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戏

两人回到别墅的时候, 多数人已经收拾着洗漱睡了,傅星徽去洗澡的时候,纪朗就坐在二楼的小露台上边看书边等他。

傅星徽洗完澡出来, 见着纪朗坐在那儿,意外道:“你坐这儿干什么?”

纪朗很享受这样唠家常的时刻,一边转着手里的笔一边说:“等你。”

“你等我干嘛,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洗个澡还得要人盯着, 我回房间了,你快去洗吧。”

说完他就直接扭开房门进去了,留下纪朗和一支被默默转飞的笔。

傅星徽进屋的时候,路朔正在敷面膜, 见他来了,路朔忽然摘下面膜问:“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来着,老忘记,这会儿总算想起来了, 叫你录单采那天纪朗就在卫生间,你干嘛不说实话啊?”

“纪朗当时在跟我兴师问罪,不方便。”傅星徽解释道。

这会儿宿舍里面的摄像头和录音设备都关了, 路朔玩笑道:“哎你俩怎么真的像谈恋爱似的,大老爷们儿吵个架多大点事, 还要关卫生间里吵。”

他在#心疼路朔#的词条下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嗑了一天糖,这会儿一副审问的口吻揶揄傅星徽, “队长,你老实交代, 你们是不是跟粉丝说的一样因戏结缘地下恋几年了?”

这原本是个直男间无伤大雅的玩笑, 傅星徽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可路朔没想到的是,傅星徽忽然反问他:“演过恋人,我就要喜欢他吗?”

他的声音还是温声细语的,可听得出并不是玩笑和调侃的语气。

这些年傅星徽已经很少会在说话的时候流露太多真实的情绪了,一时让路朔愣了愣。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完又忍不住补充道:“不过队长,听你这样说话,总觉得好像以前的你又回来了。”

他捏了捏傅星徽的肩道:“我知道了,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

还没等傅星徽说话,纪朗忽然推门进来了。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路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纪朗,却意外从这个总是笑容满面的弟弟眼里看出了几分侵略性,仿佛自己不是把手搭在傅星徽的肩上,而是动了他的猎物。

然而一晃神,那错觉便消失了。

“哥,路朔哥,”纪朗笑起来依旧露八颗牙,“你们聊什么呢?”

“追忆往事,”傅星徽拿开路朔的手,站起身爬上床,“早点睡吧。”

听见下铺传来拉上床帘的声音,傅星徽从枕边摸出了一个相框。

夜色很暗,看不太清相框里的内容,只依稀看得出那是张全家福。

傅星徽的家很偏远,回去路费很贵,他以前当练习生的时候,交通还不发达,回个家要转好多趟车,徒步几十里山路,两三年才能回去一趟。

当时他们在《盛年》剧组过年,临近零点的时候,不少人都在跟家里人视频拜年,傅星徽家里人买不起电脑,那会儿智能手机也不普及,没办法视频,打了个电话没讲多久,他父母便怕浪费他的电话费,劝他挂断了。

多少有点思乡的少年翻出全家福来,刚看了没多久,身边忽然坐了个人,暖烘烘地挤着他,“这是谁啊?”

傅星徽拿手指一个一个指着照片里人,对纪朗介绍道:“这是我爸妈,这是我弟弟和妹妹,这是我。”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在过年的氛围里,平日里甚少流露的情绪也变得更加容易流露了。

傅星徽看着照片里的人,带着几分说起家人时独有的幸福笑意,自然而然地对纪朗说起乏善可陈的家事:“我弟弟比你小一岁,不过是正常入学的没跳过级,今年刚高一,在我们县里读高中,他前不久和我说他想读师范,我觉得挺好的,以后可以当人民教师。”

“我妹妹刚上初中,不过这张照片里还是个小学生,”傅星徽感慨道:“我进公司的时候,我妹妹刚会跑,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

“是不是很漂亮?”傅星徽指着妹妹问纪朗。

身为更早离家踏入社会的兄长,傅星徽看着比自己年纪小的弟弟妹妹,就像是看着美好的希望。

傅星徽家的基因相当不错,三个孩子都长得很好看,照片里的小妹妹扎着双马尾,笑容很甜。

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哥哥,左边的二哥肤色深一些,穿着崭新的运动服,衬得人很精神。右边的大哥高高瘦瘦的,大概是因为练舞蹈的原因,看起来背挺得很直,干净又清隽。

纪朗的目光停留在照片里十六七岁的傅星徽脸上,对他的问题答非所问道:“很漂亮。”

傅星徽以为他是在说妹妹,略带骄傲地笑了笑,纪朗忽然问:“你会P图吗?”

