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谷主?”
“二谷主您怎么了?”
明明站在自己面前, 但那药仆的声音,却远的好似位于天边。
文清辞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站在这里发起了呆。
“没事……”对上药仆担忧的目光, 他垂眸笑了一下,弯腰捡起滚落地面的青梅, 将它拿到水边,再次淘洗起来。
刺骨的寒意,彻底唤醒了文清辞的理智。
可是“血祭天地”这几个字, 却像手下的冰泉一般,在顷刻间带走了他的余温。
“哦,哦, 好的。”药仆愣了一下, 也慌忙弯下腰,帮着文清辞收拾起了青梅来。
殷川大运河上的图景, 落入了河道两岸无数人眼中。
并再一次令他们想起, 谢不逢生来诡异,被称作“妖物”的过往。
药仆余光看到,文清辞那双细长的眉, 始终轻轻地蹙在一起。
可是他的眼眸里, 却没有半点恐惧。
反倒像是,写满了担忧。
……不不不, 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左手虽仍不灵活, 但文清辞收拾青梅的动作, 还是那样的干脆利落。
他自小在山中采药, 做这些简单的活, 自然不在话下。
为了转移话题, 那药仆轻声说:“二谷主,不然我们也做点青梅酒试试?听说并不难,只需要晒干,再同糖还有酒泡在一起就好了。”
文清辞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还没等药仆松一口气,就见文清辞忽然抬眸问他:“陛下他伤得重吗?”
听了药仆的话,文清辞或许也生出过一瞬间的恐惧,但那恐惧却转眼就被担忧所替代。
……合着二谷主刚才完全没有听到自己说什么啊?
山涧里的清风撩起了文清辞半披的黑发,带来一阵淡淡的苦香。
任谁被这双漆黑的眼瞳注视,都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这个就不清楚了,只听人说他流了不少的血,鲜血渗到了石板下,将那一片都染红了。”药仆小心翼翼地说。
文清辞并不知道,谢不逢已经在自己“死去”的那一日,明白了何谓疼痛。
他记忆里的谢不逢,还是那个感受不到疼痛,所以格外容易受伤,更应多加关注的病人。
文清辞早在过往的相处中,养成了关心他的习惯。
他有些担心谢不逢对伤没有概念,忘记包扎或者一不留神感染。
但同时又默默告诉自己,谢不逢早已经登基称帝,他的身边有无数太医,这个问题肯定会有人关注。
两相交织,一时间心神不宁。
文清辞将手浸在冷水之中,好半晌都一动不动。
“呵呵, ”宋君然的声音,忽然于耳畔响起,“行啊,学会背着我说话了?”
他举起手中的琴弓“啪啪”朝那药仆的脑袋上敲了两下。
药仆不由痛呼一声:“啊!”
谷主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自己与文清辞说的那些话,他又听了多少?
神医谷作为一个江湖组织,只教暗器和轻功。
和文清辞这个半路出家,专注医学并不在意武艺的人不一样。
宋君然自小便想,身为大夫,不但要会治病救人,还得有保命的本事,万一什么时候遇到不讲理的病人,届时哭都来不及。
因此他废寝忘食,将轻功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谷内更是神出鬼没。
“还有你文清辞,手一直泡在冷水里面,是不想要了吗?”教训完药仆后,宋君然瞪圆眼睛,向竹框里看去。
文清辞:!!!
