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主教在教堂的林间行走,布尼尔跟在他的身后。

“你认为他是虔诚的了?”

“我想是的,公爵他经常前往考尔比帮助那些穷人,每周都坚持来教堂做礼拜,即使患病也不会缺席,他经受过苦难,如今已投入了上帝的怀抱,决心要将自己的身心都奉献给主。”

主教笑了笑。

布尼尔看到他的笑容,也微笑了,“主教,您会接纳他吗?”

主教继续静默地微笑着,没有回答布尼尔的问题。

晚间时分,夏尔曼亲自来教堂拜访,他的态度极其谦卑,吻了主教的手,又吻了主教衣服的下摆,他向主教忏悔自己从前对权力的渴望与虚荣,对兄弟的不友爱和坏心思,他认认真真地毫无保留地诉说着自己曾犯下的罪过。

“我向主教您认罪,为我童年时失手犯下的过错和事后懦弱的逃避,我真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

夏尔曼发出了哽咽声,眼盲的主教静静听着,他看不见夏尔曼眼中闪烁的仇恨愤怒的光芒,然而他的心里却对此一清二楚。

夏尔曼的献殷勤和当初亚度尼斯的谄媚在主教看来是一致的虚伪和幼稚,毕竟在这方面他才是顶级的行家。

夏尔曼失去了王位的继承权,在马岛受了许多折磨,对于养尊处优的王太子来说,马岛俘虏的那段岁月必定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啊,愤怒的夏尔曼,可怜的夏尔曼,处心积虑想要报复的夏尔曼……

主教嘴角似弯非弯,夏尔曼察觉到主教的态度和他预想中的似乎有些不一样,也许瞎子在视力上的缺陷会由其他地方来弥补,夏尔曼连忙调整了自己的脸色,在心中催眠自己他的确是在感到羞愧,而不是恨不得直接掐死面前的人。

“公爵,您不必如此过分苛责自己,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主教温和地笑,“你只是更早地发现了自己的罪,这意味着你能更早地救赎自己。”

夏尔曼逼迫自己用上感激涕零的声调,像个犯了错被原谅的孩子一样为主教的开解欣喜若狂感动不已,然后趁机再次提出想要加入神圣骑士团,然而主教依旧微笑着拒绝了他,理由是他的历练不够。

历练不够……夏尔曼简直想骂人,他只是想冠个名罢了,真是难对付的家伙!

没有达成目的也不好撕破脸皮,夏尔曼只能咬着牙表示自己的确还不够好,但他会坚持努力以达到进入神圣骑士团的标准。

夏尔曼离开了,主教独自坐着,对夏尔曼刚才的表演既不感到生气也不怎么在意,他反倒是觉得夏尔曼的身份、经历、行为都似乎更像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反派。

跳开自然人的限制,再跳开反派的设定,完完全全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和上个世界那凄惨的开局相比,这个世界里夏尔曼的存在实在太强烈,令他不得不在心中确定——其实他所谓的反派身份根本就不存在。

夏尔曼看上去也不像是带着任务进来的同事,大家如果真是同类,他不可能感觉不到,也就是说夏尔曼是这个小世界里原来就设定有的角色。

既然已经设置好了反派,为什么联盟还要多此一举地送他进入这个小世界?

主教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有节奏地敲着。

系统无法进入小世界,系统对小世界全然无知,联盟对他的失败毫无惩罚……所有的疑点汇聚在头脑中,主教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

各种猜想在脑海中翻滚,探索真相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自然人的大脑再次进行更高维度的思考——一向无欲无求的自然人为什么在经历这些小世界后变得越来越情感丰富,开始思考一些他从来不会去思考的问题——应该是这些小世界改变了他——这改变到底是无意还是刻意——如果是刻意,那么是否有谁在推着他去寻找真相?——他想要去探索真相的念头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是有其他力量在他脑海中设下的暗示?

