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番外

雍都的夏燥热难耐, 连空气都是滚烫的。

立夏没多久,文清辞咳嗽的愈发频繁。

连带着整个人也清瘦了不少。

他的身体到底虚弱,经不住酷暑的折磨。

早已习惯了这一点的文清辞, 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

反倒是谢不逢比他更加着急。

朝堂之事早已经步上正轨,眼见着气温逐渐升高, 谢不逢索性将事情丢给了已是皇太弟的谢观止,转而与文清辞一道去了松修府。

身为皇帝,他并未带侍从同行。

只有宋君然与两人一道, 无比低调地乘船回到松修府。

神医谷四季如春,从来都是避暑的好地方。

除此之外,谷内药物齐备、医书繁多, 也更适合疗养, 与研究“天慈”的解毒之方。

一般来说,进山后一日便可到达谷内。

但是这一次, 宋君然却带着文清辞和谢不逢, 在山林间走了整整一天半。

确定谢不逢记不住来时路后,他才绕到正确方向,回到谷里。

不过谢不逢没有告诉宋君然, 曾在沙丘中带兵穿梭的自己, 虽然没有刻意去记,但还是不小心将进谷的路记在了心中……

叮叮当当的山泉声, 伴着银白的月光,穿过竹林传到了耳边。

每向谷内走进一步, 气温便会降低一点。

穿过竹林看到篱笆与竹屋后。

暑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走到院外, 文清辞忍不住放缓脚步, 仰头朝那棵高高的桑树看去。

“怎么了, 清辞?”

文清辞笑了一下, 轻轻摇头说:“一年多了……我只是没有想到,上次离谷后,竟然隔了这么久才回来。”

宋君然从树上跳下来,说要和自己一起去永汀府的事,仿佛还在昨天。

此时夜色正浓,四周静得只剩下山泉声。

文清辞说话的声音也不由放轻。

现在想想,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的确有些令人意想不到。

谷里的夜晚,有一些寒凉。

从山涧来的风带着寒气,吹乱了文清辞鬓边的长发。

谢不逢缓缓伸手,替他将头发撩到耳后。

末了轻轻地将文清辞拥入怀中,他闭上眼,吻了吻怀中人的发顶说:“这一年对我来说,好像做梦一样。”

哪怕已经和文清辞在一起,哪怕已告诉翊山与天地。

谢不逢还是常常会在梦中惊醒,寻找文清辞的身影,确定过往的一年并不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文清辞忍不住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谢不逢的手臂。

“——咳咳!”走在前面的宋君然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时间不早,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语毕,又咬牙补充:“陛下注意身份。”

谢不逢整天黏在文清辞的身边,在宋君然看来着实有些刺眼。

文清辞的耳垂,因为师兄的话而微微泛起了红。

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对谢不逢说:“走吧,时间不早了,先休息。”

“好。”谢不逢在文清辞的耳垂上吻了一下,这才肯将他放开。

看月相,现在已过了子时。

借着月色,谢不逢终于将目光落入了这座文清辞生活过的小院中。

它的大小,和太医署那间小院差不多。

院内只有一间竹舍,还有一棵巨大的桑树。

谢不逢乖乖跟在文清辞的背后,向房间内走去。

在山中走了一日,文清辞的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像一张薄纱,从谢不逢的耳边滑过:“这山泉原本是不流经我的小院的,师父当年特地叫人过来改了道,让它自我院后绕了过去。”

谢不逢的视线,随着文清辞一道向屋后看去。

小小的竹屋背后,有一条银练般的小溪。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清澈的溪流,甚至能看清溪底的每一块碎石。

而在山泉背后,又有一片竹林。

谢不逢隐约看到有什么在竹林间泛着光。

“清辞,那里是什么?”他问。

“哦,这个啊,”文清辞停下脚步,看了竹林一眼说,“谷内有不少温泉,那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也不由带上了几分怀念。

谷内房屋集中在平坦的地方,周围山泉虽多,但离房屋近的,也只有这一处。

受到儿时那件事的影响,文清辞刚入谷时,对水的要求堪称严苛。

他不信任从黑洞洞井口里打出来的井水,只信任山泉。

老谷主便特意将这块地方给文清辞腾了出来,让他住在这里。

沉默片刻,他轻声说:“……这是师父特意为我选的。”

“过几日,我们去看看他吧。”