突然被点到全名,文清辞的头皮瞬间发麻。
他立刻心虚地将手从冷水中抬了起来,缓缓地藏到了背后。
文清辞动作非常优雅,但是看到他这样子,宋君然反倒是气不打一处来。
泉水边正好有一个石凳,宋君然干脆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用衣袖擦了擦怀中类似二胡的乐器,停顿片刻,宋君然直接将文清辞的心思戳了出来:“你别可怜他了,他可是皇帝,全天下没有比他更舒服的人。”
说完,又冷哼了一下说:“……谢不逢行事古怪,也多亏了他是皇帝,不然凭他做的这番好事,就该直接送到官府里去。”
药仆发现,谷主大人对谢不逢的意见似乎不是一般的大。
宋君然自顾自地拉起了琴,呕哑嘲哳的乐曲声,自他手中流了出来。
药仆观察一番,意识到宋君然没什么搭理自己的意思,立刻后退几步从这里溜走了。
文清辞正欲走,宋君然略带不屑的声音,又一次从他背后传了过来:“谢不逢和他老子,真是一脉相承的疯。”
“……他们不一样,”文清辞突然停下脚步,淡淡说道,“谢不逢独自在皇陵长大,并不懂得这些,而且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师兄莫要……再拿他们相比。”
他声音还是与以往一般的温柔,可语调中却隐隐透出了宋君然从未听到过的冰冷与认真。
话音落下,文清辞便抱着一篮青梅,离开了泉边。
他的手始终紧攥着竹篮的边缘,骨节隐约发白。
宋君然:“……”
独坐此地的宋君然手腕一抖,彻底跑了调。
……
几日后,龙舫回京。
在此之前,殷川大运河两岸的百姓,早就已经将河内发生的事情传了出去。
可当那缠满红绸棺盖残破的棺椁,穿过雍都的正门承天门,被銮驾拖着进入皇城之时,众人仍不免惊愕失色。
鸾凤引响彻雍都长街。
身着红衣的宫女,向长街两侧抛撒着早已备好的糖果。
穿堂而过的疾风,托起了红绸。
谢不逢色骑着黑色的战马,行走在銮驾的最前方。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唇边突然漾出一点笑意。
谢不逢想,权力是个好东西。
自登基以后,谢不逢耳边的恶念越来越少。
众人对他,多是恐惧。
但是今日,除了惊诧、恐惧以外。
谢不逢竟还听到,有人忍不住在这个时候,幸灾乐祸了起来。
『还好文清辞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早早死了……』
『身后哀荣倒是大,可惜无福消受啊。』
『只是可惜了他的血。』
废帝曾借文清辞之口,说他不愿说的话。
原本只是个太医的文清辞,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谢不逢缓缓握紧了缰绳。
他以为这群人自己早已处理干净。
没想竟还有人,对文清辞心怀恶意。
……文清辞将要回到自己的身边。
而自己一定要在那之前,将这些人全部扫清。
一曲终了,红绸如赤色巨龙游过长街。
那口木棺与其背后百官一道,在万千百姓的注视下,消失在了太殊宫中。
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谢不逢攥紧了手心。
他轻轻地摸了摸手腕上那根沾染了血污的羊毛手绳,动作温柔至极,生怕一不留神便将它碰坏。
哪怕主人细心保管。
可是几年过去,它仍不免被磨损得陈旧、枯朽。
但却是谢不逢现下能够触碰到的唯一温暖。
回雍都之后,谢不逢没有休息,直接更换便衣,向城南的一座府宅而去。
他登基之后没过多久,在太殊宫里待了一辈子的兆公公,便自请离宫养老,搬出皇宫住到了早已购置好的私宅中去。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缓步走入府宅之中。
在到来之前,他已命人备好的厚礼,早早送到了这里。
府宅也早被暗兵把守,表面看与平日里无异,实际上连只苍蝇也难以飞出。
只等谢不逢出现,身着常服已经听过外界传闻的兆公公,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好几个响头,将早已备好的地址送了上去。
他双手颤抖,背后的衣料都已被冷汗打湿。
——在宫中待了数十年的兆公公,这种审时度势的能力还是有的。
“兆公公放心,”看到对方脸上的担忧、愧疚与悔恨,谢不逢缓缓攥紧了手中写了地址的信封,“朕不会此事透露出去,也不会打扰他们……朕只是想在这里,等一个人罢了。”
谢不逢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无比郑重。
他自然不会做出……任何让文清辞讨厌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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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转眼,山涧里的泉水便不再刺骨。
文清辞之前泡的青梅酒,也到了可以喝的日子。
山谷外的时节,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轮转到了盛夏,谷内的气温,也随之升高了些许。
离开皇宫,不用再顾及衣着形制。
文清辞穿着一件简单的月白色窄袖长袍,用一根丝带,将满头黑发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没有碎发的遮挡,精致的五官完全显露了出来。
苍白皮肤上的墨色眉眼,在此时愈发清冷出尘。
如同山涧里冰泉一般,舒凉而温柔。
明明整日忙着酿酒、做菜、侍花弄草,有的时候衣摆还会沾染泥污。
可是文清辞身上那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却半点未减。
溪水与清风一道穿过竹林,文清辞的耳边随之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竹林间摆着一张条案,此刻他正站在案前,练习控笔。
“不错不错,这个字写得和右手没什么区别!”宋君然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师弟的耐心,我自小便佩服。”
文清辞缓缓将笔放下,对着宣纸看了半天说:“只是最简单的字罢了,控笔还是有些不稳。”
满共没写几个字,可他的手腕又叫嚣起了疼痛。
宋君然笑道:“反正你又不真的用左手写字。”
几个月时间过去,文清辞手臂上的伤痕渐多、渐深。
他的左手虽然还是会隐隐犯痛,不能用力和提握重物,但已经能够握笔了。
如今文清辞正试着借练字,来做简单的复健。
回谷这么久,文清辞的状态好了不少。
虽然还带着一身病气,但至少不像刚回来时那样,看上去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再练下去手会更痛,不但起不了复健的效果,甚至会拖重伤势。
文清辞终于收拾好笔墨,拿起放在一边的医书看了起来。
见状,宋君然也退回自己的位置,重新端起那如二胡一般的乐器拉了起来。
文清辞:……
怎么又来!