额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身体承受不了太强的精神力对大脑思维的跳跃性的拉扯思考,主教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那股疼痛渐渐从脑海中褪去。

主教脸色重新恢复了平静。

即使这世界本有设定,他也不想叫夏尔曼这样的角色抢去他的风头。

真相、真相背后的真相、小世界里的至高之位,他全都要。

主教满意地点点头,心情也彻底恢复了平静,然后脑海中又骤然滑过了国王的姓名,主教点头的动作顿了顿,嘴角轻抿着向下撇了一下。

*

分裂已久的大陆由莱锡的国王挑起了战争,麦斯丁的投降成为了战争的序幕,罗克迅速地直接倒向了莱锡,罗克的国王发布声明,他与麦斯丁、莱锡的国王一致信仰宗教,作为主教的虔诚信徒接受过洗礼与加冕,他们信仰一致,权力由上帝赋予,是合法的君主。

这则声明极大地刺激了其余四国的君主,因为亚度尼斯强调了他在宗教上的合法性,结合莱锡主教对其余大陆宗教的不承认,也就是说他们的君主身份是非法的,可推翻的。

四国君主极其愤怒,在奥斯顿大陆一座中立的小岛上会面商议该如何应对,讨论出了几个措施。

首先要召回神圣骑士团中的本国骑士,要他们退出骑士团作为警告,然后发出联合声明,谴责莱锡、麦斯丁、罗克在宗教上的专制是野蛮粗暴且不合理的,最后要求莱锡放弃这种违背整个大陆意志的专制。

然而真正实施时,第一步就困难重重,骑士团们的成员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难以放弃骑士的身份,召不回骑士,联合声明也迟迟难以发出,几位君主总有些细微的不同想法,无法达成共识。

其中一位与尤金主教有过良好接触的国家在骑士的信件劝说下偷偷邀请了主教过去做客,希望能够缓和冲突,主教承诺只要君主愿意接受他的加冕,他也会相应地承认对方王位和境内宗教的合法性。

在商谈了无数次,各种条件以及和平共处前景的诱惑加码下,国王妥协了,妥协的国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整个大陆宗教彻底向莱锡倾斜的开端。

四国联盟被打破的同时,莱锡对剩余三国中最强大的费迪克发起了战争。

费迪克的国王因受到了背叛,暴怒迎战,这场战争足足打了有半年的时间,死伤无数,两面僵持的情形下,一直只是名誉军团的神圣骑士团站到了莱锡这一边。

没有人知道红衣主教是怎么说服这些人前往战场的,银白色的骑士团们举着旗帜,带着他们的呼号——“为上帝而战”将这场在天平两端僵持的战局打破,胜利的天平彻底倾向了莱锡。

而费迪克受到了最大的惩罚,整个境内的宗教都被宣布非法,所有人死后不得上天堂,出生者不得接受洗礼,死亡者不得以教内仪式下葬,所有不合法的神职人员全部剥夺权力,流放马岛。

这样重大的惩罚令整个费迪克哀鸿遍野,主教花了三年的时间将教义传遍整个大陆,使得它深入民众的心灵,却又将它一气全拿走,民众们极为愤怒,对费迪克王室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抗议。

其余两个国家的民众们看到费迪克如此惨烈的下场,预先在国内发起了游行,要国王尽快获得主教的认可,接受正统的宗教加冕,以免落得像费迪克这样可怕的下场,国内民众的倒戈,令两位国王措手不及,而莱锡却是不停歇地发动了对两国的战争。

大陆的统一已势在必行,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莱锡国王兰德斯无论是在莱锡还是在已承认莰斯堡宗教地位的国家中声望空前,而比国王更有威严的就只剩下莰斯堡教堂的主教,有传言,主教将在今年结束前晋升自己为教皇,这已经不是什么能引起波澜的大消息,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权力找到了适合它的主人。

即将获得至高权力的主教比周围的人都要表现得更平静,权力不是来自于某个头衔,他现在所受到的尊重已经和他所想要的地位相匹配了,即使是布尼尔,现在对他说话也毕恭毕敬的,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

