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瘫倒在地, 面如人色,已经到了爬都爬不起来的地步了。
本以为是峰回路转, 拨开云雾见青天, 谁曾想竟然是将他彻底打入无间地狱。
他突然觉得,此生活得真是了无趣味,像他这样残废至此, 活着也是丢人现眼。
他以后活着的每一天, 都要亲眼看着江暮阳和裴清是如何恩恩爱爱,举案投眉的。
又是如何风光无限, 明月朗朗。
而他却只能像阴沟里的臭老鼠一样,藏匿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发烂发臭, 永世不得超生。
云昭的目光,从惊慌失措, 渐渐转为迷茫,最后是无比的绝望,失去了往日的所有神采。
缓缓地摸索着轮椅,他想要立马逃离这个地方。
然后像江暮阳说的那样, 找个没有人的地方, 偷偷死去。
也许, 还能保留着最后一分体面。
可是, 江暮阳就连最后一分体面都不留给他,正色道:“好好活着, 也不枉费我此前出手救你。”
云昭笑了起来,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笑得让所有人都以为, 他是不是疯了, 很久以后,他才丧着脸问:“你刚才救我,是以云风的身份,还是以江暮阳的身份?”
江暮阳不假思索道:“云风!”
“那你此刻让我好好活着,又是以谁的身份?”云昭使劲扣紧手指,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但答案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两者兼有。”江暮阳慢条斯理地道,“作为云风,你是我的亲侄儿,也是剑宗这一辈,最后的血脉,我自是不忍心你死。”
顿了顿,他笑得春风拂面,却又让人如坠冰窟,“作为江暮阳,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亲眼看着我,如何同裴清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云昭的心,瞬间碎成了残渣。他从前只觉得江暮阳真诚又坦率,让人觉得平易近人又温柔可亲。
现如今才知道,有时候过于坦诚,反而是一种残忍。
好似为了验证江暮阳方才的话,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轻抚裴清的脸,温声道:“脸上的伤口,还疼么?”
裴清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晚些时候,来我房里,我替你上药。”江暮阳的情绪,又慢慢稳住了,整个人冷静得诡异。
他侧眸同云宗主道:“你想让我以云风的身份,还是以江暮阳的身份,来参加丧礼?”
云宗主斩钉截铁道:“自然是云风!”
“那好,让人取孝服来,我要为母亲守灵七日。”江暮阳的语气很平静,但却又那样不容置喙,他侧眸瞥了裴清一眼。
裴清道:“无论你是云风,还是江暮阳,我都是你的道侣,唯一的道侣。”
云宗主点了点头,让人去取了两套孝服过来,等二人换好孝服之后,他才走上前去,将一个留声海螺,交到了江暮阳的手中。
“云风,母亲久郁成疾,久病难医,也是骤然病逝。”
“娘这辈子,最挂念的孩子就是你了,云风,既然娘想看你笑,你就不要哭了,让娘在九泉之下,走得也心安些。”
“这个是娘留给你的。”他将一个音螺放入江暮阳的手心,“她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江暮阳颤着手,接过音螺,缓缓贴在耳畔,很快里面就传来了他母亲的声音。
“风儿,当你听见这段话时,母亲应该不在了,你不要哭,把眼泪擦一擦,我儿生就一张笑脸,明媚如阳,光彩照人,不该以泪洗面,愁眉不展。”
“你要笑,这样旁人才不会觉得你柔弱可欺。”
“不要怪你舅舅,是娘让他保守秘密,有些事情,忘都忘了,何必还要想起,徒增伤感罢了。”
“天道不公,非以一人之力能扭转乾坤,若泄露天机,只怕终将害人害己。娘只盼着,你以后平安喜乐,再无伤痛。”
“不管你是阳阳,还是云风,你永远都是娘心里,最听话,最乖巧懂事的孩子。”
“永远都是。”
……
江暮阳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已经足够坚强了,可当听见母亲留给他的遗言时,他还是听得潸然泪下,泪流满面。
云宗主也略微有些哽咽,上前抬手轻轻拍了拍江暮阳的肩膀,轻声道:“累了就下去休息一会儿……回家了。”
云老夫人病逝,以及魔尊被生擒的消息,宛如流矢一般,火速蔓延至整个修真界。
