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哭了一路, 直到被谢不逢重新押回侧殿,才算消停了下来。
他路上几次想同自小就被送往肃州,早早认清了皇帝本质的哥哥搭个话, 却都被谢不逢冷冷地瞥了回去。
瞧谢观止这架势,应该是不会再自裁了。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两人明明只差不到一岁, 可是文清辞却从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叫做“代沟”的东西。
皇帝彻查京兆尹的命令,已经发了下去。
直到开船至松修府, 谢观止和慧妃,都被软禁在船舱内,连门都不能出。
殷川大运河登诚府至松修府这一段, 河道宽阔, 不需要纤夫也可以日行千里。
再加此行正好顺流而下,一行人只花了短短一日便到达了松修府。
清晨天刚蒙蒙亮, 文清辞就披着大氅, 走到了甲板上。
他本来就浅眠,睡得不怎么安稳,船上又有水声摇晃, 一路便在半梦半醒间到达了这里。
清醒之后, 他本想再睡个回笼觉。
但一想到松修府是原主的老家,文清辞便有些好奇地早早走了出来, 想要先远看一眼这座城镇。
一出船舱门,入眼便是一望无际的宽阔河面。
猛地看去, 倒像是一片湖泊。
文清辞忍不住扶着栏杆, 向远处繁华的城镇看去。
除了一片青砖黛瓦外, 隐约还能瞧见栽满了垂柳的长长堤坝。
松修府地处江南腹地, 这里水道纵横交错, 深浅也不一致,虽说水量充沛了,但是河道的建造却更加复杂。
为了使运河深浅保持一致,运河上分段筑坝,拦截河水调蓄水位——文清辞刚刚看到的那个,便是其中一段堤坝。
一阵清风吹来,文清辞忍不住拢了拢衣领。
觉察到寒意,他便打算进船舱。
可刚一转身,背后就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文太医,您快些带上药箱过来!”贤公公气喘吁吁地小跑了过来,“来看看陛下。”顾不了那么多,他略微着急地对文清辞说。
皇帝出事了?
文清辞赶忙点头,快步回到屋里将药箱提了出来,接着和贤公公一道,向皇帝的卧房而去。
刚一进门,文清辞又嗅到了那股浓浓的香气。
相比起行宫后殿,船舱里的空间要狭小许多。
纵然如此,这里还是摆满了七个大小不一的香炉。
远看烟雾缭绕,像是着了火一样。
他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这边走——”贤公公拨开珠帘,对文清辞说。
“是。”
在来的路上,文清辞也在思考皇帝这次究竟是怎么了。
虽然心里上已经有了些准备,可是绕过屏风后看到的一幕,还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身着明黄色睡袍的皇帝,蹙眉躺在榻上。
他的表情好像是被梦魇住,带着几分惊恐和不安。
过了一会儿又缓缓地笑了起来,嘴里面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皇帝居住的船舱隔音很好,几乎听不到什么水声。
在这片寂静之中,突兀的笑意便显得愈发惊悚。
贤公公的身上,都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文清辞将手搭在了皇帝的手腕上。
同时下意识向船舱角落看去——那里摆着一个和文清辞在行宫里见到的差不多的玉质香炉。
见文清辞把脉,贤公公忙在一边小声补充道:“今早陛下怎么叫也叫不醒,看上去状态实在不佳。诸位大人过上半个时辰,就要来这里见陛下了,没有办法,只好将您叫来……”
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小。
贤公公看到,文清辞诊脉没多久,脸上惯有的笑意便消失不见,眉毛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看上去格外严肃。
沉默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文太医,陛下这是怎么了?”
