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胤真人私心认为, 如果在这件事情上,一定要有人痛苦, 那么, 他希望痛苦的那个人,一定不要是暮阳。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将所有痛苦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让他代替徒儿受难, 只当是他为人师尊,对徒儿的一点点垂怜。
所以, 他不仅没有阻止江暮阳发疯,反而还变相地鼓励江暮阳宣泄出来。
长胤真人同云宗主道:“暮阳何时不善解人意,何时又不心地善良了?倘若, 他既不善解人意,又不心地善良, 那么,他此前就不会假扮云风,哄你母亲开心,他大可以一走了之, 不必看在任何人的情面上。”
顿了顿, 语气又沉了许多, “暮阳说的对, 用的到他时,你好言好语, 用不到时,又弃之如敝屣。这就是剑宗的做派么?”
“真人!你!”云宗主大惊失色, 忙道, “我只是不想三弟大闹母亲的灵堂, 让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长胤真人:“你母亲至死都挂念的人,就在这里,你当着你母亲遗体面前,连暮阳的委屈都不肯倾听,难道这样,你母亲在九泉之下就能安息了么?”
云宗主张了张嘴,原本想说,这是剑宗的家事,可长胤真人又道了句:“本座既是江暮阳的师尊,也是云风的舅舅,于情于理,本座焉能坐视不理?”
江暮阳一下怔住,但很快又把矛头指向了一旁低眸垂泪的云昭。冷冷开口道:“哭,你还在哭!除了哭之外,你还会些什么?”
“不要以为,你比我先落泪,就是比我更委屈。你父亲做下的孽,父债子偿,你难辞其咎!”
云昭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口口声声说我父亲做下的孽,他到底如何愧对你了?当年你死的时候,我父亲尽全力救你,但依旧回天乏术,这只是一个意外,要怪就怪魔尊,是魔尊出现才引来的兽潮!要怪就怪造化弄人,是你命该如此!我父亲为此,离开剑宗,至死不归,尸骨现如今还葬在外面!你到底想怎样?”
“暮阳!还是说,你就恨我到了这种地步!我都已经沦落至此了,还是难消你心头之气?”
“要么,你就杀了我,反正我活着也是废人一个!你杀了我!杀了我!”
云昭情绪激动起来,大力拍打着轮椅,震得轮椅哐当哐当作响,声嘶力竭地低吼,“你杀了我罢,杀了我!你杀了我!”
残废的躯体,沙哑的声音,毁掉的容颜,再加上一声声的哭腔,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如果江暮阳没有经历过从前种种,那么他也会为云昭而有所动容。
欺负一个残废之人,似乎很不光彩,很下作,也很心胸狭隘。
可是,既然云昭此前已经承认了错误,难道不该做好十足的准备,来迎接江暮阳的情绪反扑吗?
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廉价的几滴眼泪,算得了什么?
云宗主实在看不下去了,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可才一抬眸,正对上了凌厉的,带着浓浓审视与警戒意味的目光。
那到嘴的话,瞬间就咽了回去,虽然长胤真人什么也未说,但云宗主却鬼使神差地察觉到,如果他再一味地逃避责任,偏袒云昭,那么,不久之后将会迎来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
所以,他及时闭嘴了。
可云昭却迟迟没能看透其中关窍,一心一意认定江暮阳是因为憎恶他当初的背叛,遂才将怒火牵连到他父亲的身上。
他可以忍受江暮阳羞辱他,但不能忍受江暮阳羞辱他的父亲!
“江暮阳!你杀我可以,但我不允许你诋毁我父亲!”
江暮阳面色冰冷,比起云昭来,他显得冷静了许多,面露讥诮地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
顿了顿,他又冷笑,“杀你?我为何要杀你?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让我动手么?”
云昭面色铁青,死死咬紧牙关,鲜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江暮阳丝毫不为所动,冷漠无比地道:“正好,今日大家都在,云风死亡的真相,也是时候水落石出了。”
“当年,我的修炼天赋,远在你父亲之上,为了让剑宗更好的发扬光大,母亲决定废弃剑宗传长不传幼的规矩,待我成人之时,便将剑宗宗主之位,传给我!”
