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就不来个人管管裴清的吗?
哪怕就来个人过来开导开导他也好啊!
把一个大活人, 就这么关押在殿中,和一具已经渐渐开始腐烂的尸体, 不分昼夜地卧棺。
哪怕就是个正常人, 也要生生憋疯魔不可!
江暮阳难以言喻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这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根本就不是他记忆中的裴清啊。
深呼口气, 他猛然听见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随即扑鼻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第一反应就是, 裴清玩过火了,肯定是受伤了——能不受伤么?本来活儿就烂得离谱,又同一具没有生气, 连血液都不循环的尸体行乐,但凡是个正常人, 都行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起先,江暮阳还暗暗鄙夷,认为魔尊同一具宛如行尸走肉般的人偶行乐,实在匪夷所思, 也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谁料一山更比一山高, 感谢裴清, 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变‖态中的变‖态。
但江暮阳对魔尊的做法, 会感到恶心,愤怒。
可亲眼看见裴清为他疯魔至此, 他所感受到的,只有难过, 以及怜悯。
江暮阳正欲起身去瞧。
忽听殿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江暮阳警惕地回眸一瞥, 就见来人是林语声,但大师兄又不像是记忆中的大师兄了。
记忆中的大师兄尤其喜欢穿竹青色的长衫,整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气质温润,身形修长,文雅得好像竹子。
无论何时看见大师兄,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得体又温和的笑意,即便有时候说话喜欢阴阳怪气地挑拨离间。
但不可否认的是,记忆中的大师兄年轻,俊美,温润,和气,整个人都散发着母性一般的慈爱光辉。
会一边弯腰,一边对江暮阳伸出手,缓缓展开的修长玉指间,必定藏着好吃的点心,好像献宝一样地逗他:“小阳阳,你瞧,师兄今日给你带了什么?”
可面前的大师兄,和记忆中的大师兄简直天差地别,他不再穿竹青色的长衫了,反而换上了更加沉稳的藏青色长袍。
眉眼之间好像浓墨一般,淋漓着化不净的愁苦,他也不再年轻俊美,不再温润尔雅,甚至,身形也不那么挺拔修长。
好像只是短短几日,他就苍老了十岁不止,明明正值青春年华,已有斑斑白发,宛如银丝般,在发间流淌。
江暮阳不知道大师兄在他死后,又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在他死后,师尊闭关,陆晋元自刎,裴清疯魔,已经相当于半个宗主的大师兄,以一己之力扛起整个苍穹。
看似很风光无限,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耀眼夺目……可他过得并不好。
他愁苦得好像整个人浸泡在了苦水中一般,即便江暮阳与之无法触碰分毫,但依旧能感知到大师兄的痛苦,以及背后的绝望。
江暮阳怔了一下,久久难以平复心情,连查看裴清伤势都忘了。
林语声似乎早就见怪不怪了,走进殿门,看见颤动的棺椁时,还微微偏开了脸,深呼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又诡异的甜腻气味,还有几分腐烂的味道。
他似乎知道这些气味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棺椁中正发生着什么。
除了脸更红,神情很难堪,肢体更僵硬之外,他并没有制止这种行为。甚至……他没有出声责怪裴清。
好像裴清所做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显得那么名正言顺,理所当然。
可这一幕落在江暮阳的眼中,却是难以言喻的羞耻,难堪,以及……深深的无力感。
他再一次在心里反问自己,前世到底对裴清造成了什么样不可磨灭的伤害。怎么把好好的一个修无情道的修士,逼成了如今这般疯魔,且不知廉耻的样子?
还有就是……他死后,好像他们都非常难过,非常非常痛苦。
既然如此,那在江暮阳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他死都死了,这些人痛苦,懊悔,难过给谁看?
倘若江暮阳没有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地借此灵言之术,潜回前世的记忆,那么,他此生都不会知道前世他死后,还发生了什么。
他攥了攥拳头,突然觉得这些人真够可笑的。
迟来的深情,可真是轻贱。
林语声深呼口气,这才缓缓道:“锦衣,我听其他弟子说,你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师尊闭关之前,将你托付给了我照顾,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把自己折磨至死!”
他的语气渐渐哽咽起来,几乎是哀求地道:“师兄知道,当时师兄不该对暮阳出手的,可是你也看见了,暮阳当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完全失了心智!他要杀你啊,锦衣!”
