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多山,断青山上有一古寺,如今已被叛军占领,成了“山城王”的行宫,那山城王原本只是个衙役,手下丞相是个落榜秀才,两人俱出身贫苦,自小一起长大,又一块儿起事,如今招拢了手下两万多人,占山为王盘踞一方,靠着杀烧抢掠,总算是过上了富贵日子。
朝廷派兵来时,山城王也惧过,想想都已起事,横竖也活不了,便带着人躲进山中依靠对地形的熟悉奋力反抗,没想到竟扛过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上山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去年山城蝗灾,收成奇差,朝廷说是赈灾,发到手中的粮一把米,大半都是沙、壳,多的是吃不饱饭的人,上山造反既然有饭吃,那就都去造反吧!
如此队伍便不断壮大,周遭富庶人家以及来往山城的商户全都遭了殃,山城王率领众人抢粮抢银抢车抢船,只要是路过山城的就都得被剥下一层皮。
断青崖古寺里的僧人早已全被赶下了山,如今寺内居住着山城王以及他的两位王妃七位侧妃,还有他册封的其余几位“虎头王”“狮头王”“鹰头王”……一众“王爷”和他们的家眷,以及丞相各部尚书官员等,俨然已是个有些拥挤的小朝廷。
这夜,山城王正带着诸位妃嫔和众臣在寺庙前的空地参拜祖宗,要将他爹追封为“山城大天王”,同时为自己祈福,希望能撑过这次朝廷从边境调来攻打的大军。
四周烟雾缭绕,山城王正虔诚地三跪九叩,忽听得杀声震天,手里的香一抖,却见山下黑压压地袭来一支大军,他扔了手中的香,大叫道:“护驾,快护驾——”
山中地形曲折险峻,然而贺军与荧惑都是在边境与蛮部族群斗智斗勇的好手,山上这些反贼几乎都是农民出身,与他们这些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职业军人相比简直不堪一击,荧惑军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不把人杀了的情况下将人制服。
朝廷大半年都没解决的困境,贺煊与莫尹一夜就解决了,除了一些必要的伤亡外,整个“山城军”几乎被悉数活捉。
结束战斗时,天都还只是蒙蒙亮,贺煊吩咐众人将活捉的反贼分队押解下山。
莫尹道:“将军,我带人去查抄一番,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贺煊微一颔首,“你去吧。”
两人分工合作,天光大亮时,已各自完成任务,汇集下山。
回到太守府,山城太守激动得涕泗横流,直呼将军英武,贺煊扶他起身,其实心中颇为无言,真是杀鸡焉用牛刀,不过是一群未受过训练的百姓,朝廷居然也几次三番地拿他们没法子。
一夜的战斗还比不上在边境和蛮子打一场,贺煊后背连汗都未出,“先将这些人收押了,过两日再审。”
太守忙道:“我等不敢僭越,听候将军审理。”
贺煊回到屋内喝了口水,问李远,“军师呢?”
李远跟着一齐上山平叛,还是一身短打装扮,机敏道:“军师跟着押解的队伍去大牢那了。”
*
苍白的手指挑起黄袍一角,抬眸,眼中似有讽意,“龙袍?”
山城王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吓得面色煞白两股战战,“不不,大人,您仔细瞧瞧,这是蟒袍,本……草民不敢。”
莫尹轻摇了摇头,“反都反了,”手指放下山城王的袖子,他淡笑道,“也只敢称王么?”
山城王所谓造反一开始也就是三十来人,村中不满救济的粮食太少太差,与两个衙役吵了起来,一衙役要打,山城王便是另一衙役,他在村中长大,拦了几下,被那衙役推倒,他倒在地上头磕了石头,正昏着呢,便听一声惨叫,却见有村民拔了他的刀捅了衙役,之后种种混乱逐渐就变成了此等情形。
称王的日子不过几月,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朝廷会将他捉拿归案,他时常半夜惊醒,搂着几位爱妃不停擦汗,总算是真等来了这一天。
“大人明鉴,草、草民并非造反,一切皆有缘由。”山城王急道。
“哦?”
