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脑海中轰得一声,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从神父的怀里站了起来,尽管脚步略微有些踉跄,但的确是站了起来,亲王像喝醉了酒一般摇了摇头,这有助于他清醒,嘴唇上仍湿漉漉的,亲王用手背抹了一下,问了句蠢话,“你早就知道我醒了?”
神父很镇定地坐着,“我只是相信亲王您的身体没有那么孱弱。”
亲王简直无话可说,他的心情正如神父所想的那样又羞愧又愤怒,但却无法发作,只能强忍着硬要维持风度,他被彻底地反将了一军,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亲王这时也终于明白过来神父其实是专程来取笑他的。
这也怪不得神父,他光顾着自己那傲慢的脾气,想要从中彻底压倒神父,于是神父便也打起精神处处来针对他,奥斯亲王还没碰上过在尊严上比他还要强的人,他叫他给耍了,还叫他不能发火。
真是聪明极了,也可恶极了。
兰德斯头晕目眩地扶着木棚墙壁缓缓坐下,疾病和神父给了他双重的打击,将他那不可一世的傲气给狠狠磨了磨。
兰德斯靠在木板子上,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就像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他知道神父已经占了上风,他现在又正在病中,思维判断没有健康时那么敏捷,即使他没有生病时,在神父面前他也未讨得过什么便宜,更不要说现在这样的情形了,顶好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唯一有那么一次,他吻了他,可事后他仍旧是落了下风。
这真叫亲王感到挫败。
亲王的呼吸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胸膛吃力地起伏着,为自己在神父面前屡次的失败感到懊恼、羞愧、无奈……
“亲王,”神父的呼唤依旧温柔,“您还需要水吗?”
兰德斯:“……”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灵又掀起了阵阵波涛,兰德斯咬着牙道:“谢谢,我可以自己来。”
“亲王大人不需要我的照顾了?”
兰德斯用力抿了下嘴唇,故意道:“不,我很需要神父您的照顾,您哪怕只是离开我一秒钟,我都有可能会被拽入地狱。”
神父嘴角微微上翘,“那么我会为亲王您一直祈祷的。”
“是向撒旦吗?”亲王显然恢复了些许精神,已经开始用讽刺迎战了。
“或许是丘比特呢。”
“……”
兰德斯脸涨得通红,撑在地上的手掌握紧了,他低声道:“神父,这很值得您嘲笑吗?”
“我的忐忑、我的惶恐、我的狼狈,让您感到非常愉悦值得您这么无情地嘲笑吗?”兰德斯提高了些声气,嗓子微微有些沙哑。
神父静静听着,表情和声调都很平静道:“亲王所指我在嘲笑您什么呢?”
兰德斯的喉咙突然像被一双手给捏住了,这样的情形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向神父求爱的,那无异于往自己的脸上扇耳光。
“我诚心诚意地想与您合作,您却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您认为我只是个七级神品的神父便不配和您平起平坐地谈条件,只能接受您对于所谓‘忠诚’的额外奉献,亲王大人,我告诉您,从克莱到莰斯堡这一路走来,我一向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人可以倚仗,我能在十八岁的年纪就成为莰斯堡教堂的神父,这证明我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
神父站起身,漆黑的神袍将他包裹得修长而挺拔,湖绿色的眼睛在室内显得晦暗又幽深,“恕我直言,我选中您是您的荣幸,而不是我的。”
“疾病会激发人的潜能,希望您能借此机会好好考虑清楚,倘若错失了这个机会,我发誓,有朝一日整个哈卡特家族都会谴责您错过了教皇的垂青。”
神父离开了,亲王的心跳与呼吸仍久久无法平复,神父那高傲决然的姿态在他心中留下了犹如火烧一般的烙印。
他是那样挑动他的心神,叫他的胸膛因为心脏的勃勃跳动而发疼发紧。
兰德斯抬起手按住左胸口,他的心跳实在太剧烈了,快要从里头跳出来似的。
一个傲慢的人遇到了另一个更傲慢的人。
兰德斯禁不住微微笑起来。
他曾想倘若神父只有美貌,或许他未必会沦陷,而方才神父的言行叫亲王在心中不由高喊:“我被他迷住毫不冤枉,假使他容貌平平,或者同我一样被毁了容貌,我也照样有一天会被他迷住的!”
亲王的心灵终于获得了平静,他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他或许在某些地方有特别之处,但在爱神面前,他和所有那些平庸的人一样,这无法招架的情态是理所应当的,就像面对传染病,他自信满满,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绝不会染病,哦,爱情就像传染病,它会将每一个人打倒,区别只是早晚而已,而他因为负隅顽抗,所以遭受的折磨有时比常人还要更加厉害。
亲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疾病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接受了自己对神父那无可救药的爱,心中像是放下了块大石头,浑身都变得轻松起来,自发自觉地就开始修复身体,他站起身,去喝水吃东西,身体恢复了些体力后,记忆中似乎模模糊糊地想起某些片段。
有人抚摸着他,抚摸他的后背,又抚摸他的前胸,然后又温柔低语了什么,亲王的手顿住了,有些发疼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屋子里昏暗的一角,他想起他醒来时在神父的怀里……
不,不,他的思想太狭隘也太坏了——
他将神父的出现全想为嘲笑,不,这是不正确的,凭神父将他抱在怀中,他就不能只那样片面地想他!
