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推开楼上的窗户,窗外清新的气味迎面扑来,与罗克相比,莱锡的空气都似乎更为柔软。
旅途中,主教时不时地会想起莱锡,他也不知这能不能称得上是一种思念,这种感觉算不上太陌生,他在上个世界里有时也会想起边疆,大漠的天空和落日,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画面现在都仍然留在他的脑海中,仿佛成了他本体记忆中的一部分,之前的那些任务世界可从来没给他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主教。”
亚度尼斯清脆干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主教微微侧过脸。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亚度尼斯跑来,他的脚步格外活泼,能令人感觉到他的心情很不错,或者说他时时都是那么快乐,像太阳一样散发着能感染人的光芒。
主教脸上冷淡的表情没有任何动摇,对这青年的伪装与本性他了如指掌,这方面没人比主教更在行,亚度尼斯那些矫揉造作的故作开朗在主教看来有些幼稚和可笑。
亚度尼斯的视线落在主教美丽而高贵的脸孔上,还是无法确定主教到底在想什么。
他选择加入骑士团作为一种政治上的投资,罗克一共有八位王子,他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总要想办法脱颖而出,莱锡的国王可以向主教下跪,他又有什么舍不掉的高傲去向主教宣誓呢?
如果主教肯像支持莱锡的国王一样支持他,那么他继承王位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可惜这一交易亚度尼斯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去挑明。
主教看上去是个聪明人,照理说双方之间应当有心知肚明的默契,但亚度尼斯也不敢确定,因这主教实在内敛深沉,叫他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
“我是不是太愚钝了?”亚度尼斯的声音充满愧疚,“老是问您一些傻问题。”
主教道:“是吗?我倒觉得你挺聪慧。”
亚度尼斯大胆道:“在您的信徒中,我算得上有领悟力的么?”
“或许吧。”
主教的回答模棱两可,亚度尼斯深谙此道,又谦虚道:“我还需要继续学习。”他话锋一转,又赞美起莰斯堡教堂的典雅美丽,美中不足的是主教所居住的这栋楼太过简陋,他想要捐赠一些金钱来改善这里,好令这栋楼能匹配得上主教圣洁伟大的品格。
主教道:“我们生而有罪,到这世界不是来享受,而是来赎罪的,我不需要那么好的物质条件。”
亚度尼斯懊恼道:“我真该死,我就说我是个愚蠢的人!主教,请您原谅我的浅薄,那么就将捐赠的金钱用来做做好事吧,由您去支配,我是使用不好的,只会办些坏事。”
“亚度尼斯,你太妄自菲薄了。”
亚度尼斯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无知无能,承诺作出一笔不菲的捐赠后便识趣地离开,让主教能得以安静的休息。
脚步声渐渐远去,主教拉开椅子坐下,他有点累,便抬起两条腿翘在书桌上。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标准的主教想象中的很高明也很得体的利益交换,互相说着虚伪的暗语,一阵吹捧自谦后达成共识,没有争吵也没有冲突,而不是充满着混乱、失序、情感迸发的各种意外。
这才称得上是一次真正的合作。
可同时也很乏味……
主教从鼻腔里轻呼出口气,他在座位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如果他提出和亚度尼斯进行肉体上的交易,亚度尼斯会同意么?他又能不能从中获得乐趣?
这念头令主教发笑,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想倘若真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将亚度尼斯当作男妓一般对待使用了?
自然人竟然会产生如此淫乱的想法……他还真是钦佩自己呢。
主教双手叠在腹前闭上眼睛,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
乐趣,他在寻找乐趣,可是活着只为乐趣又好似有些空虚,说心里话吧,他问自己,也自己答,他并不想和亚度尼斯上床。
他知道亚度尼斯有一副很好的身体,他靠近他说话,健康年轻的雄性气息,他如若真铁了心要找乐子,总能想办法让亚度尼斯献身,亚度尼斯会很识时务,卖力地像着急配种的马,服务得极为贴心。
可那没什么意思,主教都懒得去想象,能预见的无趣,身体里没有火苗,他需要一些更激烈也更真实的东西,坚硬的不顾一切地去碰撞,那种发了狂似的爱,揪着心的痛……
忠实的骑士已经带去了消息,那么收到消息的人为什么还不来?
