杀!
“到底是禽兽。”曾行慎皱了皱眉。眼前的这只老虎仅仅是野兽,但是它的身上有一股怪异的妖性,很难说清。三人一路往山林深处去,见到的身具妖性的野兽越发多,甚至有的已经化成了妖兽,其中最强的相当于金丹大圆满层次的修士,狂性大发之后,摧折树木,飞沙走石,三人联手好一会儿,才将它拿下。
“按理说妖兽会有圈地的意识,出现了一只金丹的妖兽,附近不太可能有其他的了。可现在这座山里什么东西都有,实在是奇怪。”崔丹楼淡淡地开口道。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背后有什么在操控。”曾行慎眼中掠过了一抹狠意。这些妖族、妖兽在他看来一样的可恶,九州风云诡谲,在邪潮涌动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慕声没有接腔,转了个话题:“继续往前看看吧。”其实她也认可曾行慎的话语,眼中藏着些许忧虑,只不过被暗色很好地掩藏住了。
修道士向来是不惧四时的,可随着夜色渐深,山林中的寒意越发凝重,仿佛无数冰霜凝结。借着那轮幽幽的冷月光芒,能够瞧清楚地面上覆着的一层寒霜。忽然间,前方一阵打斗声传了过来,兽吼声如闷雷滚动。三人循着声音找去,一眼便瞧见了巨大的白狐之相,而在白狐的爪子下,则是一只浑身白毛、状若猿猴的妖兽,此刻它的身躯被穿透,而妖丹也被白狐紧紧地捏住。
“妖兽?妖族?”曾行慎心中一凛,当即祭出了法剑。那白狐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直接将妖丹吞入了腹中,至于那飞掠而来的剑芒,她也只是轻轻松松一避。望了眼曾行慎他们,连句多余的话语都没有说,转头向着深林中钻去。见到这情景,曾行慎哪里会善罢甘休?当即化作了剑芒追了过去。
慕声眨了眨眼,眸中流光如星芒。她认出了这只白狐,可碍于曾行慎和崔丹楼,便没有上前相认。她假模假样地跟随着那两人,片刻之后便做出一副跟不上剑遁速度的模样,落在了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水边。“涂山道友,还不出来?”慕声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道。
话音落下之后,一道淡黄色的身影便缓缓地现了出来,见到了慕声后,她扬眉一笑道:“原来是无愁道友。”
慕声手指搭在了面具的边沿轻轻一揭,便露出了真容。她讶异地望着涂山流月道:“我以为你认不出我。”顿了顿,又笑道,“你的伤势如何了?”当初在闯阵门的时候,要不是涂山断去了一尾,恐怕她们都会折在那里。
“重新修出来了。”涂山流月莞尔一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她自己身无分文,还欠着不少的外债,哪有能力去配置好的丹药?往常都是等着伤势慢慢恢复的,可这回妖庭忽地赐下了无数天材地宝,不仅仅是断去的一尾修回来了,隐隐有开出第四尾的征兆。“你不在天衍宗中,怎么来这儿了?”涂山流月又道。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慕声凝视着涂山流月,内心深处的那股急切又再度浮现了上来,“太上无极宗现在怎么样了?我师姐呢?她真的与妖庭有关系么?”
“这事情你心中不是有答案了么?”涂山流月笑了笑道,“她跟妖庭有关系又怎么样?碍着旁人什么了?”
慕声拧眉道:“那邪魔一事呢?”
“这事情你不用紧张,会有人去处理的。”涂山流月望着慕声摊了摊手,无辜一笑道,“你看我像是会知道的样子么?至于你师姐,她在闭关修炼。等她成就洞天之后,应该没有人找她麻烦了。”
慕声:“……”从元婴到洞天,这是让她再等上千年么?涂山流月的话语真真假假,她难以分辨,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问不出多少事情来。心念一转,慕声暂时将此事放下,等到她度过元婴雷劫之后,亲自往太上无极宗走一趟好了,至少得要问明白,师姐到底要做什么。“你怎么在这儿?”话题又绕了回去,慕声垂着眼,叹了一口气道,“魔穴之事现在九州都知道了,不管是魔门还是玄门,对你等的态度都不是很好。”
“可我也不能因为他们而放弃自己要做的事情啊。”涂山流月眨眼,又哼哼了两句道,“他们厌恶我们,我们还不想瞧见他们呢。当然,无愁道友你是个例外!”话音落下,四野寂静,只听得到极为清浅的呼吸声。涂山流月挠了挠后,忽然从怀中取出了一封金榜,“这是我妖族的封妖榜,相当于一个花名册吧,只要是妖族的一份子,名字便自行出现在封妖榜上,你瞧,上面有几个名字黑了。”
慕声困惑地望了涂山流月一眼,不解道:“黑了是什么意思?”
涂山流月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道:“堕入邪道之中,成为我妖族败类。”往常这封妖榜被束之高阁,毕竟妖庭在九渊之中,极少踏入九州腹地,便不去管那些堕落的妖王,可眼下女帝决意踏入九州中央,那自然是要先清理门户。“邪潮涌动导致天地灵机失衡,那股邪氛始终笼罩着九州。别看现在邪主吞了失乐门跑走了,可邪气与堕落之气无处不在、无处不存。心中失道者,便会被邪氛影响,这黑名的妖王便是如此。”
慕声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这里的野兽作乱,都是妖王导致的?”