莰斯堡教堂在几年的时间里进行了数次翻修,现在整个教堂的规模比当初大了一倍,教堂内堪称金碧辉煌,主教所居住的这栋小楼依旧保留了下来,主教的这一行为又被大大赞颂成为简朴,而主教保留这栋楼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不想拆除他而已,仅仅就只是这样。

天气又热了起来,主教在浴室里将自己洗涤干净,他的头发一直没有长,始终维持着这个长度,主教穿着单薄的衣服,手指摩挲着领子里的十字架,面上表情平静。

越接近权力巅峰,他便越觉得无聊。

事实上,这几年里,他都觉得日子有些无聊。

他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能可预见会发生什么,没有任何新鲜刺激的地方,在上个小世界里他已经品尝过所谓权力的滋味,好吧,他其实对权力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这应该属于他,他是拿自己应得的,能产生什么多余的乐趣呢?

兰德斯……

主教的眼神变得凶狠而冷厉。

很好,这是他见过最沉得住气的主角,能够坚持与他冷战几年,双方互不服输。

这种精神上的对抗倒比所谓的教皇之位更能够使得他心情起伏。

等他登上了教皇之位,他要将他从皇帝的位置上踢下去——

到时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反应?

主教脸上露出有些邪恶的笑容,在这种幻想的敌对中感到心情逐渐变得轻松舒畅起来。

“主教。”

门外骑士克制着激动的声调,“佛瓦尔与卢塞宣布投降了!”

赢得战争的君主风尘仆仆地赶往莰斯堡,王都的民众早已准备好了鲜花与欢呼,兰德斯那张冰冷的脸终于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骑在马上向人们挥手致意。

达成志向的国王在短暂的激动后回归到了平静,在王宫内快速沐浴后,叫人来给他剪发刮胡,国王叉着腿坐在椅子上,他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口垫着毛巾,听外交官给他朗读各国发来的祝贺信件。

“他们都在询问主教是否今年会晋升教皇,您知道的,他们都是忠实的教徒。”

哈伦面带微笑,看上去比国王激动多了。

兰德斯仰着脸,下巴堆满了白色的泡沫,“我想你说的是忠实的投机者,够了——”兰德斯推开了仆人的手,抽出毛巾擦了下巴,下巴光滑的有些空落落的,和他坚忍的心脏一样……兰德斯站起了身,甩开那些软弱的情绪。

“战争不是结束,马上就要谈判,”兰德斯整理领口,披上外套,“先给亚度尼斯回信,叫他来会面。”

“好的。”

哈伦看着国王整理袖扣,他似笑非笑道:“陛下是打算去见主教了吗?接下来的谈判会议,主教的意见很的确重要呢,这应当是正式会面吧,需要我先去向主教获得会面的许可么?”

国王扫了外交官一眼,“滚。”

哈伦笑着摸了下鼻子,耸了耸肩,“好吧,看来您是不需要了。”哈伦目送国王拄着拐杖向外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后叹了口气。

足有几年的时光,国王完全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统一大陆的事业上,哈伦见证了国王的废寝忘食,日夜不休,同时也旁观了国王对主教不着痕迹的思念,那很难捕捉,国王有意隐瞒,他也是因为格外留心才发觉国王对主教一直念念不忘。

照理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倘若连时间都不能消磨那份情愫,那么这份感情恐怕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了。

哈伦一直不理解国王既然如此深爱为什么不尽力争取,可在两人虽从不私下交流见面却依旧将一切事都默契地推进后,哈伦猜测两人或许存在约定,譬如统一大陆后再谈私人的事之类,这他有经验,姑娘们经常为了推托和他进一步发展而找出一些奇怪的借口,但愿国王不是那么回事,哈伦偷笑了一下,认为国王还不至于像他一样悲惨,未来大陆的皇帝能讨得任何人的欢心,就是不知道以后两人的关系会如何发展……

皇帝与教皇……想想还真是刺激!

