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胤真人甚至不知道,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对江暮阳有情的。
一直以来, 他只是把江暮阳当成小孩子看待, 而他身为一个长辈,对江暮阳的偏爱和宠溺,一半是因为江暮阳本身就很会撒娇, 很讨人喜欢。还有一半源于对裴清的弥补。
裴清跌落魔域最深处那年, 也是长胤真人最疼爱他的时候,在无数次回忆起过往, 在脑海中对裴清的形象,不断进行美化,一直美化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也在无数次的回忆中, 长胤真人心生愧疚,觉得是自己闭关的缘故, 遂才没有保护好徒弟,这才让裴清年纪轻轻,便慷慨赴义,同魔尊双双坠下魔域。
愧对了裴清喊他十多年的师尊, 也愧对了裴清父母的临终托孤。
正是因为这种越演越烈的愧疚之情, 才让他那样偏宠, 比对任何人都宠溺着江暮阳。
因为那时的江暮阳俨然就是一个小裴清。
在江暮阳的面前, 他从来都是慈师,不曾有过疾言厉色的一面。
对江暮阳的要求, 并不高,只要求他修正道, 平安健康, 一辈子留在山中修行, 便足够了。
哪怕江暮阳年纪小小,就暴露了断袖之癖的本质,他都不曾责怪过江暮阳半分,甚至默许江暮阳可以凭喜好挑选道侣。
即便裴清修的是无情道,江暮阳若也修无情道,则会更像裴清。但长胤真人从来没有如此要求过他——同时也觉得,江暮阳天生多情,不是修无情道的料。
强行修无情道,只会让江暮阳日后的修行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长胤真人希望江暮阳长大后,能像裴清一样,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斩妖除魔,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但更多时候,还是认为,江暮阳开开心心就足够了。
如果真要为仙门牺牲,那么还有师尊,师伯师叔们和几个师兄,江暮阳只需要一辈子躲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平安喜乐。
长胤真人一直都知道,他这个小徒儿修行很努力的。
即便没人那么严格要求他,他依旧努力修行,从来不敢有任何懈怠。
天资不够聪颖,根骨也不够好,所以,江暮阳的修行,注定比别人更艰难,更辛苦。
但他从小就非常懂事,从来不叫苦,不喊累。
为了更好的磨炼自己,天南地北地猎杀魔兽,取魔核,为师门寻得各种奇珍异宝,有时候弄得满身狼狈,小脸上都是血,他还笑着跟别人说,他没事,一点都不痛……
明明晚上都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喊人,若是被人发现了,江暮阳才会撒娇,说要吃什么什么。
从小就那样惹人心疼。
在这点上,与裴清又是不同的,裴清天资聪颖,骨骼惊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修真天才,他的修炼之路,好似很简单,很轻松,一路都是顺风顺水,很容易就修到了同龄人的巅峰。
连他两个师兄加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才能年少成名,更是有能力与魔尊正面交锋。
那年,裴清才十七岁,跌落魔域时,不知道有多少人惋惜,多少女修为他痛哭失声。
长胤真人尤其偏爱裴清,所以忍不住把这份偏爱,尽数灌注于江暮阳的身上。
尤其,他看见江暮阳同裴清如出一辙的面容,便觉得是重新养育了一回小裴清。
而且,这个“小裴清”是那样的可爱乖巧,听话懂事,喜欢跟人亲近,很会撒娇。
可渐渐的,长胤真人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裴清是裴清,江暮阳是江暮阳,即便二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可依旧不是同一个人。
裴清从小就不苟言笑,幼年失去双亲的痛苦,让他越发沉默寡言,除了与陆晋元能多说几句话之外,同他这个师尊都不亲近。
时常一个人待在殿中修炼,尤爱清静。很少与外人来往交谈,又因为生得俊美,兼之性格冷清,待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若非熟知他性格的人,根本不敢接近。
而江暮阳同他恰好完全相反,格外喜欢热闹,明明和裴清生的一模一样,却仿佛天生就爱笑,只要一开口,脸上必定带着笑容的。
又会看人眼色,还会撒娇,小小年纪就会揣摩人心,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初时,山中所有人都不习惯看见江暮阳笑,总觉得他用裴清的脸,作出不合裴清性格的事情,实在太诡异了。
