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躁动

从民俗公园出来, 傅星徽提着水果推开了纪朗家的门。

“你爸妈呢?”

“我爸说我妈生我太辛苦了,所以每回我生日他都带我妈出去玩,让我自己跟我同学庆祝去, ”纪朗一边解释一边帮他把水果往茶几上放,“我就说你不用买这么多吃的。”

“没事啊,你爸妈不在你还可以吃,不过……”傅星徽说:“你父母挺特别的。”

“他们的思想观念是挺不一样,”纪朗说:“特开明, 我有什么想法他们都支持,也不怎么限制我。”

他把他母亲提前给他订好的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继续道:“而且他们感情也很好,从高中认识到大学毕业, 一起出国深造又回来,一直陪着对方从没分开过。”

他话音顿了顿,状似无意道:“我挺羡慕他们的。”

“你以后和你喜欢的那个学姐在一起,也会很幸福的。”

傅星徽瞥了他一眼, 纪朗双手撑着下颌,对他笑了笑,“可是我不敢表白。”

“哥, ”他问:“如果和你关系很好的朋友跟你表白……但你又不喜欢他,你要怎么办?”

傅星徽想了想, “会保持距离吧。”

“不能再做回朋友了吗?”

傅星徽解释道:“明知道别人喜欢你,却因为舍不得一段友情, 还要要求对方粉饰太平地做朋友,这对别人来说不公平。”

纪朗“哦”了一声, 咽回了差点越界的心思。

就像傅星徽说的, 对朋友表白, 成了是一段佳话,没成……那可能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毕竟谁没事儿会吊着一个喜欢自己,而自己又不喜欢的人呢。

这种时候就得当断则断,不然越是顾忌朋友情谊对对方好,对他迁就,就越是让对方误以为有希望,放不下这段无望的单恋。

可当自己是单恋的那一方时,又情愿被吊着长痛,也舍不得一刀两断的短痛。

感情上的事总是分析不清利弊的。

所以只能怂着,打着朋友的旗号无声爱着,好歹关系还能长久。

现在傅星徽对他的感情一无所知,他就可以打着直男的名头粘在傅星徽身边撒泼打滚,借着朋友的名义得寸进尺,享受对方的纵容。

撒娇过了分,甚至开玩笑地宣示主权,也不会引起疑心,傅星徽还是会依着他,惯着他。

但他如果捅破了窗户纸,而傅星徽又不喜欢他,按傅星徽的性格,他们或许就只能疏远了。

“许愿吧。”傅星徽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千层蛋糕上点燃的烛火映亮了他的眼睛。

“陪我一起呗?”

“许愿还要人陪?”

“想把寿星的愿望分你一半。”纪朗说。

“行。”

傅星徽陪着他双手合十闭上眼,又一同吹灭蜡烛,一同分享着那个甜到心坎里的蛋糕。

最后两人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各自揉着肚子,纪朗好奇道:“哥,你许了什么愿啊?”

傅星徽坦白道:“票房大卖,多赚点钱。”

“赚钱干什么?”

“我妹喜欢看书,我想给她多买点书,我弟在县里读高中,步行太累了,我想给他买辆自行车,再给我妈买两身新衣服,还有我爸……”

“我爸去年查出了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说是干农活儿累的,我想要是赚了钱,就把我爸妈从山上接下来,去县城里买个房子,享享清福。我还有个邻居……他不在了,我答应过他要帮他照顾一家老小,也要开销。”

纪朗听着听着就坐直了。

他一直知道傅星徽的经济条件不是特别好,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傅星徽肩上的担子。

“你会有钱的,哥,”纪朗说:“你这么努力,又这么好看,肯定会火的。”

“借你吉言,”傅星徽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方颇为精致的正方形黑盒子,“送你的生日礼物。”

纪朗惊喜地打开盒子,里面放着条黑色的暗纹领带。

“你上回说,五四的时候,你们学校要给你们统一办成人礼,还都要穿正装,”傅星徽把那条领带拿出来,对着纪朗的脖子比了比,“我就想着给你送条领带,你到时候可以搭西服,喜欢吗?”

“喜欢!”纪朗说:“你到时候来吗,成人礼的时候?”

“不好说,要看公司安不安排工作,”傅星徽说:“我争取,好吗?”