“正是!”涂山流月慎重地点了点头,她指着上方的名字道,“冰穹妖王。他的原身是一只六翼雪狮,是少有的从补天碑中悟道的妖族修士。补天碑你也知道,上面都是通玄大道典,这只妖王除了自身的种族天赋外,还修习玄功,不可小觑了。”
慕声道:“他怎么不在妖庭?”
涂山流月解释道:“妖庭九渊,其实是妖族的祖庭,不是所有妖族都愿意留在祖庭中远离危机,很多妖族会进入九州闯荡。不过碍于玄门和魔门的势力,他们的风头不会太盛。冰穹妖王便是离开九渊的妖王之一。就像是你们玄门的散修吧,往常根本没有人去管顾。”
慕声恍然大悟,有这等妖王在,难怪玄门不愿与同妖族为伍,甚至拼命地打压他们。片刻后,她又道:“这妖王什么修为?”
涂山流月道:“能够称得上妖王的,至少是元婴境界。”
慕声:“……”她的眸光在涂山流月的身上浮动,良久之后,才嘟囔道,“就你一个人过来?能够对付么?”
“你不要轻视我!”涂山流月没好气地瞪了慕声一眼,补充道,“我带来法器过来。”封妖榜上名字变黑的妖族数量可不少,她暂时只领了其中的一个。妖庭要她过来,当然不是让她送死,而是给了她能够降服冰穹妖王的法器,就算不成,她也可以找帮手。
慕声道:“那这冰穹妖王在何处?”妖王堕落,跌入邪道,一方面对助长邪魔的气焰,另一方面则是危害百姓,若是能够解决,最好早早动手。听她说完了这句话后,涂山流月不吭声了,封妖榜只能够给出一个大致位置,冰穹妖王到底藏在哪里,需要她自己耐着性子去寻找。先前的那只白毛怪身上有冰穹妖王的气息,可不管怎么折腾,对方都不愿意说出冰穹的下落,最后只能够把它妖丹吞了。
“慢慢来,总会知道。”涂山流月叹了一口气,见慕声眉头又蹙了起来,她又补充道,“冰穹妖王可不敢随意地对凡人下手,只会驱使着山林中的妖兽和野兽。咱们先把他豢养的血食都杀光了。”
慕声眸光一凝道:“血食?”
涂山流月道:“是啊,有的妖也是吃妖的,那群妖兽就是他的血食。野兽与妖兽不同,前者体内并没有天地间的灵机,为了快速催动野兽向妖兽转化,他就指使着野兽对人下手。毕竟在各个种族中,唯有人族是得天独厚,为万物灵长。”妖族的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也就是后来妖族修道士向着人族学习,设立妖庭创下规矩,才减缓那等蛮荒气象。
慕声对妖族的历史不甚了解,听了涂山流月的话语后,心中浮现了一阵阵的寒意,当即一点头,决定将那沾了人血的畜生斩杀了。
山中某处洞窟。
一个一身蓝袍的道人正在蒲团上枯坐,忽然间,他睁开了血红色的眼睛,身后浓郁的血气浮现,哪里有道人仙风道骨的气派!“何方小辈,敢动我在山林中血食!”他怒吼了一声,眼中掠过了一抹利光,伸手往前方串连的木牌上一点,便有一个形容枯槁、面皮僵硬的修道士从中走出。这修道士朝着蓝袍道人打了个稽首,便飞快地化光飞出了洞窟。
山下。
一具具野兽的尸身堆叠在一起,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凌晨的天阙,仿佛是新的一轮大日。
慕声和涂山流月眼见着那对兽身化作了灰烬,心神始终紧绷着,等待幕后之人的发难。忽然间,两道摇晃的剑芒从山林中飞掠了出来,正是夜中追着涂山流月而去,却被幻术困住曾行慎与崔丹楼,此刻两人形容狼狈,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周身泛着邪气的老道人在追赶。
到底是玄门同道,慕声不能够眼见着两人出事,当即朝着涂山流月投递了一个眼神。涂山流月意会,立马一挥鞭子,朝着那老道人打去!老道人的气势乃是元婴,然而动作僵硬不自然,仿若一具失去了自身神气的傀儡。也是因为曾行慎和崔丹楼在林子中消耗了太多的灵力,才会这般凄惨奔逃。
重重的红色鞭影化作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崔丹楼见有人施加援手,当即一转身,将剑芒祭出!太阴剑气如冷月之魄,冰凌凌的,寒气十足!在她与涂山流月的联手攻袭下,那老道人从半空中跌落!曾行慎眼疾手快,从袖中祭出了一枚翻天印,猛地落向了道人,将他砸成了一滩肉泥。
“这人生前似是玄门修士。对方的手段类似于魔族的祭炼之法,将人化作傀儡。”崔丹楼朝着涂山流月抬手道谢,又转向了前方。
“若是魔门的傀儡,能够使用的就不只是这点手段了,只得其形而已。”曾行慎喃喃自语道,他倏地转向了涂山流月,又道,“我看道友举止之间似有妖气,不是人身成道?”
涂山流月朝着曾行慎一挑眉道:“不成么?”
曾行慎默了默,片刻后道:“还是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涂山流月甩了个白眼,冷哼道:“不必谢我,我原也不想帮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