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的冬天, 一场天气预报完全没预料到的大雨打断了原定的拍摄。
纪朗小跑着推开门,把裹在睡衣外面的厚羽绒服扔到床上,一下接一下拍着上铺的栏杆:“哥, 快来,我有个好东西。”
“什么呀?”
上铺的声音有些困,像是刚被吵醒,但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耐烦。
“你快下来!”
傅星徽坐起来, 压了压头上翘起的呆毛,今天难得晚上不用拍戏,他回来刚睡了半个小时,下铺的闹腾弟弟就回来了。
“你不是洗完澡就去贾导那里玩儿了吗?”
纪朗和贾导都是直脾气, 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基本三天一吵五天一闹,隔日又能哥俩好。
“是啊,我就是在贾导那儿看了一会儿电影, 《春光乍泄》你知道吗哥?九七年香港的片子,和咱们拍的这部一样,也是同性题材的, 贾导说他有未删减版,我只听说过, 还没看过,我猜你肯定也没看过, 就想拿来和你一起看。”
“真是这样吗?”傅星徽不怎么相信地问他。
“好吧好吧,”纪朗坦白道:“是贾导在写剧本, 又想抓我帮他写, 我也没灵感了, 就赶紧跑了。”
“我就知道,”傅星徽笑道:“自从贾导买了个取暖器,你恨不得长他屋里,能想起我来就怪了。”
“那不是我每次拉你过去你都不肯去嘛,而且哥,我每天都会想起你,我也是真的想和你一起看电影,”纪朗又去晃他的床,“快下来嘛!”
“你上来不行吗?”傅星徽舍不得自己暖和的被窝。
“我恐高,哥,”纪朗说:“你下来我给你暖被窝。”
傅星徽揉了揉脸,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刚一落地,就被纪朗打横抱起来塞进了被子里。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像个冰球。”傅星徽皱了皱眉,丝毫没计较眼前这个人把他骗下来,还以德报怨地把人笼到怀里,“你靠我近一点儿,我给你暖暖。”
“我穿少了,”纪朗往掌心哈了一口白气,边搓手边吐槽道:“这边空调跟假的似的。”
《盛年》剧组穷得叮当响,为数不多的一点投资,都被贾导留在了剪辑、配乐之类的不能省钱的地方上。
演员可以找便宜的,只要长得帅愿意学,没基础也可以一遍遍反复教。
没钱买剧本,贾导就亲自操刀自己写,写不出来的部分就问跟组的工作人员还有两个小主演取经,直接省了编剧费。
那会儿剧组成员都住不起星级酒店,加上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大牌,贾导就包了个打折促销的便宜招待所,给他们弄了个上下铺的房间。
招待所太简陋,空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一点微末的热风比食堂荤菜里的肉末还难感受到。
不过年轻人火力壮,两个人一起裹在被子里,很快小冰球就成了小火球,从头到脚地发烫。他们肩并肩趴在床上,面前摆着纪朗的电脑,双手紧紧地扯住脖颈附近的被子,坚决不漏出一丝热气。
直到电影开头的一场床.戏演完,纪朗默默松开被子,状似无意地在脸上扇了扇风。
“这个好像……跟我们拍的不太一样。”纪朗干巴巴道:“哥,你想拍这个吗?”
傅星徽:“……”
“你脑子里一点到晚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傅星徽轻搡了一把男孩的头,“好好看电影。”
电影是部文艺片,两位同性恋人分分合合,美好和怀疑相伴,争吵和分歧不休,最终阴差阳错彻底错过。
两个人的故事从相约去看灯罩上的瀑布开始,而最终的片尾曲里,也只剩下滚动的灯盏上,寂寞流动的瀑布。
电影的最后,主人公之一终于去到了伊瓜苏,灯盏上的瀑布近在眼前,他任由瀑布的水浇湿头顶,身边却已无当初约好要一起来的人。
纪朗看前面的时候一直聒噪得不行,什么情节都能惹他说两句,可看到后面他反而慢慢安静下来了。
傅星徽瞟了他一眼,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了包纸巾。
男孩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视线,还沉浸在片尾曲里,一边擦眼睛,一边用粤语复述了一遍男主角的独白:
“虽然行错好多冤枉路,我终于黎到伊瓜苏,可系我好难过,因为我始终都觉得,站喺呢个瀑布下面噶应该有两个人。”
他念完大概是沉浸在情绪里,又跟着说了一句,“BB……哩个结局令我有掂难过。”
傅星徽刚看过电影,差不多能听明白他复述的那段话,后面那句就听不懂了,只觉得有点撒娇的意味。
“你说什么?”