“很抱歉,主教不在教堂,”布尼尔给克制着激情的国王浇了盆冷水,“主教接受了夏尔曼公爵的邀请,去他的庄园中做客了。”

“夏尔曼?”

国王脸色微变,怎么主教又突然和夏尔曼的关系变得那么亲密了……

为了避免自己会忍不住想要再冲动地跑到主教面前重复两人争吵妥协的过往,除了主教的安危之外,国王几乎屏蔽了所有有关主教的消息。

夜深人静时,国王也会诘问自己,倘若主教在他们分开的期间爱上了别的什么人,有人抢先一步打开了那禁闭的心房,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是他的,国王在心中道,他可自由地去寻觅所爱,他不是他的,他不能禁锢他。

若真是这样,他也只能迎着更大的困难再去追求他的。

对于如何得到主教的心,国王依旧毫无把握,他所能确定的是至少这几年的时间足可证明他不只是贪恋他的美貌,也不只是要他配合他夺取权势,时间与距离可作为他的证人。

马车快速地跑动着,国王推开马车窗户,让外面的风吹进马车内,上帝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紧张,甚至都不再去想他等会儿可能见到他最厌恶的兄长,他的脑海中充满了被压得严严实实的思念,那累积了几年的情感正亟待喷发……

*

“咖啡还是茶?”夏尔曼轻声询问。

“咖啡,谢谢。”

主教来夏尔曼这庄园的次数不多,对于夏尔曼持续的讨好,主教心中挺好奇的,这种隐忍不发背后是怎样的阴谋,叫主教几乎想要询问,说不定他还可以帮助参考呢。

夏尔曼轻轻地说着对宗教虔诚的信仰和对国王兰德斯功绩的赞颂,还有主教在形势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主教静静听着,每次夏尔曼都会进行很长时间的吹捧,然后才会转入正题,有时是想加入骑士团,有时是想重新接受主教的洗礼,有时是希望主教能为他争取一片封地,他愿意作出任何利益交换。

这些请求,主教全都拒绝了,他每次都把夏尔曼的诉求听完再拒绝,这令夏尔曼感觉自己被耍弄了。

夏尔曼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但很擅长交际,在王都把交际网全重新搭建起来,他本身名声就不错,也经常春夏去罗克、麦斯丁去和他们的国王贵族交际,莱锡公爵的身份帮了他许多,兰德斯的威望让那些人不敢怠慢他,这也令夏尔曼更心生怨恨。

“有传言您会升任教皇呢,”夏尔曼微笑,“我想这一定是真的,除了您之外,我想不出这片大陆有谁能胜任。”

“这只是传言罢了。”

主教态度平平,等着夏尔曼又会提出什么请求。

“信仰完成了统一,我想除了教皇之外,应当也会有一位皇帝吧,尊敬的主教,我真好奇哪一位由您加冕的国王最得您的青睐呢?”

主教笑了笑,“难道我青睐谁,谁就能当皇帝吗?”

“哈哈,您可别低估自己的影响力,”夏尔曼立即道,“您青睐谁,谁也不能一定当得了这个皇帝,但倘若您不青睐谁,我看那位就什么也做不了。”

主教渐渐理解了夏尔曼的意思——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几位君主都拥有虔诚的信仰,说起来也真难抉择呢,您说是么?”

主教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这大大激励了夏尔曼,夏尔曼道:“兰德斯虽然个性极为高傲,不过我想他应当会对您保持恭敬的,即使他获得了整个大陆的所有权。”

“那倒也说不定呢。”主教道。

夏尔曼的兴致更高了,“怎么会呢,难道您和他之间有什么矛盾?哦——对不起,我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说这几年您和国王不是那么亲近,真抱歉,我说了实话,主教,原谅我,我在您面前总忍不住要一点不隐瞒地说出我心中所想。”

“没关系,”主教放下咖啡,“你只是想错了而已。”

夏尔曼微微一怔。

“兰德斯由我亲自为他洗礼,他是我最初的信徒,我们的关系从来密不可分,”主教脸色淡淡道,“夏尔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是你所能利用的。”

