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呜咽裹着雪花, 如海浪一般,向人拍打了过来。
雍都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斗拱飞檐, 雕梁画栋,全部消失不见, 古树上的玉兰花期未到,就被狂风吹了下来,漫天翩飞。
谢不逢的眼前只剩下白雪茫茫一片。
大雪之下, 少年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战马嘶鸣声,与不知是谁发出的阵阵痛苦。
他心中的恐慌感, 被混乱的雪夜无限放大。
等等, 再等等。
一定要等我过来。
少年咬紧了牙关,凭着记忆沿着被大雪覆盖的宫道, 向太医署而去。
此时, 小院内。
明明寒风刺骨,可是负责看守文清辞的那几个恒新卫的额头上,却纷纷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其他几个人刚一出门, 他们便匆忙对视了一眼。
接着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与犹豫。
恒新卫是一支新组建的队伍, 每一个人都是由皇帝亲自挑选。
他当初选拔的标准并非“忠心”,而是“野心”。
故而在面对危险的时候, 这几个恒新卫连半秒也没有犹豫,便将他们原本的任务抛到了一边, 转而思考如何求生, 甚至为自己夺利。
太医署外的厮杀声愈发大。
谢不逢的人已经打到了外面, 继续等在这里必死无疑。
意识到大势已去, 那几人几乎是瞬间就达成了一致。
“走!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好, 我们先朝宫内走——”
“是!”
太医署位于皇宫一角,眼下出宫的路已经被骑兵挡住,他们只能继续向内走。
话音落下后,其中一人便将剑抵在了文清辞的脖子上:“不许乱动,闭上嘴跟我们一起走,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咳咳……”文清辞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并勉强挤出一个“好。”字。
看到他这病入膏肓的模样,恒新卫便也放心没再管他。
几人带着文清辞快速穿过太医属连接后宫的那道朱门,向皇宫内部而去。
大雪纷扬,如搓绵扯絮。
眯着眼艰难辨认前方宫道的恒新卫没有看到,文清辞借着擦拭唇边鲜血的动作,将一颗白色的药丸塞入了口中。
狂风卷着大雪扑面而来,走出小院后必须提高音量,才能将自己的声音清晰传到周围人耳边:
“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会儿再见机行事!”
“御花园,我们去御花园!”将剑抵在文清辞脖子上的那个恒新卫大声喊道,“我知道那里有个藏人的地方!”
“好,我们走——”
这场宫变的结局还未可知,这四个恒新卫此时不着急站队。
他们打算先躲藏起来,等宫变结束再做打算……至于被他们带在身边的文清辞,则是他们手中的筹码。
厮杀声穿透狂风传至耳边。
在恐惧感的催促下,恒新卫不由加快了脚步,手下也逐渐失去了力道。
原本隔空平贴在文清辞脖颈上的剑刃,缓缓压向皮肉,压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咳咳……”寒气顺着空气,还有抵在脖子上的金属剑刃一起传到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他始终垂着眼眸,像白漆一样泼洒至半空的大雪还有鸦羽般浓密修长的睫毛,一起遮住了那双漆黑的眼瞳,将文清辞的情绪完全隐了下去。
慌乱间恒新卫没有注意到,文清辞的眼中没有半点恐惧。
他甚至还在趁着这个时候谋划着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的黑发已经被雪染白。
皇宫大乱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座太殊宫。
不少太监和宫女趁这个时候收拾好细软,甚至偷盗财宝,想要趁乱逃出皇宫。
还有个别宫殿都随之着起了火——这是他们偷盗完后所放。
远远看到直奔这里而来的恒新卫,背着包袱的太监还以为他们是来抓自己的,慌忙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可是直到额头磕出了血迹,他犹豫着抬头才发现,刚才那些恒新卫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就这么走了?
太监愣了一下,连忙四肢并用地站了起来,慌忙向侧门跑去。
混乱之间他突然想起,刚才那几个恒新卫似乎还带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大氅……如果自己没有认错的话,那人应该就是太医文清辞!