“好。”文清辞笑着点了点头,终于向前轻轻推开了房门。

一点竹香,从房间里溢了出来。

“和雍都不一样,谷里四季如春,不必考虑保暖。这里的房间,大部分都是竹枝扎成的墙。”

文清辞借着月光,向谢不逢介绍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你闻闻,房间里还带着一股竹香。”熟悉的味道,令文清辞格外安心,他的语气也变得格外轻松。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入了屋内。

还没来得及弯腰点亮房间里的油灯,跟在文清辞背后的谢不逢忽然不安分地上前一步,从背后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再将脸埋到文清辞的肩窝,深深地嗅了一下,哑着声说:“是很香。”

文清辞:“……”

他说的并非房间里的竹香,而是文清辞身上的苦香。

“陛下,起来。”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想要将黏在自己身上的谢不逢扒开。

但谢不逢却不松手:“不要叫我‘陛下’,太过生疏。”

“那应当如何……”

文清辞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谢不逢拥着倒在了竹榻上。

“夫君或者不逢,你选。”他在文清辞的耳边呢喃。

知道文清辞和宋君然要带人回来,谷内人早早来这里将灰尘清理干净,同时打开窗户通风换气。

直到这个时候,房间的窗仍是敞着的。

山谷里的月光,透过窗洒在了谢不逢的眼底。

将琥珀色的眼瞳,照得格外浅。

下一刻,文清辞忽然垂下眼眸,轻轻地笑了一下。

停顿片刻,他小心翼翼地在谢不逢的耳边,叫出了那个方才的对方以为,文清辞绝对不会唤的称呼。

谢不逢的眸色,刹那间变深。

竹屋里的家具,大部分也是由竹子制成的。

文清辞原本只是想着逗一逗谢不逢,没有想到竟不小心闯了祸。

他向来浅眠,睡觉也很安静。

直到这个晚上,文清辞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竹榻竟然那么容易就会发出声音。

文清辞的手紧紧攥着谢不逢肩上的衣料,差一点将自己的唇都咬破。

……

顾忌他的身体,谢不逢不敢折腾。

但最后,文清辞还是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连谢不逢抱着他去了小院后的温泉,都不曾察觉。

等他醒来后,桌上除了饭菜外,还摆了小半个西瓜。

——谢不逢今天一早,就将它沉到了背后的小溪里。

此时正是清甜脆爽的时候。

冰甜的汁液在口中漫开,文清辞不由想到:谢不逢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快地融入了谷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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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少时便能听到人心中的恶念,只要他愿意,无比了解人性的谢不逢,便能与大多数人相处融洽。

……平日里谢不逢最讨厌虚伪的那一套。

但是和文清辞回谷后,他便不一样了。

少时桀骜不驯,不屑讨好任何人的谢不逢,第一次有了想与人打好关系的念头,并将这个念头付诸实际。

起初,众人还有一些怕他,只敢在远处望两眼,或是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

但没过几天,谢不逢便逐渐融入了谷内。

按照宋君然的话来说——他这就是在明目张胆地收买人心。

谢不逢命人将雍都的特产,送到了松修府来。

再麻烦药仆们,将那些东西带回谷内。

身为皇帝,谢不逢送的自然都是稀罕之物。

除了各地上供来的绫罗锦缎以外。

还有一些自北地、西域来的瓜果。

不过几天时间,神医谷那几个小孩,都已经将一开始见到他时的紧张与害怕,丢到了九霄云外去。

甚至有几个年纪小、胆子更大一些的,还敢叫谢不逢一起去周围采药。

“陛下与他们一起去吧,”看到那几个站在门外,不断探头探脑的身影,坐在书案前的文清辞缓缓放下手中的笔,从一边拿出一个图谱来,“我这里正好有一味药,需要人来寻。陛下前几日不是说,对采药有些兴趣吗?”

他翻开图谱,将里面的图展示了出来:“这位药叫霜神芝,是‘天悲’的原料之一。”

谢不逢缓缓蹙眉,将图谱接了过来。

这些图都是文清辞亲手画的,他翻看的动作也格外小心。

谢不逢对采药本身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想找各种借口,黏在文清辞身边罢了。

但一听到霜神芝与天悲有关,谢不逢翻了翻图谱,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只是在将要出门时,他突然回头纠正道:“清辞,不要叫我陛下。”

“……咳,”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后轻声说,“好,不逢。”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溪水之中。

文清辞并不喜欢“不逢”这个名字。

毕竟“生不逢时”这个成语,原本就没什么好的寓意。

但是谢不逢自己却并不在意。

听到文清辞叫他名字,谢不逢的唇边生出了淡淡笑意。

“走,带我去找霜神芝。”他转身对一边的小药仆说。

“好!”