主教把腿从书桌上放下来,他在地面跺了跺脚,在屋子里踱着步,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丈量着整个屋子的大小,他又坐下来,屁股在床上压了压,木床咯吱咯吱响,主教又笑了笑,躺在床上,目光幽静地撞入黑暗,脸上的笑容却又消失无踪了。
他正被人调动着情绪……
主教从领口拿出被体温浸得很温暖的十字架,如信徒般自问。
我是否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想到过他?
——是的,经常。
我是否对回到莱锡能与他见面感到很愉悦?
——是的,不仅愉悦,还很期待。
我是否只是为折磨他能得到快乐而产生了这种期待?
——有一部分是……
那么,另一部分呢?
主教手指拨弄着十字架,没有武断地给出答案。
*
主教在莰斯堡停留了半个月,国王没有召见过他一次,主教也没有主动进入王宫拜会。
三月底,主教再次带着骑士团离开了莰斯堡,前往下一个国家。
巴奈特回到了主教身边,他谨慎地计划着措辞,想万一主教要盘问他和国王的对话,他最好是如何把话说得更合适。
然而主教却没有询问。
这倒反而令巴奈特感到了羞愧,主动向主教表明,国王对他很信任。
虽然主教接收了罗克的王子,这一举动很像投机,但是国王没有丝毫的怀疑,巴奈特强调,“首先,我很抱歉我出于一些不适当的心理将这件事向国王作了汇报,但是国王立刻严词批评了我,他叫我必须相信您对莱锡的忠诚,所以,我很抱歉。”
主教笑了笑,“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忠于莱锡。”
巴奈特深深地行了个骑士礼,“如果您为此感到不快,我愿意接受惩罚。”
“不,我不想惩罚你。”
主教看上去似乎心情不佳,巴奈特进一步道:“以后我不会就此再向国王作出任何汇报了,国王他相信您。”
这话的意思就是巴奈特将不再写信给国王阐述主教旅途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主教想问这是国王的意思么,转念一想,巴奈特这样忠实可靠的人,如果不是兰德斯特别吩咐,他一定会继续做下去的。
“好的,”主教微笑,“这很好。”
春天夏天秋天,主教接连辗转了几个国家,他到处做好事,为人们带来粮食、水和教义,他赢得辩论,他站在高台上演讲,他收获几位国王的尊重,吸纳了不少金钱,也得到了许多人的追随,他收服那些谴责他狂妄的教徒,令他这主教的声望比任何一个国家的宗教首领都更要强。
一连两年,主教都没有返回莱锡,他的骑士团加入了越来越多的贵族青年,他们都是有钱的领主,买得起强壮的马和锋利的武器,他们在封地也有卫队,一个骑士背后代表的是一支不下百人的小队伍,神圣骑士团在荣誉层面上因能得到主教的亲自赐福而变得无上光荣,也许一开始有人加入进来是带有不纯的目的,例如亚度尼斯,但在主教的教导下,他们慢慢都蜕变成了真正意义上虔诚无比的信徒。
在主教走遍了所有国家后,他开始往回走,第一站就是罗克,在罗克,主教与罗克的国王一番交谈,亚度尼斯登上了王位,同时也成了奥斯顿大陆里第二位由主教加冕的国王。
“骑士团的每一位成员都是你的兄弟,”主教双手托着亚度尼斯的手掌,嗓音如泉水般温柔流淌,“主会引领你,我会教导你,而你的兄弟们会在你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你,亚度尼斯,从此以后你不再是个孤独的孩子,你有了真正的家。”
亚度尼斯流着泪吻了主教的鞋子,他是个在政治阴谋斗争中迷失的王子,在主教的身边真正找回了心灵的寄托,他抛掉了虚伪,也改变了自我,发自内心地成了个虔诚的教徒。
罗克新王加冕并且得到主教承认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奥斯顿大陆,和几年前莱锡国王接受加冕一样引起了巨大的冲击,甚至是更大的冲击。