算了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那太监回头望了一眼,便慌忙向前跑去。
这几个月来,恒新卫已经彻底取代了原本太殊宫的安保。
他们日常活动在皇宫的角角落落。
刚才说话的那个恒新卫,之前巡逻的时候发现御花园的小榭背后,藏着一扇暗门。
那扇门后有间暗室,虽然破败,却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几人冒着大雪,进了暗室之中。
风雪声被隔在了一边,漆黑一片的暗室里,惊魂未定的恒新卫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这里毕竟还在太殊宫内,不能久待……过一会我们看看能不能趁乱逃出去,在宫外静候其变。假如陛下赢了,我们就如原计划将他献上。如果是大殿下……”
说话的人还在犹豫,似乎是在纠结文清辞与谢不逢究竟是什么关系。
停顿间,另一人突然开口冷冷补上:“假如谢不逢赢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不如就在宫外将文清辞的血放干,平分之后我们几个各谋生路吧!”
他完全将文清辞看作了一味药而非活人。
无论最后谁赢,文清辞的血都是要被放尽的。
暗室安静了几秒:“好。”
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几人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
就是这个时候!
一直被拖着行走、不时咳嗽几声,看上去随便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文清辞忽然抬起了右手。
接着,几道银光从他手中闪过,直奔着暗室里的恒新卫而去。
“住手,快住手,你要干什么?!”
“啊——”
文清辞的动作比屋外的风雪还要快。
暗室实在太小,恒新卫的动作大受限制。
几人的距离极近,更是方便了文清辞直接用银针瞄准。
周围那几个恒新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银针刺入命门,刹那间浑身脱力,重重地向后倒了过去。
恒新卫来不及收手,抵在文清辞脖颈上的那把剑,便从他的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
伤口虽然不深,但伤处仍在刹那间皮肉外翻,渗出一串血珠。
文清辞下意识皱眉,用手按在了伤处。
他咳了起来,缓缓从衣袖取出一个火折子。
犹豫几秒,他最终还是咬着牙将手里的东西抛了出去,接着推开暗室的门,快步离开这里。
在火苗燃起的瞬间,文清辞的心重重一坠。
……穿来两年,他手上到底还是沾了血。
但此时生死关头,已经容不得他犹豫。
太殊宫修建于前朝,暗室显然也是那个时候建造的。
负责清扫御花园的宫女,不知道它的存在,因此从未打理过这里。
暗室的地上堆满了从通风口飘落的枯叶,不过几秒便燃成了大火。
狂风扑面而来,文清辞拉紧了大氅的衣领,咬着牙向前而去。
皇帝势必不会任谢不逢的势力继续在雍都扩张,而谢不逢也绝不会任人拿捏。
原著里的谢不逢,就是带领三千铁骑直接从北地杀回来,自立为王的。
因而今日的宫变,也算在文清辞的意料之中。
他早打定主意,在宫变的时候趁乱假死离开太殊宫。
这几个恒新卫的行为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却在无意中,促成和方便了文清辞的逃离……这一切发生得都比他原想的顺利。
刚才一路走得急,他们遇到了不少宫女和太监。
而怕耽误时间,恒新卫并没有浪费功夫去处理他们。
有了这些人的目击作证,再加上暗室里的场景,后来者应当会以为自己也和他们一起,死在了宫变带来的混乱之中。
此时,想要趁乱逃出太殊宫的人,早已远离了位于后宫中央的御花园,宫道上空无一人。
文清辞用尽全力,以轻功向太殊宫边角处而去。
北风怒号,带走了人身上的所有温度。
甚至于文清辞脖颈间的伤口,要被冻结凝固。
夜色浓稠如墨,太殊宫的战火,已经燃至整座雍都城。
家家户户家门紧闭,生怕受到波及。
只有那家位于雍都城一角的医馆,在这个时候缓缓打开了大门。
一个披着白色狐裘、头戴斗笠的男人,冒着风雪从医馆里走了出来,向着太殊宫的方向而去。
——神医谷谷主宋君然,竟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松修府,来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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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没有人料到,那几个恒新卫竟如此贪生怕死。
他们压根没在太医署待多久,便违命从这里逃了出去。
谢不逢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冒着风雪赶到太医署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不安感顷刻间将他包裹。
此时皇宫外一片混乱,恒新卫定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将文清辞带出宫。
“搜,”谢不逢咬牙对身后的士兵说,“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搜出来。”
“是!”
