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欲望

十年后的傅星徽已经记不起来后来他是怎么回答纪朗的了, 缤纷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仿佛还带着鲜活的温度。

纪朗以前真的很皮,特别喜欢闹腾, 可闹完了又会来给他顺毛,害得他的情绪随着这个小他几岁的弟弟起起伏伏,也折腾得很。

傅星徽的目光落在色调泛黄的电影画面上,却不知何时早就走了神。

“我去年去了阿根廷,很幸运没走什么错路就到了伊瓜苏瀑布, ”纪朗的声音蓦地在他耳边响起,“很壮观,不过总觉得没有电影里的漂亮。”

“我记得我当时看电影的时候还在为男主角难过呢,”他笑了笑, “没想到最后,我也是一个人去的。”

“哥,如果早知道我毕业就找不到你了,我说什么都不会去复读的。”

复读前, 他和傅星徽约好等他考完之后联系,可是一年过了,那个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

他去傅星徽的公司找他, 却发现他们的旧宿舍早就换了人住。一茬一茬的年轻练习生长起来成团出道,却不见那个熟悉的面孔。

他听说傅星徽这一年都跟贾导在一起, 没回来过,而Pluto的其他成员也搬到了市区的公寓居住。

他没留他们的联系方式, 只能翻来覆去给贾导打,可是这两个人像是商量好似的, 都不肯接他的电话。

和傅星徽互关过的微博号被注销了, 他又重新去注册账号给傅星徽发私信, 却发现傅星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掉了私信。

他想尽了能想的办法,却发现他真的联系不到傅星徽了。

“哥,我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我十八岁了。”

“……我又考上A大了。”

“所以你还要不要我……带你去A大看看?”

傅星徽听完身边人的话,沉默许久,终于从漫长和纷杂的记忆里挑出了几句真话。

“我手机丢了,纪朗。”

纪朗的眼皮跳了跳。

“一二年秋天,我和贾导去南方拍戏,在火车站里人太多,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俩的包都被偷了,钱包,手机、现金证件全都不见了。”

“报了警,警察让等消息,我们身无分文,没办法等,贾导那边联系的剧组也说不能再等了,再不来的话,别说还能不能给我留个有台词的角色,连贾导应聘的导演助理的活儿都要换人,然后我们就走了。”

“那边活儿多,我们积累了几个月,好不容易干得别人对我们有点信任了,给的钱多点了,我俩就都不舍得走,一口气在那边干了一年多。”

“你高考完,我本来是想给你打个电话问问的,但是手机号都存在旧手机里,我和贾导手机一丢,谁的联系方式也没了,再后来等我和贾导从南方回来,去找当时的演职员信息表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盛年》开拍的时候,他们剧组完全是草台班子,不是缺这个信息就是缺那个信息,一堆资料不知道四散在哪里,大多还都是手写的,电子化办公也没那么普及,傅星徽去找的时候电影都下映一年多了,那些材料基本什么都没了。

“A大我进不去,去你家小区问过,听说已经搬走了,”傅星徽说:“当时工作机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没有找到你,就又离开A市了。”

“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你朋友多,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以为……你不会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对不起,”傅星徽好脾气地哄他,“别生气了,好吗,纪朗?”

纪朗听他说完,整个人都怔住了。

“哥……”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太多话挤在嘴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是这么久以来,纪朗第一次知道,原来傅星徽也试着找过他。

哪怕只是找了短短的几天。

就好像一直在走一条自以为孤独的路,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有人和自己同行过。

纪朗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泡在加了糖的柠檬水里,又酸又涨,可余味是甜的。

十几岁的时候,纪朗不喜欢傅星徽叫他大名,这听起来既生疏,又不独一无二。

他曾经半开玩笑半撒娇半威胁地都试过,想让傅星徽叫他个小名儿什么的或是更亲昵的称呼。

然而傅星徽总像是没听见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纪朗”。

他的声音很好听,发音很标准,时间久了,纪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病,他居然怎么听都觉得,傅星徽叫他的那声字正腔圆的“纪朗”,和别人不一样。

他竟然也从其中品出,那不一样的一点意味和心动来。

而九年的疏远,几次三番的拒绝同台,不带感情的那句“不熟”……被旧时光发酵过的所有厚重情绪,好像也全部在傅星徽的道歉面前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纪朗想起他在伊瓜苏瀑布认识了一个墨西哥的婚纱摄影师,听到他说真正的瀑布不如电影里拍出来的好看的时候,那位摄影师告诉他,这就是摄影的价值所在。

摄影是爱人戴上滤镜的眼睛,看到的永远是最震撼最美丽那一面。

就像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忽视他带给自己的委屈,而对方对自己有一点好,都会被放在心里拿放大镜反复揣摩,再做上无数遍阅读理解。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影又播到何宝荣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住处,发现黎耀辉已经离开了,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旋转着蓝色的瀑布灯,波光粼粼瀑布旁,有一棵黄色的树,还有两个看瀑布的人。

“哥,”纪朗说:“我忽然觉得,可能我比他们都要更幸运一点。”

