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徽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黑了,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头,却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
很快那点不一样就出声了:“哥,别蹭, 痒。”
傅星徽登时没了困意。
纪朗的胳膊枕在他脑后,下巴搭在他头顶,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微倦的含混意味。
觉察到傅星徽清醒了,纪朗揉了揉眼睛,按亮床头的睡眠灯, 偏头看向傅星徽。
这个角度,他能很清晰地看见傅星徽的长睫毛,想两把小刷子似的,撩拨地人心痒痒, 想要伸手去拨。
“我们好多年没一起睡了。”他似是感慨。
《盛年》从十一月拍到一月下旬,那年过年过得早,他们在剧组过了年,没多久就杀青了。傅星徽继续回公司跟着他的小糊团接商演赚饭钱, 纪朗回到学校上课等毕业。
后来直到七月电影上映前,他们才又开始频繁地见面,一起做宣发。
中间这间隔的几个月里, 傅星徽去看过纪朗,纪朗也去找过傅星徽, 只是A市太大,距离太远, 两人都忙,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次。
那时候他们都糊得无人在意, 在热闹的城市走街串巷, 不用戴口罩, 也不用遮掩,纪朗带他去打电玩,在投篮机前赢得了一众女生的欢呼,又带着他去抓娃娃,十分钟不到就让他手里什么都塞不下了。
他笑纪朗像求偶的花孔雀,纪朗索性不装了,小尾巴翘得老高,非要他夸他。
玩累了他俩就回去,洗了澡,就像现在这样躺着。
他给纪朗讲公司里的事情,讲Pluto哪个弟弟又贪玩儿了,谁谁谁又因为偷偷谈恋爱被收手机了,纪朗就给他讲自己学校里的某某老师早就秃头了,一直带着假发,还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要是秃了,会不会影响他找对象。
傅星徽其实是个并不喜欢八卦的人,只是纪朗喜欢听他说,非要听他说身边的事儿,说是这样才能知道他天天在干什么,身边都有什么人,于是傅星徽只好记流水账似的记住身边那些琐碎的事儿,再一点儿一点儿说给纪朗听,可无论多无聊的事,纪朗都能听的津津有味。
“你在想什么?”纪朗的声音忽然从傅星徽的头顶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傅星徽下意识抬起头,却不料撞上了纪朗的下巴。
两人同时吃痛,一个捂着下巴一个捂着头,在睡眠灯的暖黄光里和对方对视了三秒钟,突然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莫名其妙的笑总是容易被传播,他们俩就这样看着对方笑,居然笑了三分多钟都没停下来。
“不行了,”傅星徽捂着肚子讨饶,“我求你别笑了,你一笑我就忍不住笑。”
纪朗的手还搭在傅星徽的肩上,闻言他更来劲儿了,手往下滑了几步,落到傅星徽的腰上,这儿是傅星徽的软肋,百试百灵。
“纪朗!”傅星徽一边笑骂一边躲闪,“你是不是讨打!”
床的空间太狭小,那只作怪的手紧巴巴地粘着他挠痒痒,傅星徽无处躲藏,挣扎了许久好不容易钳住纪朗的手的时候,他才发觉床上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
他趴在纪朗的身上,另一只手按在纪朗的胸口,手掌下是他有力的心跳。
他们的距离很近,目光黏在一起,窗外的风变得很安静,浅蓝色的床帘被轻轻吹起,纪朗带着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看着他。
没有被钳住的那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上,柔软的家居服像是没有厚度,以至于他腰上纪朗指尖热度和触感无比清晰。
傅星徽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
“哥。”纪朗咽了口唾沫。
傅星徽微垂下眼,状似无意地松开纪朗的手腕。
纪朗却不想放过他,“哥。”他又喊了一声,禁锢被解除的那只手顺势撑着床板凑近傅星徽。
傅星徽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纪朗的手挡住了。
纪朗靠他靠得很近,与他几乎是鼻尖相触的距离,他甚至能看见纪朗额头上的一颗黑色的小痣,听见纪朗闹腾完之后累出的一点儿喘。
“你……”傅星徽想说你别离我这么近,可话快要出口的时候,他又觉得怪离谱的。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趴着,以一种别扭却亲昵的姿势,对峙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里,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幽微的情绪悄然伸出触角,安静地蔓延着。
“纪朗——”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傅星徽混沌的思绪,他一下就听出了路朔的声音,“什么事?”他自己都没察觉话音里含着松了口气的意味。
“队长你也在?”门被推开,路朔有些疑惑地看向紧闭的床帘,“你俩干什么呢?”