周围士兵立刻领命,接着就以太医署为圆心,四处搜寻了起来。
谢不逢的视线缓缓从这里扫过,接着翻身上马,奔向了太殊宫的最中央。
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彻底控制这座皇宫。
战马奔驰在宫道之上,所过之处,扬起一片雪雾。
快一点,再快一点……
谢不逢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向宜光殿所在的位置奔去。
皇宫的另一头,文清辞拼命催动内力,不过十几分钟,就赶在所有人之前到达了太殊宫的宫墙旁。
他忍不住向后回望了一眼。
天边的明月,还有近处的烈火,一道照亮了风雪里的太殊宫。
刚绽放没多久的玉兰花被狂风吹落,如燃烧中的白磷一般,向四处散去。
文清辞攥紧了手心。
就在他打算越过宫墙,向外而去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有人来了。
文清辞屏住呼吸,借着漫天风雪侧身藏在了一棵古木背后。
“……弓箭都准备好了吗?”说话的人身披软甲,头戴金冠。
文清辞顿了顿便想起,眼前这人应当是由皇帝提拔的恒新卫的首领。
宫变之时,他不在皇帝身边,溜到这里做什么?
“回禀大人,已经备好了!”
“好!”恒新卫的首领缓缓笑了一下,将其中一把弓箭接到了手中,他沉声说道,“谢不逢是带着北地铁骑而来的,无人能从正面赢过他。他夺位之后,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站在陛下那边的人。”
“若想保命,只有这一个方法……”狂风将他的声音吹到了文清辞的耳边,那首领几乎是咬着牙说,“趁其不备,直接在暗处杀了他。”
“事成之后,再拥立三皇子继位。”说完这番话,他不由笑了起来。
不同于谢不逢和谢观止,三皇子是个知名草包。
若能捧他上位,那么恒新卫定然能够直接架空皇权,获得无上尊荣。
文清辞的呼吸一窒。
“是!大人!”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
不过三言两语,周围的恒新卫都激动了起来。
他们的声音中透出了几分疯狂与期待。
这场宫变,既是一场危机,也是一场机遇。
富贵险中求。
这是一场豪赌,输了坠下万丈深渊,若是成了……则是一步登天,享受泼天的富贵。
一行人迅速转身,向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不知不觉,文清辞对右手修剪平齐的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的掌心也浸出了冷汗。
原著中压根没有恒新卫的存在,更不会有所谓的暗杀。
甚至哪怕皇帝本人也不会想到,自己最信任的恒新卫首领,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溜走,集结人马另作打算。
最重要的是,这一出显然是临时决定的,谢不逢绝对不曾听闻。
宫墙已经近在咫尺。
只要文清辞施展轻功从这里跃出,便能彻底远离太殊宫的是是非非。
……可是谢不逢怎么办?