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与那几名药仆一起来的宋君然,这才双手抱胸倚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对文清辞说:“霜神芝?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谷里应该不缺吧。”

“说吧,”宋君然站直了,身向文清辞走去,“你把谢不逢支走,想做什么?”

文清辞知道瞒不过师兄。

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治治左手。”

去涟和之前,那只小蛇一直绕在文清辞的手臂上,时不时便会咬他一口。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但的的确确是现在能够找到的,唯一可以治好自己左手的方法。

上次手术的时候,多亏了宋君然在一旁帮忙,才能顺利完成。

身为一名医生,文清辞自然不能放弃自己的左手。

……文清辞离开神医谷的时候,并未将拿着小蛇带上。

因此,他的治疗已停滞一年多的时间。

想到这里,文清辞便不由有些着急。

“啧啧,我明白了,”宋君然将文清辞的小心思戳破,他看着师弟的眼睛说,“谢不逢在的时候你怕他担心,所以只好将他支走。”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师兄将那条蛇放在哪里?我自己去找吧。”

“不必。”说话间,宋君然忽然绕过书案,站在了文清辞的对面。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口说:“清辞,师兄很开心。”

宋君然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竹屋内。

文清辞不由仰头向他看去。

……开心。

师兄的话是什么意思?

山泉自高处流下,撞在石头上,叮当作响。

宋君然吸了吸鼻子,一边朝窗外望去,一边轻声说:“若是爹还在,知道你终于有了记挂的人,也会开心的。”

从前的师弟,像一只没有线的漂亮风筝。

他越飞越高,潜入乌云,潜入暴风,不知“危险”是何物。

而现在,这份担忧与记挂,终于化作引线。

将文清辞从暴风雨中轻轻拽了回来。

宋君然的声音,难得如此平静、正经。

语毕,一身青衣的宋谷主忽然笑了起来。

他像儿时一样拍了拍师弟的肩,似笑非笑地说:“这么看,你和谢不逢在一起,倒是也挺好的。”

“走吧,带你去找那条蛇。”

……

神医谷内的药,除了在野外采摘外,还有一部分是自己种植的。

文清辞没有想到,师兄竟然将蛇放在了他种草药的山林里。

宋君然带着药箱走到林中,点燃了放在里面的熏香。

不过几分钟,那香味便被风吹散,渗入了山林之间。

接着,那只小白蛇便闻着香味,从林中游了出来。

“把它拿上来吧。”宋君然灭掉熏香,对文清辞说。

“好。”

文清辞顿了一下,慢慢挽起衣袖,将手垂了下去。

那只小白蛇似乎还认得文清辞,游到熏香附近后,先是吐着信子顿了几秒,接着便非常自然地缠上了文清辞的手指。

接着,狠狠地朝他腕间咬了下去。

“啊……”

到底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被这只小蛇咬过,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那两根尖牙刺入皮肉的瞬间,文清辞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手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咬着牙,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这只蛇一年多来长大了不少,”宋君然走来看了一眼说,他眉头紧蹙,“牙齿比以前尖利多了。”

“应该是,”文清辞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往常没有这样容易出血。”

他的手指还在颤抖。

被蛇咬的痛意,持续的时间非常久。

像是一场酷刑。

暗红色的鲜血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像一条长长的红线,将文清辞的手臂紧紧缠绕。

乍一眼看去,着实有些恐怖。

就连当初提出这个疗法的宋君然都不由皱眉:“……今日不如就算了吧,我过上些时日,重新给你找一只小点的蛇,这只蛇的牙实在是太尖利。”

“不用那么麻烦。”文清辞后来也看了老谷主留下的医书。

他知道这蛇本身一点也不稀罕,只是乡野中随便抓来的无毒小蛇而已。

但将它喂成这样,损耗的药材,却价值连城。

说完,文清辞还轻轻抬起右手,摸了摸这只小蛇的脑袋。

想起自己之前定下的一个时辰的限制,宋君然不由补充道:“往后每日治疗的时间,还是控制在半个时辰之内吧。”