也容易让人想起可怜的裴清含笑九泉了。
总而言之,包括长胤真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提醒过江暮阳,让他食不言寝不语,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要嬉皮笑脸,凡事严肃认真一点。
江暮阳每次都很听话的点头答应,但很快就会抛之脑后。该如何疯玩,就如何疯玩,该怎么开怀大笑,依旧我行我素。
他性格开朗,喜欢热闹,跳脱也有点任性,但不讨人厌。
后来渐渐的,众人也都习惯了,甚至觉得,江暮阳多用裴清的脸笑一笑,也无伤大雅。
直到后来,裴清回来后,江暮阳也恢复了原本的容貌,长胤真人才突然发觉少了点什么。
在裴清的身上少了点什么。
裴清同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十年光景,没有在裴清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就是少了点什么。
直到后来长胤真人才幡然醒悟,少了明媚的笑容。
每次他望向裴清时,下意识就是想看见他的笑颜。
可真正的裴清天生就不爱笑,脸上总是面无表情的,整个人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温度。别说是笑容了,就很难看见他有什么情绪变化。
长胤真人开始想念那样明媚的笑容了。
他不是责怪裴清不爱笑,而是遗憾从前爱笑的“裴清”消失不见了。
长胤真人那时才明白,他对江暮阳的好,绝大多数是冲着江暮阳本身的,最开始的确是因为对裴清的愧疚,可是到了后来,他对江暮阳的偏宠,只是因为……那是江暮阳。
在江暮阳离开山门后,他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总是担心江暮阳服不服裴清的管束,有没有受委屈,会不会生他们的气,赌气不吃饭,或者……再也不回师门了。
那时,思念就好像地上蜿蜒盘旋的蛇,有很多次,长胤真人都想撇下苍穹,下山将人带回来。
但每次都出了大殿,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他想挽留住徒弟,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才能让为人十年替身的欺骗,给弥补回来。
也许,他早就对江暮阳有了些痴想,只是他自己不明白,反而把这种感情当作师徒之情。
直到那天在幻阵中,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本心。可已经为时已晚,说什么都太晚。
“师尊,暮阳自幼被父母抛弃,多谢师尊当年出手相救,徒儿知道,师尊当年若是想取回裴师兄的金丹,有无数种方法,想恢复裴清的金丹,大可以先取出来,放入法器中,慢慢滋养,但由于顾虑着我的命,所以纵然再不舍,还是把裴师兄的金丹送给了我。”
“我知道,我通通都知道的。”
“徒儿很多次,都想喊师尊一声爹爹。”
江暮阳孩子气的,用脸蹭着师尊温热的掌心,感受着师尊指尖的温度,以及对他的宠溺。
他短暂性地,把前世种种都抛之脑后,只想一瞬间地沉溺一次。
从始至终,他都是那个想以真心换真心的孩子。
一个来至于异世界的孤魂,那么拼命地想要融入现在身处的时空,却又惨遭欺骗,背刺,抛弃,折磨,侮|辱……最后,他修了邪术,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死得那么惨淡。在此期间,他等爱到了绝望,崩溃得想要逃离这里,回到属于他的家园。
但死后就是重生。
江暮阳甚至有点恶毒地想,他要让师尊忘不了裴清一样,一辈子都忘不掉一个叫作“江暮阳”的少年。
所以,他要让师尊对他记忆犹新,对他心生愧疚,以至于对他无限度的包容。
日后只要提及“江暮阳”的大名,就黯然神伤。
“师尊……暮阳从来都没有怪过师尊。”怪过,他埋怨过,愤恨过,言辞激烈尖锐过。
但没有用的,这样只会抵消师尊对他的愧疚,从而有理由嫌恶他。
这些话传到长胤真人的耳中,却直接只听了几个关键词,那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想喊师尊爹爹”。
他甚至认为,江暮阳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一直多次跟他提及两人的辈分差距,甚至……还要喊他一声爹爹。
长胤真人手指僵硬,渐渐收回了手,谁曾想,江暮阳直接把头脸贴在了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还满脸的孺慕。
“师尊,您对徒儿的救命之恩,以及养育之恩,徒儿没齿难忘,今生绝不行出任何有损师尊颜面之事,天地可鉴!”