文清辞只犹豫了几秒,便咬着牙转身,跟随在恒新卫背后向前而去。
算了,反正自己提前做好准备,吃了那颗药丸……
无论如何,都是能离开这里的。
就像当初在宁和殿上,他无法说服自己选择明哲保身,看着谢不逢被关入府衙一样,此时文清辞同样没有办法亲眼看着少年在不知情中陷入如此巨大的危机。
狂风呼啸。
夹杂着雪粒拍打在文清辞的脸颊,生出一阵刺痛。
谢不逢现在应当在太殊宫主殿附近。
文清辞提起内力,想要加快速度绕过那群恒新卫,去主殿寻找谢不逢。
可是下一秒,口中便涌出一阵腥甜,他差一点脱力摔在了雪地上。
游走在经脉中的内力,甚至在这一刻有了逆行的征兆。
刚才这一趟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若不是靠意志力强撑,文清辞恐怕连宫墙也到不了。
没有办法,文清辞只能强压下不适,勉强打起精神跟在他们的背后,向主殿而去。
太殊宫,宜光殿。
这里是皇帝平日里睡觉的地方,皇宫的心脏所在。
就连文清辞,之前也从未踏入过一步。
此时宜光殿外的空地上,双方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鲜血染红了一片雪地。
无数恒新卫将宜光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且不说不久前才被皇帝提拔、组建出的恒新卫武力究竟如何,单单是数量,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落于下风。
谢不逢的人马渐渐从四周聚集过来,藏在恒新卫盾牌背后的皇帝,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起来。
不过短短两炷香的时间,他们竟彻底陷入了劣势。
在“忠义”“礼法”“伦常”的影响下活到今日的皇帝,为“身后名”而伪装了一辈子。
直至现在,他都没能从谢不逢这光明正大的反叛,与离经叛道中缓过神来。
“谢不逢!”高台之上,一身明黄的男人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瞪大的眼睛向少年看去。
到了这个关头,他还不忘装模作样:“你身负赫赫战功,就算不反,也能继承大统。此举只能让你陷入不忠、不义、不孝的境地——”
谢不逢不屑地笑了一下,眸中的杀意并未落下。
他缓缓抬起左手,示意背后的士兵继续向前。
——这群骑兵,甚至还穿着与北狄打仗时所配的重甲。
从战场上历练出的杀意,远非恒新卫所能及。
皇帝大势已去。
“哈哈哈哈……”高台之上,藏在无数恒新卫背后的谢钊临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一身明黄,发丝凌乱、双目泛红,笑着笑着竟向后踉跄了几步,像是又一次陷入了疯魔。
费尽全力夺来江山,最后竟然要便宜谢不逢?
荒谬,实在太过荒谬!
一时间,不甘、愤怒、恐惧一起袭了上来。
看到谢不逢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皇帝终于肯撕下他伪善的面具。
“……来人,”谢钊临面无表情地对背后人吩咐道,“把兰妃和公主给朕带来。”
“是,陛下。”
说完,谢钊临慢慢地挑起了一边唇角。
眼眸中的恨意,在这一刻愈发汹涌。
他完全没有想到,谢不逢竟然完全不顾礼法杀到了这里,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皇帝只好拿出他的下下之策——以兰妃和谢孚尹为肉盾,再拖延时间,借由皇宫中的秘道,逃离此处。
最差……也要让她们在今日给自己陪葬,再令谢不逢成为注定为人所耻的残暴之君。
要是他猜得没错的话,谢不逢似乎与兰妃还有他那个妹妹有些感情。
少年定会给这两个人几分面子。
想到这里,皇帝缓缓笑了起来。
皇帝的额头间泛起一阵刺痛,但此时被围困在这里的他,却无暇服用芙旋花丹。
冷风与疼痛一起,勉强支撑他维持镇静。
“回,回禀陛下……”一名恒新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颤着声说,“兰,兰妃娘娘和小公主她们,她们不见了……”
说话间,恒新卫的身体已经抖如糠筛。
“你说什么?!”皇帝一脸不可置信。
他右手紧紧捂住心口,差一点点就栽倒在地。
“她们去了哪?”
“不,不对……朕刚刚还见了她们!就在,就在殿里啊!”
情急之下,皇帝竟语无伦次了起来。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左胸处的衣料,强压下从那里传来的越来越重的刺痛感,艰难调整呼吸。
他一脸惊恐地喃喃自语道:“是谁,谁将她们带走了?!”
狂风呼啸,皇帝的模样看起来无比狼狈。
宜光殿作为历代皇帝的居所,内里有着无比复杂的暗道,还有无数密室。
……它们四通八达,甚至连接宫外。
兰妃和谢孚尹,就被他关在其中一间密室里。
别说是这群此前一直驻守在北地军士了!
