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中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偌大的太殊宫只不过是一个精巧的牢笼。
身处其中的文清辞,甚至对时间和季节的流转都没了清晰的概念。
日子被一个又一个由北地传来的战报,划分成小段。
卫朝上至官员下至百姓, 从没有人想到自己的军队会取得这么大的胜利。
朝野上下的气氛都因此而变得热烈起来,唯独太殊宫尊最尊贵的那个人身边始终死气沉沉。
“启禀陛下, 这是北地刚刚传来的战报——”身披软甲的侍卫,单膝跪在宁和殿冰冷的地板上。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战报举起,末了偷偷地瞄了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一眼。
皇帝抬眸向他看去:“说。”
“……大殿下的人, ”侍卫停顿片刻说,“已经打到了北狄的王庭。”
和谢不逢本人正相反,皇帝非常厌恶其他人在他的耳边以将军的名号称呼谢不逢。
因此战报上明明写的是谢不逢的军衔, 可是侍卫嘴巴里面念出来的, 却变成了“大殿下”。
听到这里,皇帝冷冷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他倒是的确有本事……竟真的打到了那里。”
中原王朝与北狄的战争, 已经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千百年之久。
曾经也不是没有人打到过北狄王庭,但那都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皇帝看上去是在夸谢不逢,但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却更令人胆寒。
皇帝对大捷的战报毫无表示, 反倒说:“把雍都还有太殊宫的防卫图给朕拿上来。”
“是,陛下。”那侍卫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将手中用蜡封着的防卫图递交了上去。
宁和殿上的熏香,还在静静燃烧着。
七八个大小造型不一的香炉, 藏在大殿的角角落落, 气味混杂在一起, 香得冲鼻。
站在皇帝背后的年轻太监, 嗅到这气味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往常这个时候, 都是贤公公跟在皇帝身边,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冷落了那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太监,改提拔新人。
但这一切,在近来这段时日雍都发生的其他事的对比下,显得格外不起眼。
那日文清辞的咳嗽与唇边的血迹,似乎让皇帝确认他是毒发。
在那名侍卫去文清辞的府邸之前,皇帝其实已经暗示贤公公派人将文清辞接到宫里。
可是贤公公每次都是“文清辞毒发昏睡不醒,身体实在不宜劳顿”为理由搪塞了过去。
这一切落在皇帝的眼里,就变成了贤公公是在借此机会讨好文清辞。
……皇帝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
因此贤公公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但仍改不了皇帝越看他越不顺眼的事实。
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该提拔新的“亲信”了。
——当日将文清辞带到宫中的侍卫,便是皇帝挑选出来的新人之一。
皇帝处理军报的时候慢慢吞吞,但做起这种事却无比干脆利落。
他从太殊宫和雍都的守军中,提拔出了一群年轻、野心勃勃,同时毫无背景的人,组成了一支名叫“ 恒新卫”的队伍,充当侍卫亲军和仪仗队。
并在几个月的时间内逐渐接管了整座皇城的安保。
北地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他却已经开始提防谢不逢了。
当今圣上对朝堂政事或许不怎么上心,但是却格外专注于稳住自己的位置。
……
午后阳光正好,文清辞披着一件大氅,坐在太医署的小院里低头看书。
微风撩起他的长发,在空中绘出一道浅痕,脚边还有一只雪白色的兔子蹦来蹦去。
文清辞单单坐在那里,就已是一道风景。
在这样的环境下,就连不远处时刻紧盯着他的恒新卫,都忍不住放轻了呼吸不敢惊扰。
小院僻静,文清辞的咳嗽声显得愈发刺耳。
他随手取来丝帕抵在唇上,入眼又是一片刺眼的猩红。
文清辞淡淡地看了手里的东西一眼,便将它丢入了一边正燃着的香炉中,下一刻化作飞灰,消失得无影无踪,直接落了个眼不见为净。
文清辞眼睫微垂,神情恹恹的。
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方才咳过血的唇瓣愈发红。
此时虚弱与疲惫全写在脸上,可这非但没削去他身上的风华,反倒生出了几分糜丽的美感。
文清辞缓缓合上手中的医书,从玉兰树下站了起来。