纪朗不动声色地靠回墙面,傅星徽清了清嗓子坐起来,理了理微皱的衣服,掀开床帘对路朔道:“纪朗在看剧本,让我帮他看看。”
他说完便坐起身,拿起小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偏头问:“怎么了?”
路朔总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然而傅星徽平静的样子很快打消了他心里头刚冒出来的一点儿疑虑。
“有新嘉宾来了,下去打个招呼吧。”
他偏头又对床上的纪朗道:“小朗,起来了。”
床帘没有被全部拉开,他看不见纪朗的身影,然而他话音落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便出现在蓝色的床帘边上,将那床帘彻底拉开了。
纪朗的领子扣在第二颗扣子上,露出一截格外好看的脖颈,他的神情看不出高兴与否,仿佛还带着几分困倦慵懒。
“好,”随着他出声,纪朗露出讨人喜欢的笑,“谢谢路朔哥。”
明明没有什么异常,那点儿莫名其妙的情绪却又回到了路朔的心里,他看了一眼傅星徽,又看了一眼纪朗,想象力丰富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些不该闪的念头……虽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两位的性取向,但是……
路朔带着几分全靠臆想出的谴责看了傅星徽一眼,而后飞快地离开了房间,傅星徽一下就看懂了他的眼神,一口水差点呛住。
这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慢点儿。”纪朗从床上坐起来,低头把脚往拖鞋里塞,他看起来很坦然,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旖旎不过是傅星徽肖想出来的错觉。
傅星徽放下水杯,深吸了一口气。
新成员是位女嘉宾,傅星徽下楼的时候她正在客厅和大家聊得热闹,她在娱乐圈里不算很火的明星,但傅星徽很快便想起了她是谁——《送给星星》的作曲人,A大女神,有名的创作型才女,荣珂欢。
“星徽哥!”荣珂欢看见他,主动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傅星徽笑着看向她,“欢迎加入。”
“珂欢!”慢傅星徽一步下来的纪朗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荣珂欢面前,开心道:“你来了!”
不是“怎么是你”,也不是“你怎么来了”。
而是“你来了”。
像是他早就知道她会来。
傅星徽忽然回忆起了那天在餐厅,他问纪朗为什么来参加这个节目,纪朗说的是……陪朋友。
大概陪的就是这位朋友。
“我给大家带了礼物。”荣珂欢打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边分发,一边把最后一份留给了纪朗。
“哇你可真行,”纪朗大喇喇地在送礼者面前打开礼盒,一眼就看见了里面的漫画书,他随手翻了几页,惊喜道:“这个签名你都能弄到?”