“你父亲得知后,心生愤懑,屡次为难于我,我那时尚且年少,为了所谓的手足之情,对他一忍再忍,为了不让母亲为难,我不止一次跟苍穹的宗主——”
江暮阳的目光落在了长胤真人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的好舅舅!我不止一次地提及,要拜入苍穹修行!”
“甚至隐藏实力,终日在外游历,只为了能不接任宗主之位。可是,你的父亲却不顾手足之情,为了证明他才是宗主的最佳人选,以为母亲准备生辰之礼为由,将我诓骗至妖兽山脉!”
“还将消息放了出去,只为引魔尊前往,还在妖兽山脉设下天罗地网,意图以我为诱,诛杀魔尊,扬名立万!”
此话一出,云昭第一个不相信,大声反驳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撒谎!你撒谎!!”
“嘘,别急着反驳。”江暮阳微微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抬起右掌,横在了众人面前,“这是我当云风时,死前的记忆……你们不妨看一看,我到底有没有撒谎!”
众人只觉得心神一晃,眼前很快就浮现出了画面。
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云风死前发生的所有景象,看见他飞过去,替云昭的父亲挡下魔尊的致命一击。
看见少年手里的长剑,寸寸断裂,破碎的暗金色长袍,好似雪片一般飞扬在半空中。
整个人失重地从半空中坠落,跌入兽潮之中……伴随着数以万计的魔兽嘶吼声,很快就化作了一滩血泥……
甚至看见了云昭的父亲,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失去了一切体面和仪态,连滚带爬地想要冲过去救人。
又被身后五、六个门生,死死抱着,拖拽着,让他无法冲上去。
“云风!弟弟!云风!”
“云风!你回来!云风!”
“是大哥错了!是大哥错了!云风!你回来!云风!!”
“谁来救我弟弟!谁来救我弟弟!”
……
画面一转,兽潮渐散,只留下了一地残血,好似铺了一层红毯,云风的骨,他的皮肉,他的血,尽数被碾踏成泥,混在山脉中的每一寸土地上。
他们亲眼看见,青年狼狈地跪倒在地,两手胡乱在地上摸索,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云风,一边抠挖着地上的血泥。
疯了一样,将血泥捧在胸口护着,看样子似乎是想用这点血泥,重新将云风拼凑回去。
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烂漫,明媚动人的少年,转瞬间就成了那么脏污的东西。
连云风的一块骨,一寸皮,甚至是一片衣角都寻不到,他整个人好像被活活挫成了齑粉,又被万千妖兽的铁蹄,狠狠踏进了泥土中。
尸骨无存。
画面的最后,浮现出了魔尊的身影,他看起来无比震惊,又无比迷茫,手里捧着的,是云风断裂成碎片的命剑……
……
“不!不可能!这些都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是假的!”云昭面色极度惨白,连连摇头怒吼,“这又能证明什么?!不过只能说明,小叔叔是为了救我父亲而死!除此之外,又能证明什么?!”
“我父亲才不是那种卑鄙小人!他明明那样深爱着小叔叔!他可能不是世间最好的父亲,但一定是最好的大哥!他绝对不会设计害死小叔叔!”
“他不会的!”
“要怪……要怪就怪魔尊!倘若不是他现身妖兽山脉,又如何会引起兽潮?是魔尊的错,是魔尊的错!”
云昭说着,就扭动着轮椅,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了魔尊,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江暮阳将右手收了回来,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云昭,似乎在透过他,看向他的父亲。
可是云昭同他的父亲比起来,似乎更怯懦,更无能,真相都摆在面前了,依旧不肯承认,怨天尤人就是不肯反省自己。
江暮阳笑了,他摇了摇头,长长喟叹一声:“我当初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做朋友。”
“如果不是因为,我此生出身悲苦,又沦为替身,像你这样的人,焉能染指我分毫?”
