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房里放着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物什。
乌憬连屋都不太想待了。
夜半他迷迷糊糊又醒了一次,因为宁轻鸿半夜醒来,边哄着让身上像个的八爪鱼少年松开手,虽然温声细语的,但也让熟睡的乌憬迷蒙地说了几句梦话,睁开眼看了一眼。
比先前还要粘人。
就算是有些醒了,也会把手收紧,黏糊糊地重新埋脸进去,呓语两句,也听不清在含糊地说些什么,又睡过去。
宁轻鸿轻叹一声,“乌乌再不松手,哥哥就将你一起带过去了?”
乌憬隐约听见这么一句,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地点点头。
答应了。
宁轻鸿只得将人从榻上抱起来,他最近觉少,夜半时常醒来,本不想扰着人,但实在无法。
重阳将至,夜里又凉了几分。
即使宁轻鸿出门前披了件鹤氅,又给怀里的少年盖了件狐裘,前后都挡着风,但是缝隙里钻进来的冷意,让乌憬不禁又往前贴得更紧了一些。
比树袋鼠都还要粘人了。
乌憬清醒了几分,“……冷。”
他又埋了埋,用又烫又软的脸肉蹭着,听上去还有些委屈。
宁轻鸿轻笑,“谁让乌乌非要抱着哥哥?”
乌憬别过脸,换了个方向,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不想待在那。”
宁轻鸿反问,“怎么同哥哥一起又可以?”
乌憬不说话了。
进了书房后,这一路上的冷风早便将乌憬彻底吹醒了,好在屋里被宫人燃着个火盆子,又熏着暖香。
知晓千岁爷的毛病,府中随时都有下人候着,此时在宁轻鸿的不刻意屏退下,还端了些热茶点心上来,小心问着,“陛下同爷可要吃些什么?奴才让膳房端过来。”
宁轻鸿问,“乌乌想吃什么?”
乌憬不好意思了,幸好有个狐裘罩着,旁人根本瞧不见他现在是怎么赖在人身上的,只咽了咽口水,抿唇摇头。
宁轻鸿失笑,“听着了。”他慢声,“乌乌想吃?”
乌憬不明白自己咽个口水怎么还能被听见,他不吭声地摇了个头,耳朵一下烧红了。
宁轻鸿淡笑着摇首,“那便上碗热的甜酪。”再吩咐道,“取几本杂书过来。”
甜酪上来后,留着伺候的下人便全都被屏退了,茶桌上本就留着壶清酒,被人温了温,又端上来。
宁轻鸿慢慢品着,看着手里的杂书。
乌憬被甜酪的香气勾得吸了吸鼻尖,犟着犟着,实在倔不动了,从人怀里爬下来,披着狐裘,想走到一旁坐下,端起来吃。
只是刚一落地,就被冰凉的地面冻到,他才从榻上被人抱起来,鞋袜自然都是没穿的,但秋日的这点凉并不算什么,只是让乌憬缩了缩脚尖,他硬是忍着走到了一旁,坐下。
但椅面也是冷的,他又穿得单薄,哪哪都不如坐在人怀里的时候舒服。
环在人身后的脚都有鹤氅暖着。
乌憬把热乎乎的甜酪吃完,总算有些暖了,他知道对方其实不太喜欢吃甜的,就没有给人留,把碗搁下后,看着手执青瓷酒盏的人迟疑了一下。
少年犹犹豫豫地站起身,踌躇了一会儿,赤着脚走到宁轻鸿面前,弯腰下来,钻进了对方手臂拿着书后跟身体的空隙里,跪坐回去,坐在了人的腿上,还搂住人脖颈,调整了一下双膝跪着的姿势,把腿环在了人的身后。
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埋住脸,靠着人的肩颈,准备闭上眼继续睡。
又觉得有些冷,伸手把宁轻鸿身上的鹤氅往自己脚上压了压,还把自己的狐裘裹紧了些,挪了挪位置,坐得靠得更里面了。
这下哪哪都舒服了,才开始睡觉。
乌憬这般在人怀里乱动来乱动去时,宁轻鸿手中的清酒都放下了,眼神无奈地低眸看着人。
在少年安分下来后,重新瞧着杂书打发时辰,偶尔又拿起茶桌上的棋子同自个对弈着。
乌憬本是想睡的,那晚甜酪让他有些撑,落肚后困意都不明显了,闭上眼迷迷糊糊半个时辰,都睡不着后,就闷闷地又睁开了。
想着都怪人将他吵醒。
“乌乌可是睡不着?”