自始至终,他的左手都静静地垂在一边。
天慈之毒对他的身体本就有影响,更别说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没少折腾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病气越来越重。
虽然自己就是个医生,但碍于特殊的体质,文清辞也只能勉强调养一下。
时间久了,索性不再关注身体。
他正要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文先生,文先生!”穿着湖蓝色宫装,头发梳成两个小髻的女孩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她的手里似乎还攥个东西。
“殿下,公主殿下,您慢一点呀!”奶娘气喘吁吁地跟在她后面。
看到来人的那一刹那,文清辞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
谢孚尹年纪不大头发也短,宫女虽尽力帮她梳了发型,但跑了两步还是微微地松散开来,露出了几根倔强的卷毛。
“殿下怎么来了?”文清辞赶忙俯身笑着问她。
“送,送你礼物!”谢孚尹还不到两岁,但是她的口齿,在同年龄的孩子里已算是非常清晰的那一列了。
说完小姑娘便慢慢地展开了掌心。
原来被她攥在手中的,是一簇不知名的野花。
浅紫色的花瓣还没指甲盖大,也没有什么香气,和御花园的珍奇花木完全无法比较,但偏偏有种倔强的美感。
谢孚尹脸蛋泛起了薄薄的红,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一些期待地说:“这是我自己采的……送了母妃,送了明柳姐姐,还要送给文先生!”
说完之后就偷偷抬起眼睛看了文清辞一眼。
看到一幕,奶娘在后面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孚尹这小家伙,不但自己有些臭美,且还喜欢漂亮的人。
整天在宫里嚷嚷着要去见太医署里那个“好看的文先生”。
阳光落入了谢孚尹的眼瞳中。
琥珀色的眸子干净又透亮,文清辞顿了顿,缓缓将她手里的小花接了过来。
“谢公主殿下。”
“不谢不谢!”谢孚尹不好意思地退到了奶娘的身后,同时又忍不住偷偷探出个眸子看文清辞。
她不知道文清辞身体欠佳,更不知道对方刚刚才咳过血,只知道今天的文清辞唇瓣泛着浅红,似乎比平常还要好看。
文清辞笑了一下,回过身从一边拿出一个瓷瓶,小心翼翼地将刚才收到的花放了进去。
末了又添了一点水,将它养在了这里。
谢孚尹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奇地凑了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不知道蹦到哪里去的兔子又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范围内。
见状,小姑娘立刻来了兴趣。
谢孚尹兴奋得“哇”了一声,接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去碰那兔子脑袋。
白兔不知道刚才在哪里滚过一圈,身上沾了一些泥点,还有碎碎的草屑。
见谢孚尹直接上手去摸,奶娘也被她吓了一跳:“殿下,当心脏!”
“没事没事!”谢孚尹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说也不肯松开手。
文清辞起身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
……如果谢不逢不被视为妖物,那他会不会也长成谢孚尹这样的性格,每日和她一样开心?
小孩的破坏力惊人。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谢孚尹就将这里弄了个一团糟,兔子也被追着跑来跑去。
跟着她背后的奶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说:“实在是抱歉啊,文先生,我们总到这里来打扰您。”
文清辞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一边追兔子的谢孚尹就噘着嘴转过身说:“我又不像大姐二姐她们,可以和对方一起玩,整天待在蕙心宫里,真的好无聊啊。”
她的语气有些沮丧。
——太殊宫里当然不止谢孚尹一个公主,只是其他几个向来不受皇帝重视,再加上母妃不怎么受宠,因而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谢孚尹口中的“大姐”和“二姐”,是同一妃嫔所生,相伴着长大。
说完刚才那句话,谢孚尹又忍不住遗憾地说:“……也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早就没了有关谢不逢的记忆,只是从身边人的交谈与对话中得知自己还有一个亲哥哥,此时正在战场上杀敌。
谢孚尹之前曾找四皇子一起玩过,但对方却嫌她年纪小,不肯带她。
因此想到这里,谢孚尹突然有些苦恼的抬头问:“文先生你说哥哥他会陪我一起玩吗?”