芙旋花丹治疗的向来只是头疼,而不是重金属中毒。
不过作为一种止痛药,它也可以适当减轻疼痛引起的恐慌与焦虑。
皇帝勉强能借着它,保持清醒和冷静。
然而现在因为超量服药,芙旋花丹已经被皇帝吃光了。
断药之后,此前被强压着的症状,一起暴露了出来。
头痛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精神方面的问题,似乎也被放大了许多。
“文太医?”见他不说话,贤公公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重金属中毒导致的精神异常。
——答案已经到了嘴边,但是文清辞怎么也说不出来。
哪怕是现代人,都对精神疾病讳莫如深,更别说是古代。
如果自己直接说一个皇帝精神出现问题,哪怕是会惹上大麻烦。
文清辞轻轻摇了摇头,他将手收了回来,压低了声音隐晦地说:“陛下过度操劳,应好好休息。”
贤公公不疑有他。
最近一段时间皇帝的确非常劳累。
谢观止被软禁了起来,船只调度的事情,也落到了皇帝自己的头上。
除此之外,例行公务与边关问题,也成了他头疼的事。
和前阵子的轻松不同,最近一段时间,皇帝几乎日日都要工作到半夜。
“那文先生可知道陛下何时能醒?”
“我先施针试试。”文清辞说完便转身从药箱中取出银针,轻轻地刺在了皇帝的额上。
实际上皇帝最近忙得这些事,有很大一部分都可以分给大臣们来做。
但是文清辞发现,他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肯相信。
这或许是出于敏感多疑的天性,又或许是……他做过什么不忠不义之事,导致自己过分心虚。
比如当年走邪门歪道,窃来皇位。
几针下去,皇帝紧锁着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嘴里也不再念叨什么了。
贤公公赶忙去吩咐人做早膳。
而就在文清辞打算收针写药方的时候,皇帝竟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这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红彤彤一片,如同传说里的恶鬼……
他直勾勾地瞪着屋顶,突然吐出一句:“…瑜昭……你,是你吗?”
声音嘶哑中带着难言的恐惧。
下一秒,又沉沉地阖上了眼眸。
文清辞:!!!
皇帝这一眼,着实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皇帝方才的状态,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在去找文清辞之前,贤公公就已经将左右屏退。
方才那一幕,只有文清辞一个人看到。
他深吸一口气,赶忙收拾好药箱快步走了出去。
直到离开船舱,被晨间的冷风吹拂,总算缓过来一点神的文清辞,终于忍不住想——皇帝刚才念的那个名字,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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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辞走后不多久,皇帝就清醒了过来。
他似乎将自己半梦半醒间做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没事人一样,和朝臣们讨论起了边关的事务。
与这几年因运河发展起来的登诚府不一样,松修府自百年前就是江南重镇,医药产业发达,百姓也很富庶。
这里没有多余空地修建行宫。
皇帝到了松修府后,便和十七年前第一次南巡那样,住在了当地的几个官员府中。
相比起行宫,府邸的规模要小不少。
住下已经很困难,更别说一直待在里面不出去。
因此作为随同人员的文清辞,在忙完之后,也可以自由出府,去街道游玩。
一向紧跟在文清辞身边的谢不逢,也跟他一起出了府。
大概因为这里是商业重镇,松修府虽然地处江南,行人的口音却各不一样。
南腔北调听上去格外热闹。
街道上摩肩接踵,但文清辞身边,却形成了一道真空。
——一身黑衣的少年,走在文清辞的身边,不时向四周想靠近的人看去。
他的目光如鹰鹫般锐利,且略带杀意。
只一眼就让文清辞身旁的人自觉散开。
不过正仔细观察周围的文清辞,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上一世的他虽然也出生于南方,但无论是福利院,还是养父母家中,讲的都是普通话,他是半句方言也听不懂的。
然而到松修府之后文清辞却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听懂这街上小半的方言。
这可能是来自原主身体的本能。
文清辞一边耐心又新奇地观察着周围,一边尝试着凭借本能,向自己此行的目的地走去。
不久前太医令禹冠林,写信托文清辞买药。
因此他的目的地便是与神医谷有联系的医馆。
穿过长长的街巷,一间不起眼的药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看到这间药房的同时,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浓浓的熟悉感。
“殿下,这便是我要来的地方,”文清辞带着谢不逢一起走了进去,“您在这里等我,我去找老板问问有没有明兴蕨。”他回头朝少年说。
禹冠林要的这个名叫“明兴蕨”的珍奇药材,有温中散寒的效果。
整个卫朝,只有松修府才产。
药馆外间有一条长椅,文清辞示意谢不逢坐在这里等他。
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可是话语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不逢本能地想要跟上去,却又因害怕惊扰到文清辞而退了回来。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最终如对方说得那样坐了下来。
这一刻,文清辞竟然从谢不逢的身上读出了一个名叫“乖”的字来。
走进内间之后,一身月白的太医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按照他的了解,神医谷就在松修府不远处。
如果自己的猜测没有错的话……这一间深埋在原主记忆里的医馆,应当就是与神医谷联系最为紧密的几家之一。
替禹冠林拿药,只是一个借口。
文清辞必须要在这里联系到原主的师兄,让他帮助自己未来假死离开皇宫。
这一路文清辞都在紧张,幸亏谢不逢不曾察觉。
……
见文清辞进来,原本低头看书的医馆老板不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文先生!快请进,快请进,”说着便拉起竹帘,将文清辞带到了后面的小院去,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前一阵子就听说今天南巡的船只要到松修府,我就猜到您会来这里,没料想到竟这么快!”