“即便没有师兄的那一剑,暮阳他也活不了了,他修了邪术,即便有你从旁约束,可他终究是被邪术吞噬了心智……”
江暮阳听罢,思绪一下子就飘回了过去,剥开重重迷雾,他又回到了那个囚‖禁他的牢笼。
那里冰天雪地,寸草不生,连绵起伏的山脉间,夹着一座小小的孤峰,他就被裴清囚‖禁在那里。
粗长沉重的铁链,死死束缚着他的四肢,他每一口呼吸,都染着浓郁的血腥气。
周身布满了黄符,以及数重结界,那是裴清亲手为他设下的囚笼。
意图将他这个小魔头彻底封印在囚笼中,再也不放他出去祸害苍生。
他被囚‖禁了足足二十二天,在这二十二天之内,裴清寸步不移地陪在他的身边。
那时江暮阳只觉得自己活着好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磋磨。
唯一一次挣脱锁链,逃出囚笼,他以为自己终于自由了,可迎接他的,却是毫不留情的三剑,最终,他惨死在了雪地里。
综合江暮阳听见的,以及亲眼看见的,约莫在他死后,裴清拖着重伤的身体,过来寻他,而后,就地挖坟,打算为他殉葬,与他的尸体一起葬身雪山。
后来,又被赶来的师尊制止,强行将裴清从坟墓里拖拽上来,又强行带他回了苍穹。
为了防止裴清发疯,伤害无辜,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将之关押在寝殿中,与一具尸体为伴。
不出意外的话,裴清此生都忘不了江暮阳,也见不到江暮阳。
所以,他永远都出不来了,师尊不会放他出来的。
江暮阳突然觉得好伤心,好伤心,早知如此,他当时无论如何,一定带裴清一起走。
双死即是永不分离。
他不应该丢下裴清的。
林语声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他越发悲痛地道:“锦衣!你难道忘记了吗?你曾经跪在师尊的面前,说过的话了吗?你曾经答应过师尊的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吗?”
江暮阳微微怔住,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儿事?
什么时候的事?裴清又答应了师尊什么?
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或者说……他到底遗忘了什么?
“师尊当时,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你,暮阳的心智,已经完全被邪念吞噬,他的生命,也早就走到了尽头,他只能靠杀戮来不断地为自己续命,一旦停止杀戮,他很快就会死。”
“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说,无论今后落得什么下场,你都承受得起!你说,暮阳是你的师弟,也是你的道侣,你们已经私定终身,相约来生再见,不离不弃!”
“你还说,如果真到了无法挽回的那一刻,你会亲手杀了暮阳!”
“可是,你做到了吗?”
最后一句话,宛如晴空霹雳,瞬间劈在了江暮阳的头顶,他的脑海中瞬间掀起了千层浪,震得他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冷汗瞬间就打湿了他的衣衫,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火速笼罩至了他的全身,他开始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不受控制地屏息凝气,不受控制的……眼眶发涩,不受控制地落下眼泪!
他想起来了,彻彻底底想起来了!
原来,不是裴清囚‖禁他!
从来都不是裴清囚‖禁他!
而是他囚‖禁了自己!
那三剑,也是他自己扑过去的,因为……那时的江暮阳以为,只要他死了,他就可以回家了。
死亡就意味着回家。
所以,他才那么的义无反顾。
好像为了验证他的记忆,真的彻底复苏了,林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也响彻耳畔。
“暮阳就是不想拖累你,所以才选择囚‖禁自己!他希望以此,来困住自己!你都忘了吗,锦衣?”
林语声哭得泣不成声,伸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撕心裂肺地道,“暮阳是个好孩子,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想以真心换真心的好孩子!”
“他从来都没想过要祸害苍生!从未想过要伤及无辜!自始至终,他只是想回家,他只是想回家!”
“是我们的错,让他受尽了委屈!”
“你要是心里有怨,就杀了师兄罢,不要再这样折磨你自己了!”
可是并没有任何人回应,林语声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往棺椁前一跃,大喊了一声:“锦衣!”
随即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弹飞出去,棺椁也随即被震得四分五裂。
气浪将殿中的陈设吹得东倒西歪,江暮阳只听见林语声刺耳的尖叫声,等再回过神时。
他就看见,裴清单膝跪地,紧紧将尸体护在怀里,手里抓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而裴清的胸口不知何时破了个大洞。
那是……裴清的心脏!
裴清亲手剖了他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