然而傅星徽并没有回答他。

纪朗疑惑地偏头去看,傅星徽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胸口微微起伏着。

纪朗才发现他睡着了。

也是,昨天傅星徽和他聊到那么晚都没有睡,这会儿被子里暖和,电影的色调又催眠,实在是太适合睡觉了。

他安静下来,目光落在傅星徽鸦羽般的眼睫上。

他哥的眼睛很好看。

这一点纪朗十年前就发现了。

傅星徽的眼睫毛很长很长,垂眼看着其他人的时候,那双眼睛会显得深情而温柔。

每次他眼睛弯弯地对纪朗笑,纪朗就会忍不住沉浸在他那双眼睛的注视里。

那样的目光,就好像是在看暖风里的斜阳,还有斑斓的落霞,或者……是捧在手心里的爱人。

让他心甘情愿地溺在其中。

纪朗轻轻关掉电影,收起电脑,伸手揽住傅星徽的肩,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睡得更舒适。

把傅星徽的手放回被子时,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靠近比了比大小。

傅星徽的手很修长,曲起来格外好看,但是好像……比他手小一点。

纪朗看了傅星徽一眼,忽然觉得很可爱。

他们从前在电影里牵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明显的体型差。岁月无声,他如今已经可以把傅星徽严实地护在怀里,可以把他的手差不多包在掌心里了。

许是感受到了他胸腔的温暖,傅星徽的头突然靠过来,柔软的头发碰到纪朗的下颌……毛茸茸的。

纪朗的心也像是被羽毛撩了一下。

他忍不住低头去看傅星徽,这个角度能看见那双格外漂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傅星徽平时总抿着的唇微微翘着。

纪朗闭上眼睛,靠着墙平静着自己躁动的心跳。

白墙很凉很硬,很适合他清心。

然而闭上眼,却想起了他们第一次拍吻戏的时候。

那时候他和傅星徽已经很熟了,或许是因为太熟悉,又或许是因为有人藏了不该藏的心思,明明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当时拍得却并不算顺利。

操场的角落,昏黄的路灯下,他们吹着夜风,并肩坐在黄蓝配色的双杠上。

当初拍那段戏的时候,贾导让纪朗做主导方,他紧张得手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拍了几次都没亲上去,倒是自己先把眼睛闭上了,脖子僵得不行,连睫毛都在抖,还差点从双杠上摔了下去。

这事儿后来还被贾导拿出去嘲笑了好久,说年纪轻没拍过戏的演员就是不一样。

大概是因为太紧张了,那天的很多细节纪朗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做了无数个深呼吸都没敢亲下去,然后被导演喊了一遍又一遍的重来,而近在咫尺的傅星徽始终带着沉稳而温柔的笑意望着他。

他的眼里看不见一点不耐烦,反而含着几分宽容和鼓励。

可纪朗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看傅星徽浅色微翘的嘴唇,无处安放的目光疯狂往天上瞟,直到听见傅星徽体贴地对导演道:“他还在上学呢,太难为他了,要不找个替身吧。”

然后纪朗便莽撞而仓皇地亲了下去。

镜头完美地记录下了少年红到耳根的脸,一触即分的吻,还有飞快地从双杠上跳下去的身影。

他跑得太快,甚至没来得及观察傅星徽的神情。

最后贾导和傅星徽对视了一眼,望着纪朗顷刻间跑没影儿的背影,终于喊了一声,“过。”

白色的打光板、面容严肃的导演、好几个机位的摄像机,涌到嗓子眼的心跳、嘴唇上柔软而清晰触感、傅星徽的眼睛里倒映的光和月亮,一同组成了纪朗有关初吻的全部记忆。

那天他围着操场跑了几圈才终于平静下来,事后却无意间撞到了贾导批评傅星徽。

板着脸的导演像是抓到学生作弊的教导主任:“现在拍吻戏就想替身,以后是不是干什么都得要替身?”

“星徽,”他说:“我知道你是个爱豆,我也知道爱豆火了也能演戏。但是如果你想让观众因为你的作品认可你,而不是因为你而吹捧你的作品,你就不能有这种想法,不然你在这演员一行上永远只能做一个花瓶,没办法真的成长。”

“现在你现在既然来了我的剧组,我就要用演员的标准要求你,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了。”

贾导一直很严格,大概傅星徽在说那句话前,便已经想到了会招致这些批评。

纪朗了解傅星徽,他是个很能吃苦的人,也没什么架子和偶像包袱,傅星徽是为了他才冒着被骂的风险向贾导提议找替身。

可是最后傅星徽一个字也没提他,只是接下了所有的批评,礼貌地对贾导鞠躬道:“谢谢您,我记住了。”

怎么能不心动呢?

纪朗想,在知慕少艾的青春期,遇到这样一个人……怎么能不心动呢?

娱乐圈大环境改善后,纪朗身边很多艺人朋友都公布了恋情或者是结婚,纪朗曾经以为,傅星徽应该也会在三十岁前结婚的。

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到傅星徽,就觉得他是一个很适合结婚的人。

或许会是和薛寒这样一样温柔的同龄人,亦或许是一个圈外活泼可爱的妹妹。

尽管纪朗想放下他的占有欲,可他做噩梦梦到微博热搜“傅星徽曝光恋情”的次数,恐怕比他的任何一个私生粉都多。

大概人的欲望总是越纵容越泛滥。

没见面的时候,想着傅星徽能一辈子平安快乐就好了,可见了面,又想要两个人和从前一样密不可分,想要傅星徽也给他那么一点点反馈,但是等他知道傅星徽真的找过他,他却发现自己变得更贪心了。

他想要他。

纪朗想。

想要独占他,想要他的眼里只有他一个。

“傅星徽,我抓住你了,”纪朗十指相扣地抓着傅星徽,另一只手缓缓摩挲着他腕上的定位手表,轻声对着睡梦中的人预告道:“这次我不会放你走的。”

他的声音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可眼神却认真地让人有些害怕。

“你看看我,我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