说着就已经将一盏茶送到了文清辞的手中。
将茶接来还没来得及细品它的滋味,文清辞的耳旁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清辞果然早早来了。”
文清辞下意识抬眸,接着看到,一个身穿青衣,眸色深灰的男人,正笑着看向自己。
来人五官柔和,发色也偏浅,只有一双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冷。
像是初春里未化的雪,透着一股寒气。
医馆的老板也回头看了一眼:“幸亏谷主早早就等在了这里,不然怕是要错过了。”
……谷主?
所以说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原主的师兄,神医谷谷主宋君然!
老板又端上一盏茶,接着便退了下去,将这里留给了文清辞与宋君然。
四下安静之后,文清辞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虽然穿来有段时间,他也逐渐适应了这个身份。
但是遇到原主的熟人,文清辞还是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不过这位谷主,好像并没有发现文清辞的异样。
宋君然反倒和他开玩笑:“怎么清辞,许久未饮,想松修府的新茶了吗?我就知道你住不惯雍都。”
还好还好。
听到这里,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看来原主和他师兄的相处模式,与一般的师兄弟差不多。
文清辞放下手中茶盏,朝宋君然笑了一下说:“的确还是松修府好。”
“哈哈哈你每回同我这么客气,定是有事要我帮忙,”比起文清辞的小心翼翼,宋君然的反应要自然许多,“我知道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直接说便好,不用卖关子了。”
不得不说,眼前这位谷主,真的非常符合文清辞对江湖人士的刻板印象。
他谈笑潇洒,不拘小节,和太殊宫里的人完全不同。
如果文清辞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宋君然绝对知道原主进宫的真正意图。
时间紧迫,文清辞也就不卖关子了。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望向对面人的灰眸,接着轻声说:“我想要师兄帮我脱身……”
对面的男人轻轻挑了挑眉,似乎对文清辞的要求并不意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主当年离开神医谷的时候,就与师兄说过这件事。
文清辞和宋君然的沟通无比顺畅,三言两语便将后面的事安排了下来。
熏香之风,在卫朝无比盛行。
大部分人虽然不像皇帝那样狂热,但家里的角角落落,仍会摆上一两盏的香炉。
医馆里也不例外。
聊完离开的事后,文清辞总算注意到了角落的淡淡青烟。
而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丹砂有毒一事,可曾写成医书流传出去?”
不同于刚刚,这次宋君然终于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接着摇头说:“未曾。”
文清辞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既然医书里真的没有写,那么给皇帝下毒的人,又与神医谷有什么关系?
看到他忽然严肃,宋君然忍不住问:“怎么了?”
有些疑惑文清辞必须搞清楚。
他轻轻摇头,沉默几秒后说:“……我在宫中遇到有人用丹砂下毒,不知与谷内有没有关系。”
“师兄可知有谁知道丹砂含毒一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文清辞其实并没有指望从原主师兄这里找到答案。
可是没有想到,对方竟说出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一句话。
宋君然想了想,停顿片刻回答道:“或许有一个人。”
竟然真的有?!