玄门百家,无数修士听闻消息,不惜千里远道而来,一为祭拜云老夫人,二为亲眼目睹处决魔尊的盛况。
若说三为……那可能就是想过来看看传说中的云风,云宗主在得到了江暮阳的同意之后,便趁机将云风再度问世的消息放了出去。
此消息一经传播,就引起了修真界的轩然大波,其震惊程度,不亚于剑宗生擒魔尊。
在短短几日中,剑宗几乎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接待上门祭拜的来宾,无数云风曾经结交过的“朋友”,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争前恐后地前来拜访,江暮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的“朋友”。
从前,他当云风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
后来当江暮阳之时,又瞬间坠落泥潭,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现如今对他来说,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两位师兄得了消息之后,立马动身,一路日夜兼程地赶至了剑宗。
陆晋元从得知江暮阳就是云风之后,就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一路上都紧紧绷着一口气,生怕稍有松懈,整个人就彻底垮掉了。
一脚才踏进大殿,陆晋元的声音就飘了进来:“云风!”
云风也应声回转过身,同记忆力的云风,不甚一样,记忆里的云风,永远都穿暗金色的长袍,打扮得十分贵气,无论何时,脸上总是泛起明媚的笑容。
而此刻的云风,一袭素白的孝服,打扮得过分素净,明明面容同过去一模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冷漠疏离了许多。
“云风……暮阳。”陆晋元只觉得自己一路上紧绷的神经,在亲眼瞧见江暮阳变成了云风之后,即将彻底垮掉了,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脸皮都抽搐起来,眼眶也渐渐湿红,很久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还记得我么?”
江暮阳回头看他,听见此话,竟有一瞬间想笑,但他并没有笑,反而用云风的脸,云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是想起了前尘往事,并不是失忆了。”
陆晋元倒是希望,江暮阳能够失忆,不,准确来说是遗忘掉一些东西。
保留着从前开心快乐的记忆,将那些痛苦的记忆,彻底封藏。
在听见此话之后,陆晋元认为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裴清回来了,云风也回来了。
他们这些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个都没有离开。
可他却忍不住悲从中来,只觉得上苍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他们曾经那么喜欢,那么宠爱,那么宝贝的少年,最终又被他们利用,嫌弃,甚至于抛弃。
现如今已经形同路人。
“弟子拜见师尊,还有云宗主。”林语声倒是挺镇定的,行过礼之后,还不动声色地一把握住陆晋元的手腕,防止他情绪激动之下,再扑过去抱住江暮阳。
别人不敢说,裴清一定会砍了陆晋元的双手。
“想不到,暮阳竟是云风,这些年,我们寻遍了修真界,也没有云风的下落,想不到,竟就在我们身边。”林语声忍不住感慨道。
如今回想起来,一眼就认出江暮阳就是云风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已经病逝的云老夫人。
云宗主道:“从前,我不知便罢,现如今三弟回来了,谁若与他为难,就是与整个剑宗为难。”
他不管江暮阳到底是什么出身,从前又当过谁的替身,往后谁敢动他弟弟,谁就死定了。
母亲临终前,嘱咐过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务必要保住江暮阳。
必要时,哪怕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三弟,你不眠不休,守了几日了,身体怕是吃不消,这样,今晚换阿昭过来守,你与裴清先下去休息。我稍后让人送些吃食过去。”云宗主温声细语地道,已经完全承认江暮阳和裴清是道侣的事实了。