哪怕是谢不逢本人进去,也不可能知道密道如何打开。
……怎么做到,谢不逢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的声音并不大,却被狂风吹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少年缓缓笑了起来,如看一个死物般看着他。
此时已是深夜,但是在灯火的照耀下,宜光殿外的空地,却亮的与白昼没什么区别。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拼了命的砍杀。
鲜血在地上汇聚成猩红色的溪流,再被冻结成冰,尸体已堆积成小丘。
皇帝目光空洞,缓缓向四周扫去。
接着突然一脚重重地踹在跪地不起的恒新卫身上。
“混账东西!看两个人都看不住,朕要你们有何用?!”
皇帝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知道,如若自己现在立刻转身进入大殿,通过暗道离开这里。
那么守在外面的恒新卫瞬间没有了主心骨,一定会直接向谢不逢投降。
到那个时候,没有兰妃和谢孚尹给自己当肉盾拖延时间。
谢不逢的人八成立刻就能追上。
可是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皇帝还是踉跄着一步步向着背后的宫室退去。
还没等他的手触碰到门花格,背后那扇门便“吱呀”一声,自己打了开来。
——一个身穿紫色锦衣的老太监手捧拂尘,笑眯眯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见到他,老太监还拢手慢悠悠地行了一礼:“不知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你——”
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皇帝瞬间气血上涌,头脑发胀。
只等下一秒,鲜血便自口中喷了出来。
还有几点飞溅在了对面一脸笑意的贤公公的衣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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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这里,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多啊?”谢孚尹将脸埋在兰妃的脖颈间,有些害怕地问道。
“孚尹乖,”兰妃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背,一边向出走一边安慰道,“乖乖地闭上眼睛,等母妃让你睁开再睁开好不好?”
“嗯……好。”谢孚尹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就这样被兰妃抱着,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皇帝背后。
紧接着一起出现的,还有十来个身着重甲的士兵。
“哈哈哈哈哈哈……”见状,皇帝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他张开手臂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
是啊,自己竟差一点忘记。
除了自己以外,这座皇宫里还有一个人,清楚密道暗室的分布。
那人就是贤公公。
他居然彻底倒向谢不逢,带着人从别处进了秘道之中!
见敌人从自己身后而来,恒新卫心中的战意立刻被击得粉碎。
贤公公则当着皇帝的面,转过身给兰妃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娘娘这边走。”贤公公迅速带着兰妃,向一边避风的回廊走去。
谢不逢自皇帝的心声中,听到了他的打算。
而回雍都没多久,他便意识到了贤公公的失势。
是就在宫宴进行的同时,谢不逢便叫人在暗中联系上了这个老太监。
而他也如谢不逢预想的那样,立刻答应了下来。
毕竟这可是一个无人能够拒绝的,向新帝投诚的好机会。
“砰。”
胜负已定。
不知是谁先将手中的长剑丢在了地下。
一个接一个的,宜光殿外空地上的恒新卫,几乎全部放弃了抵抗。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恒新卫跪倒在了宜光殿前的血泊之中,一遍遍的山呼万岁。
那声音震耳欲聋。
一身明黄的谢钊临疯了一般大笑着。
狂喜、愤怒,还有恐惧,在他脸上交错地出现。
谢钊临眼前生出了幻觉。
他一会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继位的那一日,这些万岁声全是为自己而喝。
……一会又觉得眼前的士兵,还有谢不逢,全都是殷川大运河中那些来找自己索命的河工。
“救命——”
“护驾!!!”
谢钊临抱头跪在了地上,像是彻底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起来。
有身着重甲的士兵从宜光殿内走出,单膝跪在地上,缓缓捧起了手中的玉玺。
“吾皇万岁!”
这一回,谢不逢身后的士兵也终于跟着高呼:“吾皇万岁!”
那声音巨大,响彻整座太殊宫。
同样也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谢不逢继位了。
他的余光看到,不远处恒新卫的首领,已在黑夜还有狂风的遮掩下,派人攀上了远处的楼阙。
然后搭起重弓,瞄准了亮着灯火的宜光殿。
“谢不逢,当心——”
文清辞离宜光殿实在太远,声音还没传出,便被狂风吹了回来。
别说是谢不逢,就连周围那群恒新卫都没有听到。
早已精疲力竭的文清辞咬着牙,强将鲜血咽了回去。
他最后一次用尽全力,施展轻功,向前而去。
宜光殿前,谢不逢缓缓道:“平身。”
“是,陛下!”