莫尹向后退了半步,周勇及时地送上椅子,端上茶,莫尹接了茶轻轻一吹,袅袅的热气飘散,他淡淡道:“这么说来,你是有冤情了,说吧。”
山城王不知面前人到底是何身份,但见莫尹通身的气派,想他一定是位钦差,于是声泪俱下地陈情他那日并未杀人,村民们杀了衙役之后,将给其余两个村的粮也全分了,夺刀、杀人、分粮虽事事与他无关,但他若就这么回去,上头绝不会相信,也不会放过他,他到时一定脱不了干系,一不做二不休地带着诸位村民躲到了山上。
其余村的村民听说自己的粮没了,便来山上讨要说法,山城王便允诺为他们找粮,可粮食又不能凭空变出来,于是他们便带人去官府必经的运粮路上劫粮,如此队伍慢慢发展壮大,人便越来越多,人一多,许多事就不能自主了。
“草民未曾想自立为王,是丞……不,是宁博远劝说我如此有个名头,我们是抢了些银子粮食,可造反却是万万不敢说的。”
莫尹一口一口地抿着热茶,山城王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横飞,他始终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等那山城王说完,他才重又抬起眼眸,道:“大胆反贼,还敢狡辩。”
声音不轻不重,却是冰寒刺骨,叫那山城王不由浑身一激灵。
莫尹扬了扬下巴,“割他一只耳朵。”
周勇应了声“是”,立即拔刀上前,山城王吓得连连惨叫,他自“造反”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可谓是运气绝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竟养出了一身细皮嫩肉,耳尖刚被揪住,他便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招、我招——”
其实他也不知要招什么,只是当衙役时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地这么喊了出来。
莫尹眼眸轻轻一闪,挥了挥手。
周勇便立即收刀退了出去。
莫尹将茶碗放下,站起身走到那山城王面前。
牢内昏暗,山城王本就紧张恐慌到了极点,他一直都未曾注意面前人的相貌,等莫尹走近时才发觉对方生得一张冷艳绝伦的秀美脸孔,面目苍白,双瞳幽深,让人不由得生出这到底是人是鬼的恐怖揣测。
“你说你未曾造反,那这些又是怎么来的?”
莫尹从怀里摸出一个无字信封。
山城王一头雾水,莫尹打开信封,将里头的信件展开在他面前。
山城王略识得几个字,一面看嘴中一面轻声地念,“山城王亲启:今朝内命葛雄为剿贼将军,携兵两万,我已在军中安插探子,到时他将以‘兰花’为号助君脱困,君可安心矣。”
山城王念完,仍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莫尹,“大人,这……”
“这是从庙里搜出来的,你和朝中内应往来的信件,还有许多,需要我一一展示么?”
山城王瞠目结舌,“朝、朝中?”
“你一个小小衙役,毫无见识,如何能躲过朝廷的多次围剿?原来是你与朝中重臣勾结,”莫尹一双漆黑的眼中跳跃着烛火,显得瞳心明亮又妖异,他直勾勾地看着惊骇无比的山城王,声音轻柔,“你们里应外合,想要篡夺天下,真是好大的胆子。”
*
“军师。”
李远向入宅内的莫尹行礼,“将军在找您呢。”
“找我?”
莫尹轻咳了一声,脚步轻快,“现在么?”
“将军回来就在找您了,您快去吧。”
厢房门推开,贺煊已沐浴更衣,穿了身便服,发髻也难得的梳得很规整,看上去仪表堂堂,“你去了牢里?”
“是。”
莫尹提袍大步迈入屋内,“我在寺里搜到了些东西,事关重大,先审审他们。”
“事关重大?”
贺煊冲着自己身旁的位置一伸手,示意莫尹坐下,他上下扫了莫尹一眼,莫尹衣着单薄,他微微一皱眉,“牢中阴暗潮湿,煞气太重,什么大事还值得你亲自去跑一趟?”