并且他对裴清这个“弟妹”,也是相当客气,相当满意。见裴清的脸受了伤,还担心裴清日后脸上落疤毁容,便让人送了好些灵丹妙药过去。
用不用他们随意,但送不送,要看他这个当哥哥有没有心了。
江暮阳懒得看见云昭,分开守灵倒也好,还有便是,陆晋元从一进门开始,就一直红着眼睛盯着他,让人好生烦躁。
要不是人多,真想把陆晋元的眼睛剜出来。
入夜之后,江暮阳突然又想起了魔尊。
众人合力将重伤的魔尊关进了剑宗的水牢,为了防止魔尊逃跑,往他身上钉了二十八枚钢钉,封住他身上的各处大穴。
又用玄铁锁住了他的身躯,沉入水牢之中。里面用的水,也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活水,据说大有来头,但以江暮阳来看,就跟泡尸体的福尔马林液差不多。
气味难闻得很,并且是会流动的,确保一天十二个时辰,片刻不息地折磨魔尊。
听看守地牢的门生道,魔尊从关进去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安生过,一直吵闹着要见江暮阳,几乎要将整个地牢掀个底朝天。
实话实说,江暮阳根本不想多见魔尊,那货实在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顾影自怜。
只怕他一去看,还会被魔尊强行认作他是心有不忍,或者是动了恻隐之心之类云云。
自从玄龙得知囚|禁他的骨骼,来源于魔尊之后,整条龙显得很郁闷,很忧虑,原本一顿能吃半锅米饭,十根鸡腿的,现在鸡腿放他面前都不香了。
至于尸骸,裴清说,当时他与魔尊缠斗,等再回转过神时,尸骸已经消失不见。
就连尸骸身上的追踪符,也断了联系。
值得一说的是,前世的裴清再度陷入了沉睡,今世的裴清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江暮阳,穿一身孝,是要为他守寡么。
江暮阳当时差点没控制住,一巴掌抽裴清的脸上,但裴清的脸已经受伤了,剑伤很深,即便有剑宗的灵丹妙药,短时间内也难好。
所以,他那一巴掌就换成了轻轻一拳,捣在了裴清的胸口。
裴清顺势就握住了他的拳头,把脸贴上去,用那种很蛊惑人心的语气,轻声说:“不疼,这是阳阳给我留下的记号,约定来生再相逢。”
江暮阳就是有再大的气,也瞬间消散殆尽。冷静下来之后,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今世的裴清。
因为今世的裴清纯良又黏人,还会撒娇。
除了活儿烂之外,别的方面也还凑合。
更重要的是,他能给自己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理所应当地原谅裴清。
……
江暮阳连夜来到地牢,守门的门生见了他非常客气,完全没有任何废话,直接放他和裴清进去。
这全然要感谢云宗主,为了重修旧好,成天到晚在江暮阳面前,摆出一副很不值钱的样子。
早已吩咐下去,剑宗上下就没有江暮阳不能去的地方,也不需要任何通传。
才入地牢,迎面就是一股子阴寒湿臭的气味,好像下水道藏着一只死老鼠。
此地光线甚暗,只有零星的一点月光,透过地牢的墙面缝隙溢了进来。
一个门生手持油灯,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待至关押魔尊的水牢门前停下。
“退下罢,无论这里发生了何事,都不许任何人进来。”江暮阳吩咐道,随手把油灯接了过来,放在地牢门旁的铜架上吊着。
待门生前脚才一走,后脚水牢里就开始咕噜咕地冒着气泡。
好似煮沸的开水,轰隆一声,自里面窜出一条被铁链紧紧缠绕住的玄龙。
嘭的一声,震得牢房门哐当哐当乱颤。
“江暮阳!你怎么才来见本座?!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枉本座此前那样喜欢着你!”
魔尊身负重伤,根本挣脱不开束缚,在水牢里暴怒,震得水花四溅,尤其在看见裴清之后,更加震怒。
“是个男人就同本座决一死战!谁赢了,谁就有资格跟江暮阳在一起!”
江暮阳道:“不用决一死战,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裴清到底哪里比本座好,你要对他如此死心塌地?”魔尊咬牙切齿道,“论容貌,本座不比他差,论身份,他算什么东西?论本座对你的喜欢,本座就算受你背叛,被你重伤,依旧不肯埋怨你分毫!”
“本座是那样喜欢你!你却不知好歹!气煞本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