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营养液加更

东方欲晓, 朝日初上。

刮了一夜的狂风,随着夜色一道隐去。

雪虽未停,但却温和了不少。

日光映亮了长街与宫道, 身披重甲自北地而来的士兵,将趁乱带着金银逃出太殊宫的宫女、太监全都押了回来。

从一场场的战争中历练出来的他们, 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将整个雍都牢牢地控制在了手中。

破晓之时,卫朝已彻底换了主人。

消息伴随着当日的第一抹阳光, 传遍了整个雍都。

太殊宫内,宫人手持巨大铁铲,将地上混着鲜血的坚冰与细雪一起铲走。

用温水扫洒三两遍后, 原本冲天的血腥气, 淡的难以察觉。

若不是那棵被拦腰吹断的玉兰树还倒在地上,昨晚的一切, 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被隐在了重重风雪的背后。

一起被暂时隐去的,还有当晚宜光殿前,新帝如疯似魔的模样。

与被关入圆牢的谢钊临、叛变的恒新卫, 以及……久久都散不去的惨叫。

这一晚的事, 众人讳莫如深。

太殊宫,蕙心殿。

册封的仪式虽还未办, 但是众人已经默认,兰妃已就是卫朝的太后。

新帝……目前没有关注杂事的心思。

因此便有无数人趁着这个时候, 聚在了蕙心宫里。

兰妃的身边已经有很长时间, 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但她此时, 却也同样没有什么心思去处理杂事。

谢孚尹将自己团成小小一个, 窝在兰妃的怀里。

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合眼,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红肿得如同两个小核桃。

别说是她,就连兰妃还有一边站着的明柳,眼睛都在发红。

“孚尹乖,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睡一会儿好不好?”兰妃小声哄着怀里的谢孚尹,“或者你饿了吗?母妃叫人给你做些吃的。”

小姑娘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固执地摇头说:“不想睡觉……”话语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明柳将毛巾从温水里取出,拧干之后递了上去。

兰妃仔仔细细地将谢孚尹哭花的小脸,擦了个干净:“孚尹不想睡觉啊,那我们——”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姑娘忽然转身看着母妃的眼睛说:“我想去看看文先生。”

“啊!”正在倒热水的明柳,一个不留神被水烫到,小声惊呼了起来。

她连忙低头端着盆子退了出去,没有让谢孚尹看到她那在忽然之间变得极差的脸色。

兰妃正为小姑娘擦脸的那只手,也突然顿住:“……再等等吧,一晚上没有睡,文先生也要休息呀。”

她朝谢孚尹轻轻地笑了一下,强装平静说道。

可是没有想到,谢孚尹今天居然没有吃她这一套。

小姑娘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问:“可是他们说……他们说文先生死了。‘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啊母妃?”

“母妃,文先生他真的死了吗?”

谢孚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清澈,兰妃没有办法说出假话。

她攥紧了手心:“……是,文先生他,他去世了。去世就是,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死亡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过于深奥难懂。

但听到“往后再也见不到文清辞”后,谢孚尹终于“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委屈极了:“可是,可是我昨天晚上,明明看到了哥哥抱着他呀……母妃,我真的不能再去看看文先生吗?”

此时蕙心宫大门敞开,小院里满是忙着扫雪的宫女。

谢孚尹没有控制声音大小的意思,方才的话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边。

宫女们扫雪的动作不由一顿。

众人不由默默地对视一眼,她们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点点恐惧。

在太殊宫待了这么久,她们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更知道什么可以看,什么不该看,以及什么就算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

昨天晚上,新帝谢不逢抛下无数亲卫,抱着一具尸体,当着无数人的面,穿过整个太殊宫,走到太医署那间小院里的场景,刻印在了无数人的眼底。

不仅如此……

还有人看到,谢不逢时不时便会将细吻,落在那太医的面颊之上。

听说他将自己和那个太医的尸体关在小院的房间里,一整晚的时间已经过去,房门直到现在都没有打开。

真是完完全全将礼法、纲常,甚至于人伦,都抛到了一边去。

她们默契不言。

一时间,新帝和那位太医的事情,成了则无人敢提的宫廷秘辛。

在她们看来,如今太医文清辞已死。

只要众人都默契不提,那么要不了几年时间,“文清辞”的名字,便会随着这件事一起,成为条被隐入历史的独属于帝王的秘事。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早晨还没有过完。

什么也不懂的谢孚尹,便将它给提了出来。

见众人都不说话,谢孚尹终于忍不住向一直沉默着的母妃撒起了娇来:“好不好啊,好不好啊,母妃?我真的只想再去一次……一次就可以了!”