夏尔曼的脸色难看极了,过了一会儿才勉强道:“主教,您一定是误会了……”

“公爵大人——”

仆人急匆匆地赶来,夏尔曼扭头,眼神严厉地扫过去,仆人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国王来了……”

主教也转过了脸。

夏尔曼立即站起身,“我去迎接他,”他对着主教道,“主教,您是否要回避或者……”

“你请便吧。”主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有点苦,他微微皱了皱眉。

夏尔曼火速赶到庄园门口去迎接国王,国王穿着轻便,没有带多少侍从,对于夏尔曼的迎接,他没有理会,板着脸道:“主教呢?”

“哦,您是来找主教的……”

夏尔曼脸色一阵青白,“他正在花园里喝咖啡呢。”

国王拄着拐杖穿过夏尔曼的身边,如同这庄园真正的主人一般大步向前,夏尔曼肩膀向后转动,注视着国王的背影,国王即使拄着拐杖,看上去也是那样潇洒,他又看了一眼庄园门口的马车,快速地跟着往回跑。

国王走的速度很快,对他来说,这可不单单只是几百米的距离,为了能走到今天,他忍了几年的时间。

庄园的花园被打理的很美,淡紫色与白色的绣球花堆在长椅后,那一缕金色的头发格外显眼,主教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身洁白的教服,那令他更高贵也更圣洁。

国王停下了脚步,紧张的情绪已经消失了,或者说分散地进入了他的骨头血液和呼吸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任何情绪,就只是那么远远地看着主教。

在两人公开见面的场合里,国王也很少直视主教,他担心自己的眼神会泄露一切秘密,那秘密包括他对主教的情感以及他如何强忍着将那份情感藏在心间。

主教听到了脚步声,那独特的,拐杖落地的哆哆声,急促地靠近,又突然地停下。

他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即将开启真正的统一事业,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来寻找他,是因要提出下一步的合作?像夏尔曼那样,确定他是否还会支持他?

主教放在膝盖上的掌心微微蜷缩。

不,不是的。

主教的心里传来另一个声音,非常的清晰。

他绝不是为了这个,实现理想固然重要,但他这样急迫地来找他,只会出自一件事——

“主教。”

国王的声音听上去彬彬有礼,四周还有仆人,他不得不这样。

在听到他的呼唤后,长椅上的人似乎颤抖了一下,不知那是否是他的错觉,主教转过了脸,他的侧脸出现在了国王的视野中,国王低声道:“我想请您进宫谈些事情。”

平和得叫任何人都觉不出什么异常的邀请。

只是国王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不曾向他发出这样没头没尾的邀约。

他还是屈服了。

主教心中涌上胜利的喜悦,那喜悦只为胜利么?他有些回避地不去思索。

“我正在和夏尔曼公爵谈话,”主教若无其事道,“您有什么要紧事吗?”

国王提起拐杖又向前走了几步,压制着满腔的激情,“我……”

“陛下。”

真是讨人厌的东西——

国王猛地回头,夏尔曼面色尴尬,“您要离开了吗?我今天还特别地想要和您也谈谈呢。”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国王不客气道。

夏尔曼忍耐了一下,“我一直想向您忏悔我的过错,”他看了一眼主教,“我想当着主教的面,好好地对您道歉。”

国王抿了下嘴唇,“不必了。”

“我请求您,”夏尔曼皱起眉,“看在母亲和父亲的份上。”

国王还是留下了,他坐到了长椅上,主教的身边。

“您要咖啡还是茶?”夏尔曼恭敬道。

国王看了一眼主教面前的咖啡杯,“咖啡。”

夏尔曼点了点头,又对主教道:“我刚才看您的脸色,似乎觉得咖啡有点苦,我给您重新换一杯吧。”

主教不置可否,夏尔曼端起咖啡,对国王点了下头,态度很恭顺。

国王脸色冰冷,等夏尔曼离开后,他抬起拐杖向外甩了甩,同样的赶走了那些仆人。

终于有了短暂的清净时光,国王道:“战争结束了。”