他突然的出声瞬间拉回了纪朗的思绪,纪朗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扣上电脑,捂住了傅星徽的眼睛。
陈旧的招待所里,脆弱的木床发出一声吱呀叹息,白炽灯的光散落下来,和少年近在咫尺的呼吸一起,落在傅星徽的鼻尖。
纪朗还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替自己澄清:“我没哭啊,你什么都没看见。”
傅星徽先是愣了片刻,又闭着眼笑道:“已经看见了,现在捂没用了。”
他任由纪朗捂着自己的眼睛,平躺下来,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肩膀,问道:“刚那会儿,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纪朗看着傅星徽在他面前躺下来,一副全无防备的样子,眼睛被他挡住了,清隽的脸上只剩下了一张一合的嘴唇,带着永远温柔的弧度。
他的视线落在傅星徽的嘴唇上,全然没留意自己的脸很快比掉过眼泪的眼睛还红了。
“是、是跟你说,”他舌头有点打结,“我说……这个结局让我有点难过。何宝荣回去了,可是黎耀辉已经走了。”
“嗯,”傅星徽温声接道:“这次不能从头来——”
他话没说完,眼睛上的手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滚烫的拥抱,傅星徽一怔,就听纪朗在他耳边道:“哥,如果我俩也吵架了,或者闹矛盾了,伤害了对方,或者分开很长时间,还能从头来过吗?”
傅星徽停顿了一会儿,对他道:“应该能吧。”
“不要应该,要一定,”纪朗说:“我们约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谁想从头开始,就邀请对方再看一次这部电影,如果另一个人也同意了,就不能反悔了,必须和好,还要好得和现在一样。”
傅星徽的额头抵着纪朗的下颌,闻言轻笑了一声,“行。”
大概是得了他的承诺,纪朗终于安心起来,两人许久没说话,冬日的被窝显得格外好眠,就在傅星徽快睡着的时候,纪朗忽然又道:“我也想去看瀑布,你想去吗?”
可能是半梦半醒,人意识还不清晰,加上他一直躺在纪朗怀里,拥抱的时间太久,其实有某个瞬间,傅星徽想,他好像分不清跟他说话的到底是纪朗,还是时钊了。
于是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恋人间的语气“嗯”了一声。
直到纪朗说:“哥,等我高中毕业了,电影赚了钱,我们也去看瀑布吧。”
傅星徽才骤然清醒过来,被这个称呼拉回现实。
纪朗还在念书,他们也不是般配的同学、互生情愫的情侣,而是暂时合作的同事,是两个天差地别的戏外人。
纪朗叫他哥哥,他就应该要有当哥哥的样子。
傅星徽挣开纪朗环住他的手,掀开被子坐起来,“瀑布以后再说,现在咱们的任务是睡好觉,拍好戏,不早了,贾导让我监督你不准熬夜的。”
“我不熬夜,”纪朗揽住他的腰道:“哥,你今晚陪我一起睡呗。”
“不要,我灌了热水袋,暖着我上头被窝儿呢。”傅星徽一边说话一边从被子里钻出来往上铺爬。
“我俩一块儿睡也暖和啊。”纪朗试图挽留,傅星徽却走得义无反顾,“这么大人了,谁要和你一起挤单人床,躺都躺不平。”
纪朗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躺回去,把床砸得一响,“我诅咒你睡觉睡到一半儿热水袋破了。”
傅星徽也不理他,自顾自地盖好被子睡觉。
然而过了很久,上铺都没有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可能是个人体质不同,纪朗几乎每晚都比傅星徽入睡得迟一些,久而久之,他甚至必须听见傅星徽舒缓而轻柔的呼吸声,才能陷入安睡。
就在他想问傅星徽怎么还没睡着的时候,上铺却突然传来了有些闷闷的声音,就像是把头蒙在被子里说出来的一样。
“纪朗,”他说:“我热水袋真破了。”
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从下铺传出来,要不是傅星徽一个箭步从上铺跳下来及时捂住纪朗的嘴,恐怕大半夜的导演就要来骂人了。
“笑什么呢。”傅星徽就连咬牙切齿的声音也一点儿都不凶。
“没笑什么,”纪朗自己替自己捂住嘴,从指缝里挤出一句,“我今天高兴。”
第二天导演看见傅星徽一大早晾床单,调侃了他一句,“星徽,你尿床啊?”
纪朗还在旁边哼着歌儿,悠悠道:“贾导您别说了,我哥脸皮薄。”
男生幸灾乐祸的时候,一点儿看不出昨夜内心柔软的样子。
“你是不是欠打。”傅星徽评价道。
“老实说,哥,”纪朗笑着开他的玩笑,“你昨晚是不是想和我一起睡又不好意思说,自个儿戳破的热水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