亲王激动起来,发烫的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他自我鼓舞,情绪高涨,一口气吃了大半块奶酪,在咀嚼奶酪时,情绪又忽然低落下去,怀疑这也是神父折磨他的手段之一。
爱情啊,叫最强大的人也低头,叫最高傲的人也自卑,叫伟大的奥斯亲王也摸不着北。
*
在小木屋里休养一夜后,兰德斯感觉自己彻底好起来了,他毕竟身体强壮,区区传染病打败不了他。
外头天亮起来,河水流动之中隐约有几声反舌鸟的叫声,亲王听到脚步声,是布尼尔神父,他来给亲王送上干净的衣物和拐杖。
亲王从木屋里走出来,布尼尔看到亲王强健的身躯上裸露着旧伤疤,不由道:“上帝保佑您。”
“我已经好了。”
亲王接过衬衣,长臂从衬衣袖子中穿过。
布尼尔不禁道:“神父真是了不起,他也说您大概已经好了。”
亲王穿衣的动作顿了顿,坚毅的嘴唇抿了抿,将衬衣穿好开始扣扣子,“神父总能看穿一些事情的真相。”
布尼尔笑了笑,对于亲王对神父态度的转变感到很满意,“亲王,那么我要通知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
“您是考尔比最后一位病人。”
兰德斯怔住了,他看向修士,修士满面喜悦,脸上洋溢着笑容,“考尔比得救了!”修士补充道:“在您和神父的带领下!”
亲王低头继续扣扣子,他的心情有些许复杂,身为奥斯的领主,这对亲王来说不过是带领一群人跨越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而已,但这传染病的确教会了他许多,它让他领会到他陷入了爱河,又痛击了他的傲慢,他在这里头一次亲吻了一个人……
兰德斯扣好了扣子,衣冠整齐地转向修士,他在胸前比了个十字,接过修士递来的拐杖,声音低沉道:“上帝保佑。”
传染病让整个考尔比焕然一新,这听上去有些不切实际,可事实如此,整个考尔比休息了两周,人们不必为食物奔波,他们填饱了肚子,终于有时间去清理堆积的垃圾,修缮破损的房屋,孩子们得以和父母亲日夜生活在一起轻声低语,拥抱亲吻,有一些人逝去了,以居民们难以想象的体面。
居民们在和神父道别,神父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亲,他们和神父贴面吻,吻神父的手指,吻神父的十字架,吻神父的衣摆,神父向他们表示祝福,告诉他们上帝一直保佑着他们。
篱笆正在拆除中,布鲁恩看着被居民们包围的神父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位神父会一飞冲天的,胆敢深入虎穴,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传染病让神父的声望高得惊人,就连他对神父的话也深信不疑——神父说亲王今天就能痊愈,如同奇迹般的,布鲁恩是个信教徒,但他也承认他并不是那么虔诚,他在骨子里和他的外甥一样总对上帝的存在保有着怀疑的态度。
包围的人群因嘈杂的声音向后望去。
“亲王大人——”
“是亲王大人——”
“上帝啊,亲王大人已经好了!”
亲王大人拄着拐杖,衣着干净整洁,面容丝毫没有因为疾病而显得委顿,深棕色的双眼散发着坚定勇武的光芒,没有人再注意他脸上的疤痕,他们亲热地望着亲王,崇敬又企盼,男人女人们都纷纷静默行礼,这是他们头一次心悦诚服地向个贵族献上他们的礼仪。
布鲁恩已经冲了进来,“兰德斯——”
亲王伸出右臂接受了侍卫长的拥抱。
“太好了,太好了,你这混蛋,你让我提心吊胆——”
布鲁恩眼中渗出一点热泪,拳头捶了兰德斯的背,“我就知道,你是个顽强的混蛋,什么也打不倒你!”
莰斯堡教堂的人也进入了街区,他们围着神父,亲吻神父的手,念着上帝保佑您,感恩上帝对他们的眷顾,让他们拥有一位如此高尚伟大的神父。
“当然,”兰德斯单手搂住侍卫长,轻轻松松地将人抱离了地面,“您知道的,撒旦见了我都讨厌,地狱不向我开放呢。”
“得了吧你——”
布鲁恩放开自己的外甥,目光欣慰地看向兰德斯,在他的眼中,兰德斯从不丑陋,男人有伤疤这等于锦上添花,兰德斯的坚毅、果敢强过华尔兹高手夏尔曼一万倍,布鲁恩道:“你应当要回到王宫,我坚持。”
兰德斯轻拍了拍侍卫长的肩膀,“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亲王望向不远处,拄起拐杖,步伐稳健地走向神父。
神父正在同修士们说话,修士们看到亲王走来,便不自觉地停下交谈,同时提醒神父亲王正从他的背后走来,神父面容平静地转过身,他知道亲王来了。
亲王站定在神父面前。
整个广场一下变得安静起来,人们向亲王与神父投去目光,瘸腿的亲王将手上的拐杖双手托起,金属拐杖在阳光下散发着锐利的光芒,看上去就像是权杖一般,亲王右腿微微向后,残疾的左腿慢慢弯曲跪地,他仰望着神父,那磁性华美的声线如歌颂般道:“敬爱的神父,请接受我这样一个迷路的孩子,我愿意在您的帮助下获取信仰的力量。”
蔚蓝的天空下,太阳如硕大灿烂的宝石般悬在神父头顶,神父俯身,右手抓住亲王的拐杖,金色的头发轻贴着亲王烧伤的面颊,他嘴唇轻轻蠕动着,围观的人群企图从神父的口型中猜出神父正在对亲王说些什么,或许是祝福,或许是祈祷,这样的画面令众人也不由跪下,双手握在胸前一齐祈祷。
他们并不知,神父在亲王的耳边说的并不是祝福,也不是祈祷。
“亲王大人,我知道您心中并无信仰,不过这无关紧要……”
神父声音低低的,嘴唇靠在亲王的耳边。
“从此刻起,我就是您的主,您的神,您的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