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折子都在书房摆好了。”拂尘从门外而入,低声对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千岁爷道。
宁轻鸿只抬了抬指尖,作了个手势。
拂尘便低眉静下来。
宁轻鸿手边便是一盏飘着热雾的天山雪银尖,茶香浅淡,他支手抵额,微微垂眼,手中拨弄着什么。
主子不出声,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只余下密密麻麻却有规律的“咯吱”声像是老化的骨头在一瞬间舒展开的声音。
他手中垂着那串佛珠,眼神似凝在上面,又像看着其他的物什,在回忆着什么,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崔氏倒是有能耐。”宁轻鸿突然轻声道,似笑非笑,“也不知给清河郡及周边的佛寺捐了多少香火,才学蛮人将这串珠子凑齐。”
拂尘细想之下,不太明白,“这,不过死一位大师,爷,这有何难凑?”他语气平常,并不觉着死个人是什么稀罕事。
宁轻鸿更是平静,“不过是怕百姓口诛笔伐,不敢言明罢了。”他微微抬手,宽袖如水泄下,“此间有一百零八珠,自是每珠各有其主。”
拂尘讶异一下,“原是如此,那要寻这么多恰到百年的大师自然逝去,着实麻烦了一些。”
一百零八具骸骨,他们都觉着稀疏平常。
是因为见惯了。
就连一旁捧着木盒弯腰候在一旁的下人听罢,端盒的手也都未动一下。
这也是需要害怕的物什?
宁轻鸿起身,问,“陛下呢?”
方才崔任离去,进了府门,宁轻鸿便回院换下官袍,让拂尘将天子领到别处,他此时内里是缉丝的鹤纹雪衣,外罩一袭烟青色的大袖披衫,衣摆逶迤在地,织着连面的并蒂莲纹。
与在朝上一身朱红鹤补,让人心生怯畏时,完全是两幅模样。
很是随和。
拂尘笑道,“陛下在亭边的珞阁里歇着,上了些点心,让府里下人好生伺候着,奴才走时,还同与千岁爷养着的那只鹦鹉玩上了。”
宁轻鸿边听,边将这串来之不易的佛珠慢条斯理地卷起,盘成三绕,放入木盒之中,“摆在高处,免得让陛下碰到,沾上污秽。”
那下人应“是”,退下后,将木盒摆去书房的架子高处。
宁轻鸿再吩咐,“端盆水来。”
他净完手后,还不嫌麻烦,不紧不慢地将指间擦干。
拂尘大着胆子问,“爷可是不喜?”
宁轻鸿笑,“佛门道教,不过名头好听些,死后不还是让人拿着尸首摆弄?”他语气清淡,“死人之物罢了。”
拂尘,“那奴才去处置了它?”
宁轻鸿丢了手里的帕子,“不用,放着吧,到底难得,我不喜,也有他人争着要。”
“日后作礼送出去便罢了。”
“去将上次在养心殿缴的物什都拿过来。”
不过多时,拂尘便端着那两瓷盘回来,弯腰双手捧上。
宁轻鸿触了下瓷盘的表面,摸到一手灰尘,他拿回来还不过一日,可见原主人是有多么不在意这些物什。
他又去拿起瓷盘中的那几粒石子,指尖捻起一粒,放在光下,边把玩边去瞧。
一粒一粒看过去,
发现每粒石子都极为漂亮。
乌憬的眼光极好,这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有半透粉的粉色小石子,也有圆润如玉的白石,还有表面覆着岩石,隔面如紫玉流沙一般的石头,在光下熠熠生辉……
他每天去御花园玩泥巴也是有收获的,不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谁能天天都去干瞪着眼装傻。
他此时跟那只小鹦鹉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知晓自己的宝藏都被别人一扫而空了。
“可瞧出什么?”宁轻鸿突然问。
拂尘心里琢磨半响,硬着头皮,“这些石子瞧着都很是好看?”
宁轻鸿再问,“没了?”
拂尘心下忐忑,摇了摇首,“奴才愚笨,瞧不出。”
宁轻鸿轻笑,“我也瞧不出。”他放下那些石子,也不嫌沾了一手的灰尘,又去拿瓷盘上串在一起的九个金铜环。
宁轻鸿边摩挲着,边道,“去请府中的大夫过来。”
拂尘应“是”。
一刻钟后,一提着医箱的老者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宁大人可是又有不适?怎么这次维持的时日这般短——”话还未落,便听到一声似笑非笑的“李大夫”。
老者当即懈下一口气,拱手道,“宁大人唤老夫来可有何吩咐?”
宁轻鸿谦逊淡笑,“我有一不解。”
“内经素问里曾云,人生而有病癫疾者,是其尚在母腹中,母体受惊所致。”他又问,“此子生后,此病可还有痊愈可能?”
“若不能,可会时痴时醒?”
“若能,景岳全书里曾言,狂病常醒,多怒而暴,癫病常昏,多倦而静。”
宁轻鸿长身玉立,淡笑道,“我两者俱有,我为何不能得以痊愈?”