云昭痛苦地摇头:“暮阳,不是这样的,暮阳!暮阳!”
他尝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却又轰隆瘫软回去,恼恨地捶打自己不争气的双腿,云昭哭着求他:“暮阳,你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无比煎熬……杀了我罢,你杀了我……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暮阳!”
江暮阳上下唇一碰,凉凉吐出一句:“要死,就寻个没人的地方死,别死我面前,脏了我的眼。”
顿了顿,他又注视着云昭,一字一顿道:“你到现在,依旧不肯承认你父亲对我,不,准确来说,是前世的我,犯下的错过。”
长胤真人见状,知道是自己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他缓缓道:“暮阳说的都是真的,早在此之前,师妹就将一切都告知了本座,但当时,师妹不想暮阳难过,便请求本座保守秘密。”
“我不信!”云昭大声道,“你是暮阳的师尊!又是最疼爱小叔叔的舅舅!你当然会处处向着他说话!我不信!我父亲才不是那样的人!”
“二叔!”他转头看向云宗主,“你快说句话!你快帮帮我!你告诉暮阳,告诉真人,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云宗主面露难色地道:“真人从不说谎。”
“不!不对!他都能骗暮阳当替身,怎么就从不说谎了?”
“还有祖母,她当时病得厉害,也许……也许她是病糊涂了,才说了那样的话!”
“暮阳!”云昭从轮椅上跌了下来,瘫坐在地,沙哑着声儿道,“你不原谅我没关系,但你不能误会我父亲!小叔叔,我父亲是真的爱你,他到死都念着你,想着你!”
“我不当剑宗的少主了,我也不要裴清了,我不要了!”
“你不能误会我父亲!否则,他在九泉之下,死都不能瞑目!”
江暮阳道:“给你看了证据,你不信,真人说的话,你也不信,就连母亲的话,你都不肯相信……难道,当真要魔尊过来,亲口还原当年的惨祸,你才肯相信?”
不知道是不是上苍开眼,一定要选择今天,让他沉冤昭雪。
下一刻,魔尊的声音就响彻云霄。
“哈哈哈,好热闹啊,暮阳,云风!本座来寻你了!”
话音未落,魔尊瞬间就出现在灵堂之上,他见周围悬满了白绫,脸上笑容更盛。
“怎么,云昭死了?哈哈哈,恶人自有天收!那今夜我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江暮阳:“……”
众人:“……”
可是下一刻,魔尊就看见瘫坐在地的云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立马作出一副沉痛表情。
“原来是老夫人病逝了,本座真是深感遗憾。”
江暮阳已经无暇鄙夷魔尊变脸如翻书了,也无暇去看尾随其后的裴清——也可以说是,他不敢看——裴清脸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一条三寸长的血口,几乎横遍了他整张脸。
好在鲜血已经擦拭干净了,只留下了细长细长的一条伤痕。
很神奇的是,并没有让人觉得面目可憎,骤然一看,好像一条鲜红的珠链,悬在面颊之上。
竟平添了几分妖冶,以及凌——虐后的美感。
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裴清还无声地喊了句“阳阳”。
江暮阳漫不经心,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凉薄寡情地撇开了目光,然后凉嗖嗖地落在了魔尊身上。
魔尊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笑问:“何事需要本座帮忙?愿闻其详!”
有了上两次的不愉快体验,他很聪明地不再和江暮阳谈条件——反正谈了也没用,江暮阳根本不受他的任何威胁——朋友之间,不就应该互相帮忙么?
他可以先和江暮阳从朋友做起。
江暮阳毫不客气地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我的断剑……不,准确来说,是云风的断剑,在你手里罢。”
魔尊道:“的确在本座手里不假。”顿了顿,他似乎怕江暮阳会误会什么,赶紧又道,“可本座只是想留下断剑,以便今后睹物思人罢了,并未用它做任何坏事!”
他还往前走了几步,“暮阳,云风!你千万不能因此而误会本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