不知不觉间,文清辞脑海之中又多了一些记忆。
基本都是原主在谷内生活时留下的。
通过这些记忆文清辞发现,宋君然其实是自幼深爱音乐。
他似乎还坚定以为,自己拉奏的乐曲如天籁,只是周围人不懂欣赏罢了。
见宋君然继续奏乐,文清辞不由起了带着东西离开竹林的念头。
但还没等他动,远处竹林里就传来了一阵细响。
“……哎呀,别推我!”
下一秒,便有个身着青衣的小姑娘,从竹林里摔了出来。
宋君然手下的乐曲戛然而止。
“你们几个凑到这里做什么?”他皱眉向竹林间看去。
——那里有两个药仆打扮的小姑娘,均是十一二岁的模样。
其中一个狼狈摔在地上,而另外一个则红着脸站在她的背后。
“呃…我们……”趴在地上的那个小姑娘,正准备说自己和同伴是来听宋君然奏曲的,但那话还没到嘴边,自己也觉得荒谬,最终只得实话实说:“就是想来看看二谷主。”
“我就知道,”宋君然的视线缓缓从她们脸上扫过,不但没生气,反倒颇为欣慰与自豪地说,“清辞自小就好看。”
所以必须看紧才行。
两个小姑娘立刻点起了头。
说话间,竹林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谷主、二谷主,原来你们在这里啊,我在谷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你们!”
来人是曾驻雍都的药仆白之远,他的身上还带着大包小包。
说完,便来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了刚才被文清辞清理出来的桌案上。
“诶,你们两个怎么也在这里?”白之远那两个小姑娘后,忙摆手说道,“来来,既然在这里,便一起看看夏装!”
“好好!”两人双眸一亮,立刻凑了过来。
神医谷并非自给自足,日常用度都需要由药仆外出采买。
白之远行走江湖经验丰富,最近几次采买,都是由他负责的。
取出两身碧蓝罗裙后,白之远又将一个单独放着的包裹拿了过来:“二谷主,这是您的。”
“拿出来看看吧。”宋君然催促道。
文清辞离谷多年 ,他今日穿的这一件窄袖衫,已经是好几年前做的了。
“好。”
单单是售卖药材这一项,便叫神医谷赚得盆满钵满。
谷内日常吃穿用度,均是最上乘的。
这件月白色的长衫,由真丝制成,在日光下泛着淡淡光亮,衣摆上还绣着一点玉兰纹。
那光亮并不扎眼,却一眼便能教人辨出不是俗物。
除了这件外,还有几身稍低调些的。
件件裁剪精良,堪比宫中之物。
“不错不错,的确好看!”宋君然夸奖道,“白之远的眼光,一向很好。”
“不过……”宋君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问道,“你这一趟怎么如此快便回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白之远出谷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他几乎是刚制好夏装,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谷内。
经宋君然提醒,文清辞发现,白之远的确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和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听到这个问题,白之远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落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实不相瞒,我这次出谷,的确是遇到了一些事。”
几人坐在了一边的石桌前。
白之远喝了一口茶说:“永汀府附近,似乎有疫灾爆发。”
“什么?”文清辞不由攥紧手心向他看去,“此话怎讲?”