李大夫在这一问又一问中汗湿一身,“老夫行医多年,宁大人口中所述也并非不曾见过。”他道,“小儿痫证,也并不全是只呈呆滞之状。”
“太予圣惠方将癫、痫合为一病。”
“但老夫就诊过的那些孩子,即不癫不狂不痫,也不曾有过癫痫之况。”
“这些孩子少时基本多不被人所喜,却在某方面有极为过人之处,他们俱人骇人,连与人相言都是困难。”
“但在他们眼中,却自成一个世界。”
“若是少时加以引导,未必不能纠正,若是长成,却已然成了定局,再难痊愈。”
宁轻鸿搁下手中的金铜环,碰在瓷盘中,发出清脆一声响,他轻声问,“那此子到底傻还是不傻?”
李大夫道,“老夫所言是少例。”他似乎知晓宁大人口中所言是何人,“只是在老夫看来,此子若有过人之处,可待人做事,心中所想却如三岁痴儿。”
“两者合一,未必不能存。”
“比如像您一般——”
这不就是拐着弯骂千岁爷吗?
拂尘面色骤变,厉声道,“住嘴!这等冒犯之言,休要再言语——”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连滚带爬进来一人,那下人道,“爷!不好了!”
“陛下同您养的那只鹦鹉吵起来了!”
“这,那鹦鹉是您喜爱之物,陛下又身份尊贵,小的们实在不知要如何处置。”他满脸苦色,“爷,您快去瞧瞧吧。”
正想呵斥的拂尘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他神色复杂,“谁和谁吵起来了?”
那小厮神色也极其复杂,重复了一遍,“陛下同千岁爷养的那只鹦鹉——”
“聒噪。”
宁轻鸿吐出二字。
下人连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再发一言。
宁轻鸿按了按眉心,“将鹦鹉杀了便是,滚下去。”
下人连忙应下,爬起来躬身退下。
在他快要跨出门槛时,身前不远又传来一句,“慢着。”
宁轻鸿微叹一口气,“罢了,将李大夫好生送回去。”他看向老者,似笑非笑,“再瞧吧。”
他又吩咐拂尘,“让库房给李大夫拿赏,这瓷盘也先收起来,随我去瞧瞧。”
珞阁。
乌憬坐在廊边的木栏上,靠着边上的偌大梁柱,气闷地别过脸。
与他隔了一个廊柱的顶上挂住一个金丝笼子,里面跳着一只红领绿的鹦鹉,咯咯叫嚣着,“小傻子,小傻子!”
到底是学舌,音调古怪,却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嘲讽,阴阳怪气地让乌憬心里越发地憋屈。
他竟然吵不过一只鹦鹉!
奇耻大辱!
乌憬嘟嘟囔囔地道,“你才是傻子。”
鹦鹉听到后更加嚣张地又喊了两句,声音尖利又洪亮。
乌憬捂住耳朵。
气死了。
他方才还在逗着这只鹦鹉玩,不知怎么,它就对着自己叫了起来。
乌憬驳回一句,这只鹦鹉能紧跟着回十句,他越听越气,越听越憋闷,又怎么都说不过。
偏生这还不是他养的鹦鹉,想教训不行。
“乌乌?”
他头顶突然传来温和的一声。
鹦鹉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它收起大张的翅膀,跟个鹌鹑似的窝回底下垫着的木屑中。
同御花园的野犬一般,懂得趋利避害。
乌憬愣愣地抬头,跟如同华藻披衣的宁轻鸿对上视线,霎时忍不住委屈地瘪瘪嘴。
宁轻鸿俯下身,半挽的墨发也随之垂落在乌憬身上,“怎么坐在栏边上,多危险。”
宁轻鸿牵住乌憬的手,将人带下来,“好了,哥哥才换完衣服。”他道,“怎么了?”
乌憬像有人撑腰了一样,“哥哥,臭鸟”他哼哼唧唧地指着那个笼子,憋了大半天,吐出一个不痛不痒还不脏的词汇。
颊尖都憋红了,
当真是可怜得紧。
宁轻鸿眼中似有笑意,却头疼似的问,“乌乌想怎么出气?”
乌憬想了半天,想不到一个办法。
宁轻鸿避重就轻,“想不出就罢了,也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哥哥带乌乌去吃好吃的。”他“嗯?”了一下。
乌憬想到什么,眼一亮,“乌乌吃饭,它不吃饭!”
宁轻鸿牵住人,将乌憬带出这条回廊,他边走边抬起指尖向后作了个手势。
拂尘得到示意,停了下来,主子将宫里的人处置了,府里却还有乱嚼舌根之人,偏生今日被这只鹦鹉学了去。
有的是需要整治的地方。
宁轻鸿轻描淡写地应着乌憬,“好,都听乌乌的,那便罚这只臭鸟不用午膳。”
他“嗯?”了一声,轻柔得似乎在问行不行。
乌憬别别扭扭地应了,高高兴兴地同宁轻鸿去吃午膳了。
宁轻鸿淡淡笑着,
叫人根本瞧不出,
他完全是两幅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