宋君然缓缓说道:“前朝哀帝先天不足,身体一向不好,自出生以后,皇室便反复请父亲出谷救治,不过那时父亲无意牵扯进雍都的事务中,便以年事已高为理由拒绝了他们。”
宋君然口中的“父亲”,就是神医谷的上一代谷主。
文清辞轻轻朝宋君然点了点头。
“……但他是前朝独苗,皇室自然不能如此轻易便放弃。于是他父皇干脆换了一个方法,直接将他送到了神医谷中,那时他应该还不到十岁。”
“竟然如此……”
皇室一向在意子嗣安泰,更别提前朝哀帝,还是当时唯一的继承人,他绝对不能出任何意外。
皇室这样做,既是对神医谷的信任,更是万般无奈之举。
说是病急乱投医也没有错。
太子被送往神医谷这件是知道的人不多,可当年还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更何况神医谷有要求,不能暴露位置。
所以当年不到十岁的他,是独自被送到谷里去的。
多方拉扯之下,哀帝只在神医谷里待了不到一年,便被接了回去。
“哀帝自小服用丹药,他一进谷,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掉了他的丹,”身着青衣的男人抿了一口茶说,“所以他应当是知道丹砂有毒的。”
文清辞:“……”
那个知道丹砂有毒的人,竟然是前朝哀帝?
兆公公总不能是听从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哀帝的指挥,给皇帝下毒吧……
这个可能,单想想就觉得荒谬。
线索忽然断在了这里,文清辞不由有些失落。
担心引人怀疑,他与宋君然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医馆。
临走之前,宋君然还唠唠叨叨地叮嘱了很多,又将天慈的解药给他塞了一堆,这才将文清辞放走。
*
好不容易获得自由时光,文清辞不着急回住的地方。
他凭借着身体对松修府的本能熟悉,带谢不逢四处走了起来。
最后,进了松修府颇有名气的“藏雅轩”中。
藏雅轩虽是附近最大的饭店,但比起宫中宴席,还是简朴了许多。
店家将这里特产的海蟹端了上来,一道送来的,还有两只盛满了的茶盏。
文清辞以为这里面盛的是茶,喝了一口后突然皱起了眉。
他不由朝谢不逢看去,并出声提醒:“殿下,稍等。这是黄酒……”
自己怎么可以带未来大boss出来喝酒?
话还没说完,文清辞便发现少年已经将茶盏里的东西喝光了。
见状,谢不逢的手指不由一顿。
他在肃州与守陵的侍卫同吃同住,不知道喝了多少烈酒。
杯中的黄酒酸甜略苦,对少年而言,和水没有多大区别。
但此刻被文清辞一看,谢不逢竟然心虚了起来。
……他不喜欢人喝酒吗?
少年攥紧了手里的酒杯,不大自然地抿起了唇,好像不感兴趣似的将手里的酒杯放到了一边。
见状,文清辞不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从一边端来真正盛水的小壶,换了个干净杯子,替少年倒了一杯清水递了过去。
放在以往,谢不逢绝对会唾弃这种放着酒不喝,反去喝水的人
但今天他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接了过来,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松修府其实并不临海,但这里河运发达,海产捕捞后不到一日,就能送来。
海蟹算是藏雅轩的特色之一。
哪怕现在还没有到季节,可凡是在松修府的人,都会尝一尝。
海蟹味道虽好,剥蟹壳却不容易。
更别说在此之前,谢不逢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东西。
文清辞不经意间看到,谢不逢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被蟹壳划伤,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暗红色的血珠,正一颗颗争先恐后地向外冒着。
但生来就没有痛觉的少年,好像并未察觉这一点。
“殿下您的手。”文清辞忍不住出声提醒。
藏雅轩的桌案很窄,说话间他便取出丝帕,抵在了少年的伤处。
暗红色的血迹,在刹那间打湿了丝帕,甚至有一点,染在了文清辞苍白的指尖,看上去格外刺眼。
一道染上去的,还有股淡淡的铁锈气。
它在顷刻间,便与弥漫于空中的苦香融在了一起。
少年下意识就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文清辞不解地问。
谢不逢慢慢摇头,攥住了自己还在流血的那根手指:“脏。”
他不想要让任何东西,将文清辞的手指染脏。
哪怕是自己血,也是一样。
少年下意识躲避文清辞的目光。
……这是什么意思?
坐在他对面的太医不由一顿,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落在了谢不逢泛着薄红的耳垂。
难道是刚才的酒,将他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