兰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如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般抬头向门口看去。

接着,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太监,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对方走得有些急,此时刚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原地。

“贤公公,您怎么突然来了?”兰妃轻轻地将谢孚尹从怀里放下,起身问他,“可是陛下那里有什么事?”

“……确有一事。”今日事物众多,且都很重要,这老太监也不再卖关子了,“宫外有一人求见。”

“宫外?”兰妃不由蹙眉,“他想要见谁?”

贤公公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他想要见陛下。”

“是神医谷的谷主,也就是文先生的师兄来了,是他想要见陛下一面。”

“贤公公认识他?”兰妃吃了一惊,下意识问。

老太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讲起了刚刚发生在宫门外的事。

实际上贤公公也没有想到,传闻中那个从不出世的神医谷谷主宋君然,竟然会在今天早晨,出现在太殊宫的门口。

当时负责守卫太殊宫的士兵,已经全部换成了谢不逢的人。

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们,敏感又认真。

前来求见的宋君然气质不俗,本就惹人注目。

更别说他的手中还拿着一个东西……

想到这里,贤公公总算是缓缓地展开了掌心——一枚纯金制成的令牌,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那令牌上雕着一只盘龙,上刻“皇帝之令”四个大字。

“娘娘,您看。”

守在皇宫外的士兵,从来没有见过长这个模样的令牌,更别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本朝的皇帝刚刚换了人当……

可是他手里的东西,显然不是民间能有。

那些士兵还是在第一时间,将事情传到了贤公公的耳边。

看清楚贤公公手上的东西之后,兰妃沉默片刻,缓缓说:“让他进来吧……”

她知道为什么贤公公会这么笃定,外面的人就是宋君然了。

眼前这块令牌自然不是当今圣上的,甚至也不曾属于谢钊临。

它是一个前朝旧物。

神医谷不理俗世,哪怕是前朝皇室,想将太子送到神医谷里,都费了不少的工夫。

——这一块令牌,就是当年的“诊金”。

“是,娘娘。”贤公公缓缓将东西握回手中,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不明白母妃在和贤公公说什么的谢孚尹,一直没有说话。

等老太监离开之后,她才再次轻轻拽了拽兰妃衣袖,小声问道:“母妃,我真的不能再去看他一眼了吗?”

这一次,兰妃并没有直接拒绝,她停顿了一会,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慢慢点头说:“好,再等等,再等等母妃就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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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署的小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士兵,足有千人之多。

可是小院之内,却静得一如往昔。

高大的玉兰花树,还矗立在那里。

一夜狂风过后,花瓣被吹落了不少。

但仍有一些固执的挂在枝头,等待着真正的春天的到来。

满院清香。

谢不逢轻轻地将文清辞放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角。

独自在肃州长大的少年,本就什么都会。

此时照顾起人来,也像模像样的。

文清辞身上沾满血的大氅,已经被少年换下。

谢不逢将热水倒入木盆,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干了文清辞脸上的血污。

已是新帝的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就这样跪坐在床下,用木梳替文清辞梳着长发。

房间里的地龙还在烧,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少年放下。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昏暗、温暖,这里与屋外,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等到一切妥当之后,谢不逢也轻轻地躺在了床上,他没有盖被子,只是从侧边紧紧地抱着文清辞的身体,缓缓合上了眼帘。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文清辞要比自己想象的瘦弱许多。