微凉的手指在颈边似有若无的碰触着,傅星徽的手法很娴熟,很快就给纪朗系好了领带,纪朗低头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有些痒,像是被毛茸茸的小刷子刷过似的。

“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纪朗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给我的礼物?”傅星徽纳闷道:“又不是我的生日。”

“你上次过生日的时候我们还没认识嘛,而且……”纪朗说:“我就是想送你礼物,不需要什么理由做借口。”

纪朗送傅星徽的是枚小巧的青田石印章,顶端有个小孔拴着截绳子,串着颗白色的珠子,青色的印石上刻着“傅星徽印”几个楷体字,侧壁上刻着“纪朗刻”三个小字。

“这是我自己做的,我本来想刻个篆书,后来听说正式文书得盖楷书的章,所以就刻了楷书,等你签合同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这种印章叫做如意钮,”纪朗指着印石上端的图案道:“这是个云纹,不过可能刻的不太像,我磨了好几个,这个是最好的了,以后等我再练练……练熟了,给你做个更好的。”

他把印章塞到傅星徽手里,望着他道:“祝哥以后……心想事成,青云直上,事业顺顺利利,有好多好多的合同可以盖章。”

傅星徽拿着那枚小小的印章,来回看了几遍底面他被镌刻得十分清晰的名字,神色微动,“这是你写的?”

“嗯,”纪朗笑道:“好看吗?”

傅星徽没学过书法,也看得出来印章上的字笔画流畅又端正,比字帖上的标准楷书还漂亮,“这么厉害?”

“我厉害的多着呢,”纪朗把傅星徽拉到他房间里,掀开亮黑漆的琴盖,“弹琴给你听?”

年轻的男孩子没谈过恋爱,没追过人,也不懂海王的套路,不知道该怎么让心上人喜欢上自己,于是只好恨不得来一个才艺展示,把自己的全部都掏出来给他看,去向他证明……他应该还勉强值得对方喜欢。

少年还穿着黑白相间的运动款校服,坐在钢琴前的样子,却像极了献礼的王子。

傅星徽站在钢琴边上,听纪朗给他弹迎接新娘入场的瓦格纳《婚礼进行曲》,修长的双手在黑白琴键上跳动,舒缓浪漫的音乐满怀着美好的憧憬,填满了寂静的夜色。

弹到一半的时候,纪朗抬头去看他,他便也笑着回望纪朗,而后便是一连串弹错的音符,像是水面上因为石子坠落泛起的涟漪,一不小心暴露了演奏者的少年心事。

洗完了澡,他们躺在床上闲聊,到了十二点,分明熄了灯打算睡了,纪朗又鬼鬼祟祟地摸出一个手柄塞到傅星徽手里。

“干什么?”

“陪我打游戏呗,我买了新的游戏卡带。”

“该睡觉了纪朗,熬夜会变傻的。”

“反正我保送了,又不用高考,傻就傻吧。”

傅星徽:“……”

他背过身去,选择拒绝纪朗的凡尔赛攻击。

“哥,我不想睡,”纪朗曲着胳膊把身子半撑起来,一只手搭在傅星徽肩上,在他背后委屈道:“睡着了,再一睁眼,你就要走了。”

傅星徽最受不了纪朗这么跟他说话,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最后只好妥协道:“行吧,就玩一会儿。”

然而“就玩一会儿”这五个字,绝对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青春期的男孩子们没几个能抗住游戏的诱惑,更何况还是和喜欢的人一起打游戏,不打到通关是绝对不可能睡的。

纪朗白天打了球,又大街小巷地玩了半天,体力本来就透支得厉害,等通关之后的致谢好不容易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饶是他再舍不得,头也忍不住往下栽了栽。

傅星徽在一边默默观察着他疯狂打瞌睡的样子,最后笑着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然后把人和电脑一起提溜回了床上。

纪朗迷迷糊糊地还在叫他:“傅星徽。”

傅星徽没跟困成傻子的人计较怎么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轻声道:“睡吧。”

他定好两个小时之后的闹钟,躺到纪朗身边,任由男孩儿把他抱了个满怀。

天蒙蒙亮的时候,傅星徽在听到震动的第一时间就坐起来关了闹钟。

“哥……”察觉到他起身,纪朗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捞了一把。

“你再睡会儿,我先去洗漱。”