江暮阳一字一顿道,难得放纵一次,还能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师尊的怀里撒娇,他闭着眼睛,听着师尊的心跳,只觉得十分安逸。
好似前世种种,都只是一场噩梦。
眼下梦醒了,师尊依旧是当初那个,对他偏爱有加,视他为亲子,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的恩师。
他心里不断地警告自己,师尊就是师尊,是他这辈子都不该妄想的人。
他和师尊之间,相隔甚远,哪怕他夜以继日地往师尊的方向狂奔,到最后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镜花水月而已。
千万千万不能头脑一热,错把父爱当真爱,对师尊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千万不能被师尊的美色误导,师尊这种千年老铁树,是开不了花的。
只可供奉在明堂之上,不能捧在掌心亵玩。
他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
暮阳啊暮阳!
你可千万不能犯傻。
前世你跑去欺师灭祖,以下犯上,师尊好一通循循教诲,难道你都忘了吗?
一个人不能,最起码不应该对父亲一样的长辈,动了歪心思,那样同畜生有什么分别?
虽然……虽然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真的还挺香,强扭的瓜确实比较甜,裴清就是他强扭的瓜,要多甜有多甜。
但是!他还是有道德底线的,红杏出墙出在谁身上都行,就是不能出在师尊头上!
江暮阳深呼口气,一口气低唤了十几声师尊,这次一别,不知道下次再见,又是什么光景了。
他短暂地放纵了一下自己,正要拥抱完圣贤之后,双手放其归位。
哪知小腹蓦然一热,好像有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一直抵着他。
江暮阳猛然睁大了眼睛,浑身都开始僵硬了,察觉到小腹越来越热,几乎透过薄衫直接贴在了他的皮——肉上,烫得让人觉得可怕。
而且,质地还比较……石更!
是……石更的!!
难道说是……师尊?!
天呐!竟然是师尊!
江暮阳直接当场震惊到了,万万没想到,师尊会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而与其同时,长胤真人也有所察觉了,他只觉得腹部往下,偏胯的位置……很热,越来越热,好像烧红的烙铁,顶部……石更。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虽然他修的是无情道,从未与人缠绵恩爱过,但毕竟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难道说,小徒儿竟然……竟然对他……有了反应?
这……这实在太荒唐了,太离谱了,太令人匪夷所思!
两个人各自怀有心事,皆僵硬着身躯,然而江暮阳慢慢松开手,往后退,而长胤真人也同样往后退了半步。
拉开了一步的距离。
也是这会儿长胤真人才发现,江暮阳的小腹在发光,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问:“暮阳,你这是……”
“我?我怎么了?”难道不应该是他询问师尊?
顺着师尊的目光望去,他看见自己的腹部在发光。
第一反应就是,难不成是裴清给他的那根玉柱,居然是夜光的?
这他娘的,居然是夜光的,夜光的?!
直接隔着肚皮就开始亮了?!
江暮阳面色瞬间煞白,浑身都冒出了一层冷汗,赶紧双手捂住腹部,故作镇定地道:“没……没什么,不要紧的!”
下一瞬,他“唉”了一声,摸到了发|热的东西,拽出来一看,居然是此前那块玉牌。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他身上了,还塞在了衣服里。更不知道为何发光发热。
江暮阳把玉牌掏了出来,见上面依旧浮现着“云风”二字,但不知道为什么,字迹一直闪烁不定。
他翻看了一下,觉得玉牌好像有什么大毛病,长胤真人定睛一看,眉头顿时紧锁,用那种既诧异,又无比震惊的目光,凝视着江暮阳,喃喃喊了声:“云……风?”
你竟然是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