文清辞的心忽然一颤。
他笑着向谢孚尹轻轻点头:“自然……公主殿下小的时候,大殿下很喜欢抱着您。”
文清辞不知道,说到这里自己的表情变得愈发温柔。
“那文先生,您知道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和文清辞一样,兰妃的身边也多了不少的侍从。
虽然不是时刻紧盯着她,但是一向就很小心的兰妃,也因此变得愈发谨慎。
她很少在谢孚尹耳边提起有关谢不逢的事。
果然,谢孚尹的话音落下,旁边的侍卫全将视线落了过来。
被这么多双冷厉的眸子盯着,文清辞面色如常。
“知道。”文清辞笑了一下,仔细思考了起来,见状谢孚尹也不再追兔子了。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好的哥哥。大殿下生来就是个优秀的将领,是卫朝的英雄,为无数人所敬仰崇拜,”文清辞看着谢孚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她说,“公主殿下也要为他骄傲。”
文清辞说话时的语气和目光分外认真,完全没有一点哄小孩的样子。
说完刚才的话,他顿了顿又笑着道:“公主殿下要记得,大殿下也很爱您。”
闻言,就连谢孚尹也认真了下来,她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女孩的目光干净又透亮,她虽然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雍都,不知道北地是什么样子,更也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但此刻似乎也随着文清辞的目光,看到了那个耀眼的少年。
当日在长原镇看到的景象,在刹那间浮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他似乎再次看到了如鹅毛一般纷飞的大雪,还有身披玄甲,骑马行走在大雪中的少年。
……无数人振臂欢呼,大声叫喊着他的名字。
那日的城外冲天篝火似乎从未熄灭。
围观的侍卫脸色均有些难看,奶妈也不禁害怕起来。
“好了,公主殿下。您不是想同兔子玩吗?快些去吧。”慌忙之下,她也顾不得脏不脏了。
“啊~兔子!”谢孚尹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她转身看到,那个被文清辞养得白白胖胖的兔子,正在小院里跳来跳去。
谢孚尹立刻提起裙边,向那里小跑而去,想要在这个时候抓住兔子。
她的动作特别快,就连奶娘和跟过来的其他宫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无论谢孚尹的动作多么的灵巧,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孩而已。
太医署小院种着青草,草面上铺设了几张青石板权当道路。
经过长年累月的踩踏,青石板上的花纹早被磨了个干干净净。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石板变得有些湿滑。
此时谢孚尹两手提着裙边,余光未能看到脚下。
不等她反应过来,身体便突然失去重心向着一边斜斜倒去。
“哎呀——”小姑娘不由惊呼起来,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边的奶妈和宫女瞪大了眼睛,立刻往这里冲。
“殿下当心!!!”
“公主!”
但她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眼看着谢孚尹到后脑勺就要撞到地面,不远处的文清辞的足尖一点,如一道清雾在刹那间飘了过来。
文清辞伸手想要趁着谢孚尹还未倒地的时候将她拉起。
但是刚一抬起手臂,无法忽视的麻痹感和痛意便顺着骨骼,传遍了整条手臂。
文清辞的左手如被电打了似的,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下意识想要伸展手指,但紧接着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没了知觉,完完全全不受控制。
文清辞只能立刻转身,将谢孚尹抱在了怀里。
两人一起重重地向青石板上跌了下去。
谢孚尹的身体软软的,但伙食不错的小姑娘还是有些分量。
文清辞这一摔,整片腰背都随着痛了起来。
他开口想要问问谢孚尹有没有摔倒,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终于跑到这里来的宫女,将他们搀扶着站了起来。
被吓了一跳的谢孚尹站在原地大声哭泣。
可她还没哭两声,便看到了文清辞唇边来不及遮掩的血迹。
谢孚尹彻底愣在了这里,就连哭也停了下来:“文,文先生,您怎么了?”