永汀府三面环山,它面积虽然不大,但以丝绸产业闻名于卫朝,商贸发达,每年都要向雍都上贡绫、罗、缎、绸。
白之远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那里。
他一边仔细回忆一边说:“我刚到永汀府的时候,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待了没几天便发现,城里医馆的病患越来越多。一问才知,他们大多是从永汀府附近一座小城来的。彼时那城里的医馆已经住满了人,没有办法,他们只得绕远路,来到永汀府求医。”
医馆是白之远的落脚之处,他虽不畏传染,但外地赶来的病患越来越多,担心误了他们的诊机,白之远还是赶忙离开了那里,将医馆的位置腾了出来,一路未停,赶回谷内。
“医馆里的人手够吗?”
见文清辞问,白之远想了想点头说:“够的,永汀府暂无大碍。”
只是它附近那座小城,怕是有些危险……
几人随之沉默。
这个时代卫生条件不好,伴随着水、旱、蝗、震、饥、暑等等的天灾人祸,四时皆有大小疠疾发生。
文清辞从原主留下的书册中得知,单单前朝被记录入史书的大型疠疾,就有数十场之多。
这种事几乎年年都有。
无论官府还是百姓,早就司空见惯,甚至麻木起来。
原主常在此时出没于水疫发生之地,或为病患诊疗,或是解剖尸体……
他“仙面罗刹”的名号,便是那个时候传出来的。
白之远和宋君然齐齐想到了这里,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们显然是在担心文清辞会在这个时候出谷,去永汀府附近。
白之远首先说道:“……呃,二谷主我虽然没有去过周围那座小城,但是从那些病患口中的话里得知,这似乎并不是一场水疫。”
“附近并没有暴发过洪水、大雨,河流水道等等,也未被污染。”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该在文清辞的身边提起这件事。
文清辞当年的确曾吩咐他们,外出时多多留神这样的事。
所以他刚刚没有多想,和往常一样,直接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可是现在才想起,如今文清辞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往昔……
闻言,宋君然也跟着点头说:“你身体还未养好,这个时候出谷太过危险,况且那说不定压根不是水疫。”
知道文清辞儿时往事的他,明白师弟在为何执着。
可宋君然的确无法任由文清辞去冒险。
他忍不住补了一句:“且你之前答应我要待在谷内,不再四处乱跑。”
最重要的是,万一出谷以后撞见谢不逢怎么办?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坐在原位,始终抿唇不语。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漆黑的眼瞳,令人难以辨认出其中究竟藏着如何的情绪。
就在刚刚,伴随着白之远的话,山萸涧里的记忆,又一次涌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他不由攥紧了手心。
文清辞想起了原主留下的一摞摞笔记,还有深深的执念。
如果他在的话,会置之不理吗?
不会。
原主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我……”文清辞停顿半晌,突然抬头看着宋君然说:“是不是水疫,要去了才能知道。”
在白之远说这番话之前的几个月里,文清辞的确未想过要出谷。
可听到这番话后,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从前宋君然从不会阻拦文清辞,但现在情况不同于往昔……
“你安心待在谷里,不要多想,”显然,这一次宋君然也不打算轻易妥协,“就你这身子,去了怕是给别人添麻烦。”
说完,宋君然便抱着自己的琴站了起来:“好了好了,拿着夏装回去休息,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呃……对对,”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个祸的白之远连忙说道,“况且我们也的确不知道永汀府那边究竟严不严重,说不定不是什么大事,等二谷主您千里迢迢过去,可能人都已经痊愈了呢!”
“对,你看他们既然能够去永汀府,那便说明病的不重,当地医馆八成就能应付过来,”宋君然点头说,“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好好休息,练练你的手吧。”
他此番话语既是为了阻拦文清辞,也是真的发自肺腑如此想的。
“你们两个过来,”他转身对应那两个刚才偷看文清辞的小药仆说,“把二谷主送回住处,要是半途让他跑了,我可就要把礼物收回来了。”
语毕,那两个小药仆连忙上来,带着文清辞一起向他住处而去。
文清辞不再反驳,似乎是默认了他们的说法。
然而他心中的不安,却在一秒一秒地成倍扩散。
……自己真的不去永汀府附近的那座小城看看吗?