——陛下。
自此刻起,谢不逢便成了陛下。
“吾皇万岁。”还有藏在这四个字背后的无上权势,好像没有在少年的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立刻找到文清辞。
想到这里,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罢战息兵后,疾风呼啸愈发刺耳。
摔在地上碎成两截的残剑,都被大风吹着,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随着一声重响,宜光殿外一棵玉兰树,也被狂风拦腰刮断,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玉兰花伴随狂风一起飞舞,刹那间浓香四溢。
就在谢不逢拽紧缰绳,打算离开这里,亲自去寻文清辞的时候,异变突生。
“谢不逢!”
玉兰倒地的重响还未来得及散去,沙哑却又熟悉的声音就被狂风撕碎,吹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少年心中的不安感,在这一瞬间爆发。
他下意识瞪大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谢不逢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画面。
同样未曾见过如此可怕的画面。
一弯银月,照亮了整个雪夜。
月下,文清辞足尖轻点,如一瓣玉兰,自楼阙间飘落。
谢不逢屏住了呼吸。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接住这瓣玉兰。
——但最终,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月白,从眼前划过。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谢不逢的耳边,传来一阵破空之音。
下一秒,无数流矢自天边飞落,追在文清辞的背后,向他而来。
有的被狂风吹歪,有的直刺命门——
“嗖!”
黑暗之中,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只差一点便要刺入谢不逢的心脏。
可就在这个时候,被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挡了下来。
长箭于刹那之间,穿透了文清辞的左肩。
“啊……”他发出一阵痛苦的低吟。
鲜血喷涌,染红了漫天玉兰。
苦香四溢,飞溅于谢不逢脸颊。
宜光殿前,无数人抬眸朝新帝所在之处看来。
那双浅琥珀色眼眸中的平静,于顷刻间崩碎,接着被慌乱与无措填满。
卫朝战士们看到,他们心中几乎无所不能的新帝缓缓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月白,最终……却只触到了冰冷的衣摆。
月白色的身影,就这样坠在了雪地上。
谢不逢世界在刹那之间静止了下来。
顾不得还未停下的流矢,他翻身下马,紧紧地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
狂风还在吹刮,但谢不逢耳旁,却只剩下了怀中人微弱的呼吸与心跳声。
眼前更只有鲜红一片。
文清辞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不逢的心中,只剩下恐惧。
止不住的鲜血,从文清辞的伤处向外冒。
怀中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淡淡的笑意,却未曾落下。
“咳咳咳……还好……还好赶到了。”文清辞如释重负,他的眼皮似有千斤重,下一刻便要沉沉阖上。
他的胸肺间,只剩下一片麻木。
似乎已没有了再开口的力气。
“别睡,文清辞别睡……”堆积了几日的不安与恐惧,向少年压了过来,谢不逢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带你去找……”
“太医”这两个字,谢不逢突然无法说出口。
……自己眼前的人,就是卫朝最好的太医。
文清辞双目微睁,漆黑的眼瞳里,鲜少有了温度。
他看着漫天的飞雪与玉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声对谢不逢说:“咳咳……殿下……殿下还记着曾答应臣的吗?咳咳……若,若哪日臣死,望殿下能将臣送回…谷内……”
文清辞的声音越来越小。
如漫天玉兰一般,被埋藏在了雪地之中。
可他当日的话,就像魔咒一般,在谢不逢在脑海之中回荡起来。
——与其任尸体腐化成泥,不如拿来研究医理,也算死得其所。
尸体。
在战场上厮杀求生的谢不逢,见过无数尸体。
但他永远也无法想象。
有朝一日,文清辞也会变成一具尸体。
如海一般沉重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刹那之间,谢不逢就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少年颤抖着手,去擦拭文清辞唇边的鲜血。
似乎将它拭净,文清辞便会痊愈
为什么?