傅星徽眼尖地认出来,这和纪朗的朋友圈背景应该出自同一个漫画。
高阮在一旁晃了晃手里的礼物,递给傅星徽一个微妙的眼神。
荣珂欢给所有人准备的礼盒外表都是一样的,但很明显,光是掂量一下手里的重量和质感,就知道他们收到的并不是漫画书。
纪朗带着荣珂欢绕着客栈边走边介绍,他俩年纪相仿,凑在一块儿自然而然就很合拍,聊的东西都是傅星徽和高阮这种网络老年人不太了解的知识,笑闹声充斥在屋里,总让人感觉客栈的气氛好像一瞬间就热闹起来了。
“我觉得你现在就像是看到自家找了新朋友就忘了老父亲的倒霉儿子,又酸又涩。”高阮悠悠地评价道。
傅星徽淡笑道:“我酸什么。”
“行,你不酸,你清高,你无欲无求无悲无喜,”高阮怼道:“我劝你趁早出家当和尚吧。”
傅星徽笑着递给她一瓶饮料,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看起来很般配的两个人。
有一种说谎的方式,虽然说的全是真话,却能够通过说一半留一半这种方式,给对方造成错误的理解。
譬如他刻意诱导纪朗,让他以为是那次失窃导致了两人的失联,但事实上,那并不是他那几年都没有见纪朗的全部原因。
他的确去过A大。
第二次南下后不久,他结识了高阮,并且为她的一部电影做了替身演员,那部电影班底强大,甚至拿到了进A大宣传的资格,傅星徽虽然没资格上台宣传,也没能出现在电影的宣传名单里,但他以帮忙为由请求高阮带他进去的时候,高阮也没有拒绝。
电影宣传忙完之后,别人吃饭的时间,傅星徽总算抓住机会偷溜了出来。
A大要比他想象中的更大,傅星徽在学校里绕了很久,才找到计算机学院,但纪朗很好找,他只是看了一眼学院的展板,就看到了纪朗的名字。
展板上是奖学金申请人的情况介绍,参与最终角逐的无一不是成绩拔尖,科研经验丰富,课外活动精彩,还参加了一堆公益的优秀学子。
而纪朗在其中显得尤为打眼。
在他看展板的时候,偶尔也有其他成群结队的人路过看一看,两个拿着电脑的男生扫了一眼展板也聊起纪朗:
“你等下要去看答辩吗?”
“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又是纪朗拿奖。”
“连着好几个奖学金了,钱多点的他都申,不给人留活路了。”
“他不是跟大三大四的学长在一起搞创业做什么电子手表嘛,创业初期缺钱吧,能申一点十一点。”
“哎,我怎么这么惨是和他一届的啊,都怪那个傅……傅什么来着我忘了,要不是他纪朗早就保送了,就是我上一届的了,好多奖学金就不用跟他一起竞争了。”
“都是命,认命吧。”
听到他们提起自己,傅星徽沉默了片刻,往旁边挪了些。
那两个男孩走远后,又走过来一个背着包的姑娘,她浅浅扫了眼展板,留意到了他,“您是想去看答辩吗?这答辩快开始了,您知道怎么走吗,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傅星徽愣了一下才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是啊,”女孩儿笑了,“您是最近过来帮忙的施工队师傅吧,没关系的,在A大,无论是学生答辩还是大教授的课,只要想听,谁都可以来听,我们的清洁阿姨和保安叔叔也经常去听。”
傅星徽那会儿刚演完一个戏份十句话的农民工,为了这十句话在太阳底下暴晒、节食,把自己弄得又干又黑,完全瘦脱相了,乍一看确实很像施工队。
他自己看不见自己,一时没想起来,这会儿女孩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样子。
大概纪朗就算见到他,也认不出来了。
“师傅,所以您还要不要去听啊?”
傅星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黝黑的手,很轻地摇了下头,“有点忙,下次吧。”
有些人既然分开了,就不必再见去粉碎留在对方心里的那个好印象了。
女孩看起来似乎有些遗憾,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挥手道:“那我先过去了。”
“等等——”
“嗯?”女孩以为他改变了主意。
“抱歉,我想……我想问一下,纪朗他,就是这个同学……”傅星徽指了指展板。
“没事儿,您说纪朗就行,我们都认得他,系草嘛,谁不认识,”女孩笑道:“就是因为他要答辩,我现在才要早点去占座,您不知道,每次有他在的奖学金答辩都可热闹了,一群别的专业的学生过来,不为别的,就为看他。”
傅星徽笑了一下,又问:“他过得好吗,朋友多吗,每天开心吗?”