小姑娘红着眼睛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咳咳咳……无妨。”起身之后文清辞强撑着向谢孚尹笑了一下,想要安慰她。
但没想小姑娘却不吃这一套:“可是你的嘴边流血了……”
谢孚尹吸了吸鼻子,无比内疚地红着眼睛用满是鼻音的声音说:“对不起文先生,我,我……不应该去抓小兔子。”
小姑娘挣脱奶娘的怀抱,跑了过来。
没等文清辞明白她的意思,谢孚尹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揉文清辞垂在一边的左臂。
“文先生,您的手怎么了?”谢孚尹抬眼问他。
文清辞:“……”
他没有想到,谢孚尹居然注意到了自己左手的问题。
运河上受寒之前,文清辞的左手充其量只是不能提重物而已,可经过那次的折腾与去北地一路的颠簸,回到太殊宫之后,他的左手几乎和废掉没有什么两样……
文清辞的左臂垂在身侧,无法活动。
不仅如此,它还变得非常畏寒,几乎日日夜夜都在痛着。
卫朝流行宽袍大袖,一般人很难看到他手下的活动。
再加上受伤的是左手,不会因为字迹或针灸暴露。
所以这段时间文清辞一直藏得很好,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出了问题。
直到刚刚,被眼尖的谢孚尹捕捉。
女孩年纪虽小,但显然不是个好糊弄的。
那双琥珀色的透亮眼瞳静静地注视着文清辞……天真、认真又倔强。
文清辞俯下身,他轻轻地朝着谢孚尹笑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臣的手臂受了一点小伤,不能动。”
果然,不好糊弄的谢孚尹追问道:“可您不就是医生吗?”
文清辞笑着对她说:“医生也不是什么病和伤都能治好的。”
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文先生是为何受伤的?”
她的声音哑哑的,又带了一些鼻音,这番对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前段时间受了些寒凉。”
“寒凉?”
“泡了些冷水,”说到这里,文清辞终于想办法将话题切走,“所以公主殿下千万记得少碰冷水。”
“这样啊……”小姑娘终于抿了抿唇,不再追问。
见状,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同样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这是我和殿下的秘密,您千万记得不要与旁人说。”
“秘密”这两个字格外能戳中小孩的心思。
听到文清辞的话,谢孚尹当下便点头郑重地答应道:“一定一定!”
微风裹着落叶吹了过来。
将他们的秘密,也一起裹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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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新卫”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使得皇帝的心情好了一点。
他的躯体症状时强时弱,总的来说还算能够控制。
平常没有犯病的时候,皇帝看上去正常的中年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最大的问题,向来不在身体而在于精神。
太殊宫内外虽然没有人敢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身上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
原本擅长伪装明君的他,越发控制不住情绪。
明明一年多以前他还只是私下暴躁一点,偶尔摔杯砸盏。
可到了现在竟然在朝堂上也难以控制情绪。
“文太医——”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太医署,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急忙慌地对文清辞说,“您快去百巧楼看看吧!陛下他,陛下他好像……”
明明刚才还急匆匆的,但是说到这里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文清辞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陛下他怎么了?”
小太监环顾四周,终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陛下他的……那个老毛病好像又犯了。”
太监口中的“老毛病”指的就是癔症,它是这个时代对精神疾病的统称。
皇帝自己不肯承认自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因此身为太医的文清辞,也从来没有在病案上这样写过。
但是朝堂内外却早都默认皇帝得了癔症。
“好,你带我过去吧。”
“是!”
小太监连忙转身,带文清辞向目的地而去。
在路上他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大人说的话惹了陛下生气……方才正在上朝,陛下突然暴怒,早朝也因此被打断。”
早朝都被迫中断,看来皇帝这场疯的确发得有些大。
“……我们原本以为陛下要回宁和殿休息,但不知怎么的,他竟跑到了百巧楼去。然后一个人在空旷的楼里说着什么,歇斯底里的不让人靠近,还……还罚了一堆的大人。”
文清辞明白了,小太监是来找自己想办法让皇帝镇定下来的。
几人走路的速度很快,没过几分钟便到了百巧楼外。
大概是因为皇帝这次疯得格外严重,守在楼外的恒新卫看到文清辞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将他放了进去。
百巧楼的大门,敞着一条细缝。
还没来得及推开走进楼内,一阵熟悉的声音便传到了他的耳边。
皇帝仰头望着百巧楼上绘着花草的天井,如生出幻觉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接着忽然对着那一片虚无颤着声音说:“……宁瑜昭,你,你又要,要来索我的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