宁轻鸿问。
乌憬还不知对方是怎么发现的,他都没有乱动过,放轻了有些凌乱的呼吸。
宁轻鸿却笑了一下,“乌乌若是睡不着,不若给哥哥念书?”
乌憬不假装了,侧了侧脸,小声,“怎么念?”
宁轻鸿随意抽了本桌面上的杂书,递给人,而后当着人的面阖上了眼。
乌憬愣了一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看了看人,又看了看手里的书。
他还没有认全字,他自己一个人,没人帮忙,怎么看得懂?
乌憬硬着头皮翻开,打眼一看,又怔了一下,而后不太敢置信地睁大眼。
他好像都能看得懂。
宁轻鸿看的是打发空闲的杂书,并非四书五经,这些志怪杂谈自然写得不拗口一些。
乌憬学了快大半月了,自然多多少少都瞧得多,只是还是有些一时记不起来的,会愣一下神。
等他磕磕绊绊地读了大半页,已经过了两刻钟了,乌憬小心瞧着宁轻鸿的神色,见对方没有笑他的意思,才重新好奇地读下去。
一边念,也一边琢磨话里的意思。
慢慢沉浸在内。
越读越小声,已经顾不上宁轻鸿似的,轻声昵喃着,念完第一个故事,瞧见下一页开头的“第二回……”等字样,才恍然回神。
还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真的读完了两三页纸。
好像也不是很难。
这起了头之后,后面自然就容易许多,不比学里复杂的四书五经,乌憬最后念都不念了,自个瞧自己的。
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回过神后,发觉本阖上眸的人不知何时重新睁了开,此时正慢条斯理地品着温酒。
一看就让人知,方才是故意让人念的。
宁轻鸿等人瞧过来,才缓声道,“乌乌念完了?”
乌憬摇首,乖觉实诚地说,“没有念完,还有许多。”
宁轻鸿笑,“乌乌觉得难吗?”
乌憬好一会儿,又摇了次脑袋。
他大部分都瞧懂了,自个都不相信,虽然认得很慢,但比一开始什么字都不识的状态好太多了。
宁轻鸿,“乌乌现下也能读懂一本书了。”
乌憬实话实说,但眸光还是亮亮的,“还是有些字瞧不懂的。”高兴得不行。
宁轻鸿低眼慢慢想了些什么,才重新开始哄着人,没一会儿,觉出困意的少年就重新趴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乌憬没睡多久,一个时辰后又被唤醒。
“派个人去国子学给陛下告今日的假。”
“是,爷,可是要给陛下换朝服?”
“罢了,一会儿领人去金銮殿后睡着即可。”
隐约听见旁人不疾不徐道着。
乌憬昨日睡得迟,这下被吵醒了,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间洗漱更衣,乘着马车入宫,又换了步辇。
一下步辇,又被宫人带去了暖阁内。
“陛下,千岁爷在殿上同百官商议着朝事,爷说了,您在此歇到几时即可,只是醒了后,得到他面前,去认认人。”
认人?认什么人?