“哦。”

纪朗半梦半醒地松开手,没多久不远处的浴室便传来水声,温和的白噪音让他很快又睡了过去,大概是昨晚睡得太沉,加上卧室门关得严实,傅星徽在浴室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

直到门吱呀一声响,纪朗才恢复了一点意识,发出了一点模糊的声响。

“醒了?”傅星徽问。

纪朗哼了两声,明显还困着。

“我刚去浴室忘拿衣服了,想叫你帮我拿你也不理。”傅星徽说:“你先别睁眼,我套件衣服。”

纪朗迷迷糊糊地应了,却鬼使神差地半睁开了眼。

清晨天已经微亮了,丝丝缕缕的光借着两片遮光窗帘的缝隙透进来,因为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这会儿的光还是冷色调的,像是泛着浅浅的蓝。

傅星徽正在换衣服,刚刚披在身上的浴巾被放在一边,他向左偏着头,好像在看自己的左臂。从纪朗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他完整的,不着寸缕的背影。

冷清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光影交错朦胧感,因为从窗帘里漏出来的光实在太少,以至于傅星徽身体仍然像是半隐在夜色里。

修长的脖颈,流畅的肩颈线,线条清晰的脊背,逐渐收束的腰线……半明半暗的光为他平添了几分如在梦中的滤镜,却已经足够勾动一颗爱慕着他的未经人事的心。

纪朗的心脏蓦得一跳,整个人突然就清醒了。

傅星徽很快套上了白天穿的干净衣服,他唰得一下拉开窗帘,满室的光便溢进来,落在他的脸上。

他趴回床上,凑到纪朗面前,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该起来了纪朗,我得回去了。”

傅星徽的头发没完全擦干,洗发水的香味就在纪朗的鼻尖,脸上也还沾着水珠,纪朗看了他一眼,突然猛地闭上眼睛,把脸埋到了傅星徽睡过的枕头上。

“还困呢?”傅星徽坐起来,“那你再睡会儿吧,我自己去车站就行。”

“不是。”纪朗的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显得闷闷的,“我昨天说了送你的。”

“没事儿,”傅星徽说:“你好好休息吧。”

傅星徽正要起身,纪朗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先出去,我马上就好。”

“你抓着我,我怎么出去?”

纪朗闻言像被烫了似的,又蓦地松开手。

“你手上怎么这么多汗,”傅星徽问:“是不是被子盖的太厚了?”

纪朗保持着把脸埋在枕头里的姿势摇了摇头,傅星徽无奈道:“那我先出去了,你快点哦,要是有不舒服及时和我说。”

“嗯,”纪朗点了点头,听着门被关上的声音,终于松开了屏住的呼吸。

他拿被子蒙住头,半晌,又红着脸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被子里蒙了太久,连呼吸都是烫的。

那天他没赖床,起来之后在卫生间待了很久,一直到把傅星徽送到车站,他才略有些恍惚地拿上书包回到学校。

荣珂欢一看见他就压低了声音调侃道:“我昨天给咱们班加油的时候看见傅星徽了,真人确实比镜头里还要好看,你去拍了个电影就爱上他,也很正常。”

纪朗把下节课的教材翻出来,闻言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荣珂欢问:“你不会是变心了吧?”

纪朗摇了摇头,掐着太阳穴道:“头疼。”

“你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用。”

“那你休息会儿吧。”

“好。”

任课老师的脚步声伴随着上课铃声一同响起,荣珂欢突然想起来,“哦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刚刚文艺部的晓萌来找你,请你帮忙画一下五四青年节的海报,主色调用蓝色。”

“行,我知道了。”纪朗听完荣珂欢转述给他的细节要求,翻出了一张草稿纸,打算先打个粗略的设计底稿。

“你是不是熬夜了,看起来跟没睡醒似的。”荣珂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好像心不在焉的。”

纪朗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又开始烧,他双手捂着脸,想说点什么,可这样的烦恼实在是说不出口,于是最后只好道:“我没事。”

无论社会氛围是怎样的谈性色变,都无法否认性是人类的本能。

少年人第一次对自己的心上人产生情.欲时会有什么样的心理感受,大概每一个人的答案都不同。

对十七岁的纪朗来说,那是一种足以把他吞没的负罪感,似乎连多想一秒钟都是对心上人的亵渎。

与此同时,他却又好像体会到了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的心情,让他不敢面对,甚至唾弃自己,却又忍不住诱惑,纵容大脑反复思量。