莫尹笑了笑,“我一个上战场的人还怕牢里煞气重?”
“那不一样。”
莫尹不同他争辩,只道:“兹事体大,将军,山城造反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听完莫尹细细陈述之后,贺煊眉头皱得死紧,“朝中大臣与山城反贼勾结?这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这有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山城虽不是什么富庶地方,可它的位置极其重要,向来是必争之地,山城王若能占住这里,等于是掐住了整个大盛运输的命脉,其中有多少利害关系,难道不值得一搏?”
贺煊仍是眉头紧锁。
“朝中数次来派兵围剿,为何次次都铩羽而归?将军,你真觉着其中没有蹊跷吗?”
贺煊整张脸都蒙上了浓浓的黑气,他对朝中诸事毫无兴趣,此事若真属实,会牵连许多人,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到时会很麻烦。
“不过将军既受命来平叛,叛乱已平,其余的事将军不想管就别管了。”
贺煊道:“既来平叛,怎么能把事做得不清不楚就算了呢?”
莫尹手指轻点在桌上,“将军的意思是要查了?”
贺煊沉默了许久,最终只吐出了一个字——“查。”
比起贺军,荧惑对于如何折磨审问俘虏,要狠辣拿手得多,审问之事由莫尹一力操办。
山城叛贼足有两万余人,牢内关押不下,分了好些地方,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百姓,只知道跟着山城王有一口饭吃,根本不懂什么造不造反,山城王的几个心腹下属也是一问三不知,大部分连字都不识几个。
只有山城王蔡世新和丞相宁博远算得上是核心人物。
庙里搜出了大量朝中大臣的往来信件,对此,宁博远也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山城王蔡世新倒是全认了下来。
贺煊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山城距京中千里,山城王原先不过一个小小衙役,是怎么与朝中诸臣有所牵连的?但那些信件又的确是铁证如山,贺煊不与朝中诸臣往来,对这些名字也并不熟悉,但是其中有两个他却是认识的,这是当年与贺青松同朝为官的,素有清名,怎么也会卷入其中?
贺煊亲自去牢中审了蔡世新。
蔡世新未受过刑,牢中也未曾苛待过他,只是不知怎么瘦了许多,浑身散发着恶臭,低着头发着抖,不敢抬头。
“蔡世新,这些信件都是谁寄给你的?”
“都是朝中诸位大人寄来的。”
“你是怎么与他们勾结上的?”
“我劫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主动找上我的。”
“一派胡言,”贺煊冷道,“你一个小小逆贼,朝中诸位大人会主动找上你?”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诸位大人希望我占住山城,来日为他们提供便利。”
“什么便利?”
“粮、钱、兵。”
蔡世新说话之间仿若要呕吐,他干呕了两声,抬眼只见贺煊高大地坐在他面前,侧后一人坐在阴影之中,他浑身不断发冷,强忍惧意。
“以山城为契,篡权、夺位。”
平叛竟牵扯出了谋逆大案,贺煊不敢怠慢,即刻押着几位主犯和所有的物证前往京师。
等靠近京城时已是十二月入冬时节,贺煊带军在城外驻扎,请旨入京。
驿馆内,贺煊与莫尹温酒对饮,窗外风声呼呼,贺煊道:“严齐牵涉其中,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与严大人熟识?”
贺煊摇头,喝了口酒,“他与我父亲曾同朝为官,我父亲还乡后,他来南乡拜见过我父亲,是个很谨慎有礼的人。”
莫尹手上转了下酒杯,轻声道:“那将军可要放他一马?将他那封信件扣下?”
贺煊看他一眼,“我在你心中是这般公私不分的人?”
莫尹向他举了举酒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子规失言,将军恕罪。”
贺煊神色微松,替他倒酒,“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糊涂,犯下大错。”
杯中温酒已满,莫尹抬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垂眸道:“官场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张皮,里头是人是鬼,又有谁能瞧得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