乌憬倒头睡了个昏天黑地。
待他醒来用早膳时,已然巳时三刻了,乌憬早就忘了宫人同他说的话,被带进越级殿,去寻宁轻鸿时,猝不及防便同站立在殿上的众位内阁大臣们对上。
众人已无声候了许久,殿中鸦雀无声,只剩烛火摇曳的影姿,如此多人,却静得实在可怕。
乌憬下一瞬便想转过身,企图跟一旁扶着自己的宫人打商量,“我一会儿再来也可以的。”小声到不能再小声,“我,我不打扰了,不打扰。”
扶着他的是一位内卫府太监,低头躬身的,恭恭敬敬道,“陛下,千岁爷在等着了。”
乌憬不敢走了。
少年天子被搀扶到大殿上,坐在上首的龙椅上,说是千岁爷在等着,可宁轻鸿分明不在,若是在,乌憬早早便缩进人怀里躲着。
怕是半分天子气概都不剩。
现下就只能僵硬地直着背,坐在椅面上,不安地看着底下寥寥十几页大臣。
宫人递了本册子,便退到阶下。
乌憬小心翻开,第一眼就认出了上方熟悉的字迹,跟过去要琢磨许久才能瞧出来时半分都不一样。
他粗略看了一下,不知这个册子是什么意思。
直到太监笑着低声道了句,“诸位大人,还不见过陛下。”
众人才面面相觑地瞧了一眼,静了片刻,才有人走上前来,跪伏在地,“微臣乃内阁学士黄怀仁,二品京堂官,见过陛下。”
乌憬不着痕迹地往一旁挪了挪,不想让人跪自己,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人同手里的小册子对上,人名、官职。
但此人是做什么的,却并未言明。
朝中利益错综复杂,每件朝事众人都多多少少沾了关系,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只做好分内事就可言明的。
底下那人退后,另一人又上前来,“微臣乃礼部尚书兼内阁学士符廉,见过陛下。”
紧接着又是一人,“微臣乃内阁侍读学士张松蕴,四品京堂官,见过陛下。”
“微臣乃大理寺卿兼内阁学士葛伯雷,见过陛下。”
“微臣乃——”
十几人一一上前,等最后一人道完,底下已跪了满地,乌憬手忙脚乱地拿着手里的册子一一对应上,好不容易对完,才顿时松了一口气。
阶下的太监瞧着天子的面色,便道,“诸位大人下去罢。”
众人俯首告退。
乌憬手都不知道快往哪放了,头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太监又小步上到他跟前,卑躬屈膝道,“陛下,爷在殿外候着您。”
乌憬霎时起身,手里的册子还一不小心掉到地上,他匆忙捡起来,一个劲地往外小跑。
那太监吓了一跳,在他身后赶忙追上来。
刚出殿门,就同才离去的内阁大臣撞上,拂尘正陪着笑,一一送着。
乌憬只得又重新放慢步伐,不敢叫他们察觉自己,眼巴巴地四处找寻着自己熟悉的身影。
身后还有太监唤着,“陛下,陛下!千岁爷在殿后,不在大殿前,您随我来。”
他又听前边拂尘同内阁大臣们寒暄着。
“安公公,在下实在千岁爷今日这一出是何意思,不知您可否提点一二?”
“不敢不敢。”
“那也请公公同在下说几句,这……陛下的痴疾可是——”
“好全了,好全了,大人们有所不知,前些时日天子暂住在千岁爷府上,就是在治伤养病,也不知怎么,入秋后患了次风寒,陛下发热了好几日,一转醒,就好了!”拂尘皮笑肉不笑,道,“真是叫人啧啧称奇。”
有这回事吗?
乌憬不禁停下步伐,愣愣地回忆一番,确定他这几日好似真的没有生过病。
“这,不知千岁是如何看待此事——”
拂尘怪道,“大人,陛下病愈,自然是喜事,千岁爷心里头也是欣慰的。”他笑呵呵的,“您把陛下当作杂家的另一位主子看待便可,用不着多想。”
“另一位主子?千岁这是何意——”那人大惊失色,还未说完,下一句便响起。
“大人,言多必失。”拂尘接着道,笑得牙不见眼,“祸从口出,您仔细着些。”
“杂家也就提点到这。”
“诸位大人脚下小心着,要下阶了……”
声音愈发地远。
“陛下?陛下——”
“千岁爷正候着您?”
乌憬回神,呆呆应了一声,头昏脑胀地抱着怀里的册子,跟着人走,只觉得每件事都复杂得很,每一句话都好像话里掺着话。
他一时什么也想不清,也说不清心里是被吓到的慌乱还是不知从哪里来的高兴。
还是有些开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