文清辞的心,重重一坠。
他攥紧了手心,直到左手再次发麻、泛痛,才想起将手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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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太医署侧殿。
太监将堆积成山的奏章送到了这里,供谢不逢批阅。
——当今圣上放着偌大的太殊宫不住,整天待在从前的太医署里已经不是秘密。
直至此时,太医署后院仍是禁地。
放下奏章之后,小太监忍不住抬眸看了谢不逢一眼。
新帝谢不逢大权专揽、乾纲独断。
和前朝几乎被架空的皇帝不一样,卫朝上下大事小情都得写成奏章,送到谢不逢的眼前让他亲自过目。
不得不说,无论世人如何在背地里谈论谢不逢的私德。
就当皇帝而言,他绝对是合格的。
奏章颜色由深至浅,代表着事件的轻重缓急。
此时已近子时。
谢不逢看上去仍没有休息的意思。
批阅完深色的奏章,谢不逢又拿来一本浅灰色的奏章翻阅起来。
过了一会,他的眉突然紧蹙。
明明刚才批阅深色奏章的时候,谢不逢的神情还自然淡漠。
可读到这里,他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谢不逢莫不是从中看出了什么被压埋的大事?
清风透着窗吹了进来,房间内烛火摇曳,晃得人心神不宁。
小太监的心,也随着谢不逢的表情一起紧张了起来。
“都退下吧。”谢不逢握紧了手中的奏章说。
“是。”
下一刻,侧殿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断摇曳的暖黄烛火,照亮了谢不逢手中的奏章。
白纸黑字全落入了他的眼中。
谢不逢看到,奏章中写道,不久之前,永汀府附近一座名为“涟和”的小城,有疠疾爆发。
涟和是一个小城,四面临山交通不便。
这个时代车行缓慢,人口流动同样如此。
疠疾爆发多日,只有个别有亲戚在永汀府的百姓,出城去往该地求诊。
直至奏章写成,疠疾还未传出涟和。
奏章上的文字也因此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只做了最基础的描述。
似乎写奏章的人都没想到,身为皇帝的谢不逢会读到它。
按理来说,这对于身为九五之尊的谢不逢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但是今天谢不逢却不由一遍又一遍地将它翻阅。
受到文清辞的影响……谢不逢一向关注类似之事。
之前历代皇帝碰到此事,最多拨粮拨款,但是谢不逢除了那样做之外,还会将太医派往该地,协助处理。
今日他本该像之前一样,调遣太医前往涟和。
可是朱笔拿在手中,却迟迟未能落下。
夏夜的风还带着淡淡的暖意。
它将香炉里的青烟,吹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就在谢不逢终于提笔,打算批阅奏章的时候,侧殿之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有身配软甲的士兵,单膝跪在了殿外。
“启禀陛下,永汀府有事启奏。”
太医署前院戒备森严,除了个别太监与宫女扫洒值殿以外,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入的。
而唯一能够自由出入这里的士兵,就是谢不逢派去紧盯医馆的那些。
……永汀府?
“进殿来说。”谢不逢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身着软甲的士兵走了进来,转身将殿门合上,接着再一次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启禀陛下,不久之前,有可疑之人前往永汀府医馆,并在那里住了些时日。”
说完,就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写满了字的小册子,双手呈了上去。
谢不逢按照兆公公所指位置,分别将人派往分散在卫朝各地的医馆附近,紧盯那里有无风吹草动。
他并未将真实意图透露给任何人。
只说让他们紧盯此处,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陌生人往来,全部写成小册送入太殊宫。
小册子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白之远在永汀府中每一日的日程。
谢不逢一边翻看,那名士兵一边迅速为他说着重点所在。
“……启禀陛下,那名住在医馆里的人名叫‘白之远’,他前往医馆不曾看病,而只是暂住于此,在城内采买布料,制作夏衣。”
闻言,谢不逢缓缓笑了起来,慢慢眯了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
喜悦与激动,就像身边的淡淡青烟一般,将谢不逢笼罩其中。
按照兆公公当日所说,这个“白之远”必定是神医谷的“药仆”了……
“他在永汀府里,待了大概半个月时间,共制夏二十件有余,男女老少所穿均有。在他离开之后,我等已分别派人前往那些店铺,按照他留下的图样,复制了一批夏装。”
末了赶忙补充道:“请陛下放心,我等已给那些店家,出了三倍价钱。他们肯定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这同样是谢不逢当初的要求。
他让守在医馆附近的士兵,将那些“行踪可疑之人”采买之物,通通照原样再买一份。
喜悦如波涛翻涌,不休不止。
“好……”谢不逢突然自案后站了起来,他笑着看向阶下之人,“将那些衣物,全部给朕拿过来。”
“是,陛下!”士兵立刻领命,转身离开了这里。
下一秒,侧殿里又只剩下了谢不逢一个人。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
谢不逢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近冲破胸膛。
他咬着牙,走下了长阶。
此时的谢不逢坐立难安。
这不是谢不逢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收到有关神医谷的消息。
但往常药仆外出采买,大多只是些笔墨纸砚,或者吃喝之物。
这一次谢不逢终于顺着这条线索,嗅到了一点特殊的气息。
……或许那里面也会有独属于文清辞的夏装?