“恭喜您。”主教淡淡道。

“今年秋天来临时,我想您可成为教皇了。”

“应当是这样。”

“我必须感谢您为尽早结束战争付出的努力,没有您,我无法如此顺利地完成事业。”

“应当是这样。”

国王嘴唇动了动,他以极低的声音道:“尤金,我们的目标即将达成,合作也即将结束了。”

“是的,”主教垂下眼睛,“一切都结束了。”

“我……”

国王不知该如何将自己的语言组织得更顺畅,他明明早已准备好了腹稿,却只是深深地呼吸,他闻到主教身上的香气,他低声道:“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利益全部分割完毕后,我是否有资格得到你公正的对待?”

主教睫毛颤动,“在那之后,我们之间会有新的战争。”

“不,”国王道,“我尊你为教皇,接受你的统治。”

主教终于抬头“看”向国王了。

他看不见国王的脸,但能听见能感受国王此刻的神情,那一定是一种蜕变后的坦然,“我相信你会给整片大陆带去安宁与和平。”

“这不是出于私人的判断,”国王的声调稳重又柔和,“尤金,那么你能也公平地看看我么?”

主教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他难以形容,他想离开,拔腿就走,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认输般的逃避?认输?他又是向什么认输?

“咖啡。”

讨厌鬼又来了。

国王收起了温情的面孔,板着脸对夏尔曼道:“你要向我忏悔什么?”

夏尔曼歉疚地苦笑,“我猜你早知道了。”

国王也没有任何伪装的意思,“既然你知道我知道了,那就不必说了,我已经答应了父亲原谅,公爵的头衔和这座庄园能证明。”

“我知道你的宽容,可我为我犯下的罪恶总是寝食难安……主教,”夏尔曼诚恳地望向主教,“请求您在此见证我对我兄弟的忏悔。”

主教没有回应,国王眉头紧皱,但还是没有阻止夏尔曼的长篇大论,夏尔曼声情并茂地阐述自己对从小对兰德斯的怨恨与嫉妒。

“母亲因你羞愧而亡,所以我便开始记恨你……”

夏尔曼眼中闪烁着光芒,成功地看到国王垂下了眼睛,在母亲的病逝上,国王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

“父亲又对你额外地关注照料,那时我还太小,不懂得父亲是怜悯你的残疾……”

因为主教在身边,国王忍耐着没有发怒,他对夏尔曼那看似忏悔实则指责的言语感到愤怒,越听越觉得不舒服,他从鼻腔里哼出了口气,举起桌上的咖啡刚要将咖啡送到嘴边,手臂就被主教按住了。

“陛下,请您答应我几件事。”

夏尔曼滔滔不绝的话语被打断,紧张地看向主教与国王。

国王也有些惊讶,他瞥了夏尔曼一眼,用正经的语气道:“您请说。”

“我承认您能够给这片大陆带去和平安宁的生活,我希望您能坚持做到这一点。”

主教的话语令国王怔了怔,随即眼中射出极为明亮的光芒,这在夏尔曼耳中也许是一句极为平常的话语,但在国王的耳中,这无疑是主教承认了自己将会像他一样公正地去看待他!他们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愿成为奥斯顿大陆的教皇,唯一的一位教皇。”

“那当然。”

国王迫不及待道。

“还有最后一点,守护这个世界,我不允许这个世界坍塌,”主教顺着国王的手臂拿走了国王手里的咖啡杯,他向着夏尔曼的方向举了举,夏尔曼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主教对国王道:“我不会欠你什么。”

这话有点令国王不明所以,主教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国王有点等不及要回王宫和主教好好地谈一谈他这几年是如何压抑着那爱他的心去撇清自己身上的偏见,他想抱一抱他,再吻一吻他,他策划了件疯狂的事,预备在主教晋升教皇的典礼上偷偷向主教求婚……