“嗯?”

“你在这儿,”纪朗指着那张全家福里傅星徽身边的空隙道:“也P个我上去呗?”

“你又不是我家人,我P你干什么?”傅星徽笑着问他。

“我也是你弟弟啊。”

“你是哪门子弟弟?”傅星徽收起全家福,揉了一把纪朗的脑袋。

后来纪朗再没提过这事,傅星徽本以为他早忘了这茬儿,不料有一天,纪朗突然送了他一个刚好能放进全家福的相框,还逼着傅星徽把他的剧照也塞了进去,勉勉强强凑成了一套“全家福”。

东篱客栈里,傅星徽动作很轻地拆掉了手里的相框,在全家福后,露出了纪朗的照片。

傅星徽按亮手机,借着屏幕的光亮看了看那张照片。

那是《盛年》的一张剧照,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显得有些旧了。

照片里的纪朗饰演的时钊脸上额上蒙着一层薄汗,双手撑在桌上,剑眉星目,眼里只盛得下一个徐晟南。

因为种种原因,拍摄的时间计划与最终电影呈现出来的时间顺序并不是一样的,傅星徽还记得,拍摄照片里这个镜头的那天,剧组总共拍了两段戏——

一段是初见,一段是告白。

初见是在下着小雨的篮球场,人工喷水的机器把人浇了个透心凉,“时钊”的球却始终没有砸到“徐晟南”的头上。

因为场景设置在刚下小雨的环境里,衣服和头发既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拍几条没过就又得重新换衣服吹头发,特别耽误时间,所以反复的NG让贾导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不好看。

贾导平日里很和气,但一到了拍摄现场就会变得很凶,甭管是什么学霸还是优等生,拿着大喇叭就开始骂:“纪朗,多少遍了?我他妈问你投了多少遍了?我看你当时参加市篮球比赛的时候不是投得挺准的吗,这时候怎么半天砸不中?”

纪朗大概从小到大都没被任何人这样训过,骄傲惯了受不得批评,闻言把篮球往地上一砸,转身就耍脾气要走。

他三步并作两步往休息区的椅子上一坐,贾导气得哼了一声也扭头看向一边,毫无经验的新手导演跟新手主演赌气,剧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负责水车的师傅也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洒水,只好去看在一边还在镜头里的傅星徽。

左右都是祖宗,傅星徽也顾不得自己还一身水了,走到纪朗面前想劝,结果男孩没等他开口,先给他递了条毛巾。

“哥,你先擦擦吧,别着凉。”

纪朗自己身上也湿着,因为运动量大还出了不少汗,雨水混着汗水,连睫毛都被汗水沾湿了,额上的刘海儿被粘成一绺绺的,看起来也有点狼狈。

傅星徽没用纪朗给他那条毛巾,而是直接把毛巾搭到纪朗头上,跟给小狗洗澡似的帮他擦了擦头发。

纪朗身上很热,饶是有沾了水的头发丝阻隔,热度还是隔着头皮和毛巾传到了傅星徽的指尖。

他腾出一只手来,随手地递了瓶水过去,才发觉递出去的是他自己的,准备要换的时候,纪朗却已经抱起他的水杯,咕噜咕噜喝完了。

然后纪朗那大到不行的臭脾气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少年人仰脖时候露出的线条锋利劲瘦,滚动的喉结上还淌着晶莹的汗珠。

他喝完水把水杯往自己包里一塞,站起来走到贾导面前道了歉。贾导又哼了一声把头扭回来,紧张了好一会儿的其他工作人员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那段戏耽搁得太久,拍告白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那天一共有两个人向“徐晟南”告白,一个是班花,一个是“时钊”。