说完便从石桌底下拿了个沙漏出来,栽在了桌上。

听到他的话,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头。

谢不逢在谷内,且一直黏在自己身边,假如治疗的时间久了,一定会被他发现。

那只小白蛇早早就被宋君然带回了谷。

“治疗”已成为它的本能。

没过多久,那只小蛇便松开嘴,顺着文清辞的手臂向上爬去,向他手臂内侧最细嫩的那片皮肉啃了下去。

文清辞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苍白,额间也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不一会就积成了小摊。

坐在石凳上的文清辞,不知何时紧紧闭上了眼睛。

今日谷内的风有些大,文清辞在耳边尽是沙沙的声响。

沙漏一点点下落。

坐在他旁边的宋君然,始终攥紧着手心。

治疗的时候,时间过得好像格外慢。

手臂上的小蛇松开口,继续向上游去。

在文清辞的手上留下了两个深深的伤痕。

痛意来临的那一刻,文清辞紧紧地咬住了唇。

他下意识睁开眼,向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看去。

然后犹豫着开口:“师兄,你说我手臂上的伤,应当如何处理,才能——”瞒过谢不逢?

“才能瞒过朕?”

熟悉的声音穿过竹林与风,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坐在石凳上的文清辞,下意识便要放下衣袖,遮挡手腕上的伤痕与白蛇。

但还没等他抬起右手,拿着霜神芝的谢不逢,便已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墨色微卷的长发,简单梳成马尾。

他袖口微挽,将蜜色的皮肤露了出来。

谢不逢敛起了笑意,语气也格外冷淡,看上去格外危险。

“不是。”

文清辞正想再挣扎解释一下。

坐在他对面的宋君然便先开口:“哪里不是?你刚才不就是想问我这个吗。”

师兄怎么和谢不逢站在同一边,给自己拆台了?

谢不逢的视线,黏在了文清辞的手上。

宋君然适时解释道:“这是在治他的左手。”

谢不逢看到,由于自己出现得太过突然,文清辞还未来得及将手臂藏起。

银白的小蛇缠绕在他的腕上,而文清辞的皮肤,竟已与那条蛇一般苍白。

只剩下额头上的朱砂痣,还有最后一点血色。

文清辞的手指,甚至还在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很疼吧。”

沉默了不知多久,谢不逢终于小心翼翼地将文清辞的手捧了起来。

那只白蛇仍未松口。

文清辞的左臂上,已满是血痕。

几个血洞,尤为刺眼。

军人出身的谢不逢,本以为自己早就对受伤流血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这些伤疤的形状太过标准,他也早就猜到了七八分。

但这一刻,他的心竟也随着文清辞的手臂,一道痛了起来。

文清辞手臂上的伤疤,就是这样来的。

是被这只小蛇,一口口啃咬出来的。

“……还好。”文清辞有些心虚地轻声说。

谢不逢没有说话,只是单膝跪在文清辞的身前,轻轻捧着他的手臂。

最后一粒沙坠了下去。

“时间到了。”宋君然立刻起身,将松口的小白蛇,从文清辞的手腕上捏了下来,放回了山林之中。

谢不逢则缓缓起身,从一边敞着的药箱里取出棉花,仔细替文清辞擦拭起了手臂上的血迹,再撒上伤药,用绷带包扎妥当。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文清辞的伤处甚至连痛都没有痛一下。

当初在北地时,谢不逢受了伤都是自己处理的。

……他没有告诉文清辞,每当受伤的时候,自己都会想起对方在太医署让自己读医书的时刻。

以及,想起他身上的苦香。

“好了,”谢不逢小心替身边人将衣袖放了下来,他抬眸对文清辞说,“再也不要瞒着我了,往后……让我陪你,好吗?”

他始终低着头,文清辞看不到谢不逢的表情,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鼻音。

话音落下之后,谢不逢无比虔诚地在文清辞苍白的指尖,轻轻落下了一吻。

接着又隔着纱布,小心翼翼地吻在了文清辞的伤处。

文清辞的手指随之微颤:“好。”

语毕,终于如梦初醒般伸出右手,想要将谢不逢扶起。

可谢不逢却在这个时候,将脸埋在了文清辞的掌心,于他的手心轻轻地蹭了一下。

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这一刻,谢不逢偷偷将一滴泪,藏在了文清辞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