国王对夏尔曼道:“好了,足够了,我要回……”

夏尔曼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国王皱起眉,眼神锐利地射向他,“别作出这副讨人嫌的模样,我说过我已经宽恕……”

肩膀微微一沉。

国王及时地停住了话头,主教竟靠在了他身上……他强压住狂跳的心脏,装作若无其事地抬手轻搂住主教的肩膀,“主教累了……”他转过脸,面孔上藏得很好的温情在看到主教嘴角溢出的深色血液时瞬间冻结在了脸上。

主教面色白皙,睫毛遮蔽住了那双盲眼,金发搭在脸颊上,看上去柔顺极了,国王怔住了,伸手轻碰了下主教的嘴角,温热的血迹沾到了他的手指。

国王扭头看向瘫软在地的夏尔曼,夏尔曼双手向后撑着不断后退,视线在主教国王和桌面徘徊,国王也看向了桌面上的咖啡杯,深色的液体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正在轻轻晃动,国王的大脑一片空白。

“尤金?”

国王小声地呼唤了一下主教的名字。

主教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轻轻扬起着,正在满足地笑。

“尤金?”

国王又呼唤了一声,他侧了侧身,主教向着他的怀里坠落,国王双臂搂住了主教,主教躺在了他的怀里。

“尤金?”国王再次呼唤。

四周安静极了,主教的脸庞靠在他的胸膛上,从未有过的温顺。

隐隐约约的,似乎空气中有坚硬的东西正在压迫着他的身体,又像是有什么要从他的身体内部破出……

“守护这个世界,我不允许这个世界坍塌。”

胸膛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头脑里轰鸣不止,呼吸困难,血液的流动似乎都变得极为缓慢,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体是他的……

国王抱起了主教,他转向外跑,大吼道:“医生,我需要医生——”国王无措地低头,突然发觉主教的嘴唇已迅速地变为深紫色,天生残疾的左腿传来一阵抽搐的疼痛,国王单膝跪在地上,他手掌颤抖地抚摸主教的脸孔,“尤金,别这样,尤金,别这样惩罚我,是我错了,我向你忏悔,原谅我,原谅我,上帝——”

*

整个大陆最受尊敬的尤金主教戏剧性地死在了登上教皇之位前夕,而凶手则是在咖啡中投毒的夏尔曼公爵,有传言夏尔曼是想毒杀自己的兄弟,而误杀了主教。

在宗教审判中,夏尔曼公爵被判处剥夺教徒身份,忏悔到死,这一审判被王室法庭驳回,判处了夏尔曼绞刑。

这是日后完成全方位统一的奥斯顿皇帝唯一一次忤逆宗教法庭的判决。

奥斯顿大陆的皇帝极度尊重宗教,在他完成了全面统一后,将教皇的权杖放在了已去世的尤金主教墓前,这位尤金主教曾为皇帝洗礼,是整个大陆真正意义上唯一的教皇,皇帝对他的尊重超越了任何人,甚至于将自己的坟墓都安排在了教皇的坟墓旁,而非哈卡特的王室墓地。

这一举动得到了王室的反对,对此,皇帝丝毫不理会,也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皇帝去世之后,皇帝的大部分信件、遗书都被公布出来,众人才在文字中找到答案。

在写给同样反对皇帝任性行为的侍卫长,皇帝的舅舅布鲁恩的信件中,皇帝写道:“他是我的主,我的神,我的父,倘若不能长眠在他身边,死亡对于我也就失去了最后的期盼,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使我安宁……”

意识渐渐昏沉,他感觉到这具身体变得无比虚弱,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兰德斯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他完成了对他的嘱托,让这个世界变得统一安宁,也终于可以坦然地去迎接死亡。

尤金。

我相信上帝了,能到天堂寻到你的身影么?或者说,小魔鬼,你会在地狱等我么?

白色的睫毛微微颤动。

“嘭——”

整个大地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准备室内,湖绿色的眼睛睁开了。

第四卷 臭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