所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黑色水笔已经在白色的草稿纸上勾勒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形。

不着寸缕的脊背,漂亮的背沟,再往下……

耳边是老师严肃认真的讲题声,立起来的课本遮挡下的白纸上,却袒露着在世俗的教育体系里,不可以被提起和言说的欲望。

他猛地回过神来,飞快地撕下那页纸团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里。

“怎么了?”荣珂欢小声问。

“没事,有点走神,画得不好,我还是下课之后再画吧。”纪朗毛毛躁躁地收起桌上的东西,一口气喝了半杯水,又强迫自己写了半张卷子的数学题,才勉强冷静下去一些。

教育体系规训的禁忌和青春期本能的躁动碰撞在一起,让纪朗像是陷在囹圄之中,进退维谷。

下了课,荣珂欢在他旁边做手工,她最近迷上了小神龙俱乐部的《艺术创想》,桌上摆着一大瓶白乳胶,俨然要变成大艺术家。

她刚拿着糊满胶水的卫生纸要往两人中间的纸篓丢,纪朗突然拦了一下。

他盯着她手里粘粘的白乳胶,一脸警惕地递给荣珂欢一个新的垃圾袋,“你先丢这里面。”

“啊?”

纪朗深吸了一口气,跑到卫生间里拿凉水反复拍着脸,片刻的怔忪之后,他又回到废纸篓边,掐着太阳穴,望着那个被扔了一张画的废纸篓陷入了沉思。

水珠从脸上滚落下来,恰好滴到纸团上有墨迹的地方,浅浅的晕染开了一小团黑色,理智和情感反复拉扯半晌,他还是犹豫挣扎着捡回了那团纸。

“不是说画得不好不要了吗?”荣珂欢问。

纪朗把那团揉皱的纸塞进口袋,咬了咬下唇道:“我……我再想想。”

好不容易坚持上完一天课回家,晚上他趴在书桌前,神思不属地把写完的作业丢到一边,打算画那副白天没能画成的海报,可是还没动笔,他的视线忽然鬼使神差地扫了一眼卧室的床。

被子没叠,被团成一团丢在一边,乱糟糟的床单上,还能看出两个人印出的褶皱。

纪朗上一秒还在想海报的思绪忽然就乱了。

窗外的风声有些吵,吹得人心烦意乱,野猫叫个不停,不知道谁家的狗也在乱吠,卧室的顶灯线路好像出了点小问题,时不时闪烁一下,让人的心脏也跟着蓦的一跳。

纪朗深吸一口气,把海报丢到一边,屏息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听到他父母回房间关门的声响,他犹豫片刻,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去客厅拿了个烟灰缸。

手里的打火机打燃又熄灭,熄灭又打燃,反反复复数次,直到打火机里的丁烷都快用完了,他才去口袋里掏那个纸团。

可火苗燎到边缘的一瞬,他又像是看见傅星徽被烫着似的,心疼得跳起来飞快把它扑灭了。

被揉皱的纸展开在纪朗手心,熟悉却又不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纪朗的眼前,被心事折磨的年轻学生盯着焦黑的边缘出神许久,夜色聒噪,他的眼里也有些迷茫彷徨。

他不应该画这样的画,但他也舍不得把它毁了。

思绪糊成一团乱麻,比猫咪折腾过的毛线团还要凌乱。

画里的人已经基本成了型,甚至连后臀的胎记都被粗略地描绘过了,唯有脸是空白着的,仿佛是少年心事最后一块遮羞布。

说不清纪朗到底盯着那副残次品看了多久,也数不清他到底做了多少遍深呼吸。

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翻出了完整的绘画工具。

轻颤的笔尖落在空白的脸上,在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纪朗像第一次学画画那样,以一种极为认真而专注的神情,在无人打搅的夜里,一笔一划细细描摹完了他的眉眼。

在精神极度集中的时候,时间的流逝总是会显得格外不易察觉,他画完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

猫不吵了,狗也不闹了,就连风声都歇了。

纪朗重新审阅了一遍自己的画作,然后把那张纸叠起来,放进傅星徽送他的领带盒里,塞进了书柜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