谢不逢不明白为这是什么。
自己可以驱逐北狄,九死一生杀回雍都。
可以夺取皇位,坐拥无边江山。
自己可以完成常人一生也难以想象的功业。
却唯独……竭尽全力,也留不住眼前这个人。
文清辞的体温,正在流逝。
大雪如被,一点一点地盖在他的身上。
像是要这以样的方式,将他从谢不逢的身边夺走。
少年忽然疯了似的用手去拂落文清辞身上的飞雪,似乎这样做,就能将他的命夺回来。
可大雪就是怎么也不肯停歇。
他刚刚拂落一片,就有新的一片补上。
谢不逢忽然停下了动作,他紧紧攥着怀中人冰冷的手指,将唇落在文清辞的耳畔,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中逼出一句:“你死后再无解药,我也不得不陪你一起去。”
“……从此天下大乱,甚至神医谷也会随之遭殃,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他像是在威胁文清辞,似乎是在借此,逼文清辞生出求生之欲。
实际上只有少年自己清楚,什么神医谷,还有天下大乱,他都半点也不在意。
谢不逢的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抛弃。
……直到那日莲灯满溪,文清辞踏着灯火而来,寻到了自己。
谢不逢终于觉得自己这一生抓住了什么。
可今日他才知,这原来只不过又是一场抛弃。
“这世上,只有你永远也不能抛下我……”他咬牙切齿地说,“无论去哪里,我都会追上你。”
他攥紧了文清辞的手腕,像是要将其捏碎。
月白色的身影,几乎融入了大雪之中。
文清辞的体温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恍惚间又让谢不逢想起社日节的那个雪夜。
那只小羊,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怀中,一点点失去生机,一点点僵硬冰冷。
……一点点被大雪吞噬。
“不……不是毒,”文清辞用尽最后一点力,他笑着咳出一口鲜血,轻轻摇头,小声念叨道:“……我喂殿下的,从来都是…亲手炼…的蜜糖……”
“你说什么?!”
两年前那颗药丸的甜意,好像再一次于谢不逢的口中化开。
短短的一句话,就击穿了谢不逢的理智。
他的耳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文清辞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额上的朱砂,在下一秒变得鲜红。
——原是一滴血泪,从谢不逢眼中坠了下,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文清辞?!”
“……文清辞,你别睡。”
谢不逢声音越来越小,如同乞求。
到最后,只剩下了绝望。
他到底还是弄丢了小羊。
最后一刻,文清辞轻轻地张了张嘴。
他用尽全力抬起右手,指了指回廊的方向,用小的只有自己和谢不逢能听到的声音说:“咳咳咳……殿,殿下……记得,咳咳…千万,怜取眼前人。”
不会有人永远陪着你,但永远都会有人陪你。
今日之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隔着重重雪雾,谢不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回廊之中,平日里优雅端庄兰妃,抱着谢孚尹静静地站在那里,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长泪滑落脸颊,蹭花了脂粉。
谢孚尹抱着母妃的脖颈,哭喊着想要到两人的身边来。
他曾借着文清辞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与此前完全不同的世界。
如今,那世界还在,眼睛却已缓缓阖上……
“文清辞?文清辞!!!”
谢不逢一遍又一遍地叫这个名字,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血泪一颗一颗地从他眼角坠落。
砸向雪地。
刹那之间,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巨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再用力揉捏。
一股陌生的、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从少年心底生了出来。
在瞬间激活了那颗麻木了近二十年的心脏。
鲜血自文清辞的身下晕开,等谢不逢意识到的时候,怀中人背后的箭伤,已染红大片白雪。
还染红了他小心翼翼藏在护腕下的羊毛手绳。
谢不逢的嗓中,涌出一阵痛苦的呜咽。
古怪的感觉,几乎要叫他击垮。
痛。
谢不逢终于之后觉地意识到。
这陌生的感觉,名为“痛”。
积攒了十余年的痛意,似乎与汹涌的情感一道,在这一刻涌了上来,将他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