虽然觉得傅星徽的话有点怪,女孩还是礼貌道:“朋友挺多的,过得应该也很好吧,开不开心不知道,但是能把自己的大学生活经营得这么丰富多彩,应该不会不开心吧。”
她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您是他的粉丝吗?纪朗以前演过电影,当时是受了一些非议,您怕那些东西影响他吧?其实还好,我以前也是附中的,那会儿也见过他,您放心,我觉得他没什么变化,也没受太大影响。”
“那就好。”傅星徽顿了顿,“你说他朋友多,那……他交女朋友了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他好像一直和高年级的学姐走得挺近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哎呀!”女孩看了一眼手表,“不早了,不能跟你说了,我得先走了,不然等会儿真没座位了,拜拜——”
傅星徽笑着跟女孩挥了挥手,一眨眼,人就没影了。
再回头,他的视线又落在了纪朗放在展板的那张照片上。
照片应该摄于某个跨国支教活动,年轻的大学生穿着白T带着胸牌,身边围着一群深色皮肤的孩子,一个个笑容都很开心,而中间那个做老师的看起来最开心,他手里举着喷射彩带的礼花炮,光是笑容,就充满了力量。
复读没有影响纪朗的开朗和优秀,晚了一年来到A大,也依然没有改变他什么时候都是人群焦点这一点。
傅星徽松了一口气,可等那口气彻底松完,心里好像又有什么地方空下来了。
他不知道纪朗高考完有没有联系过他,可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庆幸。
如果没有丢手机,没有失去纪朗的联系方式,却没有等来他的电话,那么他应该会有点难过吧。
像现在这样,他还能告诉自己。
或许纪朗在成年后忙着跟自己的学姐联系时,也是抽空给他打了电话报喜的。
他看着A大精致漂亮的教学楼,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他们当时和贾导在一起讨论情节设置的一幕。
《盛年》里,在与徐晟南被迫分开后,活泼话多的时钊性情大变,酗酒抽烟逃学去网吧,还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当时纪朗质疑这里不合理,贾导说他不懂票房,“观众就喜欢看这种的,情绪激烈一点的,这样才体现爱得深。”
“自甘堕落算什么爱得深啊,自己想玩还用失恋做借口,”纪朗摇着傅星徽的胳膊找支持,“哥,你要是失恋你会这样吗?”
见傅星徽摇头,他又翘着尾巴去怼贾导:“看到没,二比一,我们赢了,你赶快改剧情。”
“但我觉得性格会变化还是有可能的。”傅星徽又说。
“这样吗?”纪朗思考了一会儿,“我倒觉得,没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的,短时间内可能会低迷,会不想说话,也会想念他,但总是还是要回归新生活的,不是吗?”
当时傅星徽还没来及回应,纪朗的脑袋就被贾导敲了,“那你让我拍什么,时钊和徐晟南分手了,哭两周,然后缓过神来,又开始每天嘻嘻哈哈跟这个玩跟那个玩?你是不是想让我赔钱?就这剧情,观众不给我寄刀片,我先给你寄刀片。”
纪朗登时跳起来躲到傅星徽身后,“哥,你看贾导怎么又要打我,你快帮帮我。”
“谁让你小子在那儿胡说八道!”贾导握着纸筒追他。
傅星徽笑着护起身后的纪朗,三个人你追我赶,老鹰抓小鸡的架势里折腾了半天,他的思绪也被打断了,也忘了去思考纪朗说了什么。
直到现在,傅星徽看着A大抱着书并肩而过的学生情侣,忽然又想起了纪朗的那些话。
生活的确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有那么让人喜闻乐见的情绪波动。
他也好,纪朗也罢,都不会因为失去了和对方的联系,就变得寝食难安、生活消极、性情大变。
他们依旧在这个世界上各自努力地生活着、成长着,闲暇时也会和从前一样,跟身边的人闲话、拌嘴,还是会吃一日三餐,会一遍又一遍地度过每一个相似又不完全相似的日子。
他们都有了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