主教的名望和两位国王的臣服令其余国家的君主都开始感到忐忑,那是一种莫名的来自直觉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在主教回到莱锡后彻底爆发了。
莱锡宣布向麦斯丁宣战——以上帝的名义,降下对不虔诚的罪恶之徒的惩罚。
战役由国王兰德斯亲自领导,经过了三年的治理休养,莱锡的实力早已和大陆国家印象中的不同,战役打了仅仅两个月,麦斯丁的国王就宣布承认自己对上帝不虔诚,对主教不恭敬,并且愿意接受主教的重新洗礼与加冕,承认麦斯丁境内的一切宗教不合法,教徒所进行的所有宗教行为也同样不合法,必须经由主教来验证他们的合法性。
这场战役在后来统一的大陆历史上被称为“神圣战争”的开端。
凯旋的那一天,国王兰德斯带领军队回到王都,第一时间前往莰斯堡教堂,向为他洗礼的尤金主教表示敬重。
主教在众人的见证下表彰了国王的虔诚,国王吻了主教的手背,一切都极为庄严肃穆,随后国王带着卫队离开,主教也在众人的簇拥下返回教堂内部。
哈伦向进入马车的国王送上一卷由丝带缠绕的信纸。
国王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整个王都所有适婚的贵族小姐名单。”
国王收回目光,“我不需要。”
哈伦收起卷轴,耸了耸肩,“好吧,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国王没有理会,转过脸看向马车的厢壁。
“恕我直言,”哈伦忍不住道,“既然您还爱着……”
“住嘴。”
国王冷冷地呵斥道,“如果不想让我把你从马车上踢下去的话。”
哈伦手掌盖住了嘴,表示自己再也不说话了。
可他真不懂,国王明明心里一直在苦恋着那个人,三年里一点也没变过,却也一点也不表露出来,两个人就如同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即便他是个情场高手,也实在看不懂了。
难道是国王那高傲的自尊心在作祟,叫他拉不下脸去追求主教?不,哈伦很了解国王,国王的自傲不是那种会束缚住自己的东西。
“我能再说一句吗?就一句。”哈伦伸出一根手指。
国王不置可否。
哈伦道:“那么您到底还打算结婚么?”
外交官被踢出了马车。
对话到此结束。
国王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他那紧绷的脸庞也流露出真实的情绪,那掩藏的思念与爱意汹涌地在他的眼眸翻滚,他手掌握拳抵住眉心,以抵御那澎湃的心潮,他嗅了嗅自己的手指,那两根手指握了主教的手,他不知用多少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吻他的手背时不太过用力。
国王粗喘着气,熟练地想要将所有狂放的情绪压制下去,一直反复数次,脸色狰狞不已。
什么时候他才能做到像主教那样彻底忘怀……
他不知道,或许一生也不能……
他真想也那么冷酷,可他做不到,他的心依然是那样揪痛地爱着他……
他只能选择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两人共同的目标上去,统一整个大陆,献上教皇的桂冠,或许到那个时候他可以再堂堂正正地要他不带偏见地正视他,正视他的情感。
“主教。”
布尼尔上前提醒,“该用餐了。”
主教坐在长椅上喂鸽子,他手指抖落了面包屑,拍手站起身。
“有件事我要向您汇报,”布尼尔道,“夏尔曼公爵又写信来了。”
“还是那件事?”
“是的。”
布尼尔道:“您知道的,他这几年一向都很虔诚,”布尼尔观察了下主教的脸色,“他很想要加入骑士团追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