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的少年,甚至轻易就能将他紧紧锢在怀抱中。

少年忍不住如小兽一般蹭了蹭文清辞额头。

如今谢不逢已是卫朝的新帝。

他只用走出这间小屋,便能获得万民朝贺,坐拥这世上最高的权势。

可是此时,少年却只觉得……若永远在这里睡下去,倒也不错。

谢不逢将唇抵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这段时间在北地的见闻。

“……北地的雪,比昨天晚上的还要大,有的时候连牛羊都能吹走,”谢不逢的声音,轻得宛如梦呓,“那个季节,是打不了仗的。只能将队伍驻扎在避风的位置,好好检查营帐,确定能挺过寒冬。”

说完,又将一个个细吻落在文清辞的鬓边。

或许是屋内太暖,文清辞的身体,似乎也不像方才那样冰冷。

一整晚没有睡,谢不逢变得有些困倦。

他放任自己沉溺于此时的平静与温柔,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你知道吗?去年初春,我打了一仗,差一点点死在战场上……”

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

他顿了顿说:“那晚,我好像……梦到你了。”

身边的人依旧没有回答。

但少年却并不在意,他只当文清辞是睡着了。

房间里的光线异常昏暗。

床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下来。

藏在谢不逢心中的那个原本模模糊糊的睡梦,居然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那么一点点。

他忽然轻轻地睁开了眼瞳。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不复平常的冷静。

反倒是如喝醉了一般的混沌、迷茫,还带着一点水汽。

谢不逢一点一点地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冰冷的唇上。

……

房间里的油灯还在燃,不时发出噼啪细响,但是这一点灯火,却难以照到帐内。

棉质的床幔,轻轻飘起一角。

苦香自帐内溢了出来。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出了一阵阵暧昧的细响……

过了许久,直到油灯熄灭,那声响方才停止。

身着玄色中衣的少年,从床榻上走了下来,再一次点燃了油灯。

他的目光并不悲伤,反倒是温柔而空洞。

太医署这间小院本就上了年头。

曾经文清辞受皇帝重视的时候,偶尔还会有太监来这里,替他整修一番。

但是近来,早已无人关心此处。

风吹雨打之下,木质的门窗有些开裂。

谢不逢刚刚走到灯火边,并有一阵微风穿过木窗的缝隙,向他袭了过来。

连带着,谢不逢注意到,原来外面早已一片大亮,也不知究竟是清晨还是正午。

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并回头对躺在床榻上的人温柔嘱托:“时间不早了,我去耳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少年的声音温柔极了:“不要着急,一会就回来。”

自始至终,房间里都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但是谢不逢却并不在意。

谢不逢轻轻推开木门,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小院中央那棵巨大的玉兰树,转身放缓脚步,向一旁被改作厨房的耳房走去。

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寒气,还带来了玉兰花香。

不等少年穿过小院,便有一瓣沾了细雪的玉兰,从树上飘扬落下,坠在了他的脖颈间。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淡淡寒意,还有熟悉的玉兰花香。

这香味莫名地使人烦躁。

谢不逢的心,竟然也随之轻轻一痛。

这突然飘落的寒意,就像一只手,差一点就将他从睡梦里拽了出来。

少年脚步一顿,他强行将心中那股不安压了下去,挥手将花瓣自肩头抚落。

谢不逢就这么推开耳房的木门,缓步走了进去。

迫不及防,淡淡的暖意,还有透骨的玉兰花香,在刹那之间如蚕茧一般将他包裹进去。

看似温柔,却在一瞬间剥夺了谢不逢行动,甚至于呼吸的能力。

他呆立在原地,僵硬地移动眼珠,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小炉上。

……炉火还在烧,小炉上静静地坐着一口紫砂小锅。

里面盛着的,是还在“咕噜咕噜”冒着小泡的玉兰花粥,它被温了一整夜,此刻正是最最香甜的时候。

这锅玉兰花粥,似乎与耳房一起停在了昨夜,还在安静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那是文清辞为我做的……

这个认知,在顷刻之间将少年击溃。

“……”

耳房里没有地龙,寒气全从身下渗了上来,只用一刻便将谢不逢从美梦里彻底唤醒。

谢不逢无声呜咽。

下一秒,他终于不堪重负,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死亡对他而言。

是一场漫长又清晰的余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