一点期盼如同春笋,顷刻间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停顿几秒,谢不逢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再一次将那本小册子拿到了手中。
他迅速翻看,并在某一页停下了动作。
谢不逢到——这本小册子中写道,白之远制好夏装之后,并没有多留几日,而是即刻离开了永汀府。
……他在所住的那家医馆里,遇到了来永汀府看病的百姓!
白之远早早离开,就是为了将地方腾给他们。
谢不逢的呼吸彻底乱了。
所以说,白之远知道涟和有疠疾爆发?
他既知道,那么文清辞呢?
要是文清辞知道,他会坐视不理吗?
此时,占据谢不逢心神的情绪,竟然是恐惧。
谢不逢无比渴望见到文清辞……
但他更无法看文清辞一个人,前去冒险。
侧殿外再一次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两名士兵抬着木箱走了进来,打开箱子之后便退了出去。
谢不逢快步走到了木箱前,俯身向箱子内看去。
与刚才那名士兵说的一样,箱子内放满了男女老少的夏装。
谢不逢慢慢伸出手,从中拂过。
他的胸膛不断剧烈起伏,说是呼吸,不如说是喘息更为妥当。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这个木箱。
他颤着手一件件将夏装从中取了出来,直接丢在了侧殿的地板上。
……直到谢不逢看到一抹熟悉的月白,还有绣在衣摆上的玉兰。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了下来,打湿了玉兰,如同露珠一般挂在了那里。
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将长衫,从木箱里取了出来。
是……文清辞的衣服。
谢不逢早已将他的身形,于脑海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纤细的身量一定是做给文清辞的衣服。
“文清辞……”
谢不逢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侧殿之中。
哪怕早就确信文清辞还活着,但此刻看到这件做给他的夏装,谢不逢的心还是像被细电击穿一般,忍不住地颤了起来。
——此时文清辞是否穿着与自己手上这件一样的夏装?
半晌过后,侧殿的烛火熄灭。
谢不逢带着那件夏装,回到了后院的小屋里。
他蜷缩在小小的床榻上,抱紧了这件月白的长衫,好像是通过它,在触碰另一个人的皮肤。
真丝的质地细滑、微凉,如冰泉滑过谢不逢的掌心。
他一遍一遍地描摹,忍不住想象穿着这件长衫的文清辞,是何种的模样。
夜浓如墨,一片长寂。
似乎就连夏蝉,也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唯有太医署后院的小屋中,隐约传来一阵细碎的喘息……
……
此时神医谷内。
文清辞趁着月色放缓脚步,离开了住处。
他的手中,还提着个装满了东西的药箱。
然而还没有等文清辞转身关门,他的背后便传来了一阵声响。
“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出门想做什么?”
语毕,说话的人便从一旁的桑树上跳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向文清辞看去。
文清辞:“……”
宋君然竟然在这里守株待兔!
“没什么,”文清辞默默将药箱放到了背后,“只是睡不着觉,想要出来走走。”
宋君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别给我装了。你是想趁着我睡着去永汀府对不对?”
文清辞还想狡辩两句。
但没想到,下一刻他便借着月光看到——宋君然的手里,居然也提着一个药箱,甚至不远处的地上,还放着早已打包好的行囊。
宋君然这是要……和自己一起去?
“啧,师兄还能不了解你?”宋君然上前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走吧,行李竟然已经收拾好了,那便别再耽搁了。”
“今晚我们便启程,去永汀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