班花离开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让人有些疲倦的白炽灯光落在“徐晟南”的桌面上,傅星徽按照导演的要求坐在桌前,打量着厚厚的教材最上面放着的情书,神情有些复杂。

白净的手指摩挲着黑色的水笔,刚刚被班花告白的徐晟南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年轻的男孩儿突然抱着篮球带着一身热气闯进来,拿起了他桌前的情书。

“时钊?怎么了?”徐晟南抬头,看向时钊的眼神有些慌乱。

朋友一直追求的女孩突然向自己告白,徐晟南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知时钊这件事,然而下一刻,时钊却问他是不是已经答应了班花的追求。

面对挚友的质疑,徐晟南感到十分愤怒,两人在寂静无声的教室里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从争吵中,时钊得知了徐晟南并没有答应班花的要求。

就在徐晟南生气准备离开教室的时候,时钊突然拦住了他,对他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徐晟南,我也喜欢你。”

徐晟南来不及震惊,已经被时钊按回了椅子上,

就像那张剧照一样,时钊双手撑在徐晟南的桌子两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他的脸,那距离并不算很近,傅星徽却无端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拥在怀中似的。

他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专注。

“我不知道班花是怎么和你说的,也不知道怎么样表白听起来会比较好听,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是像我爸喜欢我妈的那种喜欢,班花喜欢你的那种喜欢。”

剧本里的徐晟南很快低下了头,冷冷道:“你打球把脑子打坏了?”

可剧外的傅星徽却忘了应该的回答,一动不动地,带着几分怔愣继续看着他。

那双眼睛被教室的灯映得亮晶晶的,瞳仁很黑,从里面甚至能看清自己的神情,那不是写在剧本里属于徐晟南的表情,而是很少出现在傅星徽脸上的茫然无措。

直到导演有些生气地喊了“咔”,傅星徽才猛然从那一瞬的沉浸中醒悟过来,疯狂向周围的工作人员以及纪朗道歉。

“怎么忘词了?之前不是加班加点地背了吗,昨天也对过戏了啊。”贾导显然有些不悦。

傅星徽又准备道歉,纪朗突然在旁边怼了一句贾导,“还不是你非要我砸他的头,非要拍什么长镜头追求真实感,现在砸失忆了你开心了?”

贾导让他呛了声,原本是要生气的,可是这点生气的情绪还没来及发酵,他却突然从纪朗这打抱不平的口吻里听出来了点护短的意思来。

他忍不住看了眼傅星徽,对纪朗打趣笑道:“噢……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多遍都砸不中了,敢情是心疼‘徐晟南’了?不错,挺入戏的嘛。”

“他是怕砸到人受伤了,”傅星徽偏开头替他解释,“那么远的球,换谁都会害怕的吧。”

“是啊,”纪朗应了一声,又望着他道:“不过怎么可能不心疼啊。”

当时傅星徽的情绪还沉浸在“时钊”那段表白词里,让纪朗冷不丁说了一句“心疼”,心忽然就乱起来,哪怕明白那些心疼和告白都是给“徐晟南”的,但是在成为“徐晟南”的短暂时光里,傅星徽还是忍不住代入了他的情绪。

那时候的傅星徽才十九岁,严格的少年时代,他一直经历着日复一日地枯燥训练,没有恋爱,没有异性,甚至连电影、电视剧都很少被允许观看。

第一次演戏,他实在是很难控制自己不沉迷于导演编织出的甜蜜幻梦之中。

青涩的悸动,暧昧上头的深情,少年爱意深重的眼睛。

一切都太美好了。

哪怕他知道那是假的,他也总是忘不了时钊穿着十二号球衣,双手撑在自己桌前,对他说喜欢你的那一幕。

单单是看到剧照,却好像能回忆起那些声音。

就连那段没什么特别的表白,他都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可是那并不是傅星徽的故事,而是徐晟南的故事。

大概傅星徽唯一能提醒自己的,就是时钊永远只是时钊,是一个用艺术构造出来的角色,不是任何存在于世界上的人。

他不是纪朗,纪朗也不是他,他对时钊那一刹那的心动,不该与纪朗有任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