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帐内,亲卫给莫尹搬了张椅子,与书桌后的贺煊相对而坐。

莫尹知道刚刚贺煊就躲在一旁看热闹,这是贺煊对他的考验,他要赢得贺煊的信任与尊重,这是必经之路。

要想在军中树立威信,这仅仅还是第一步,等日后他们这群士兵只认军师而不认将军时,不知贺煊又会作何感想?

“交给你办的事,可有头绪?”贺煊道,他的神色语气皆很平常,庸城相见,他便欣赏莫尹的武艺、勇武、智慧,以及和庸城百姓之间的情谊,今日莫尹又在靶场上显出那一手神射绝技,怎么能叫贺煊不欣赏赞叹?只是这欣赏仅限于贺藏锋对莫子规,而并非上下级之间。

莫尹这两天一直都在帐中休息,那夜以一敌百,是他托大了,这具身体承受不了那么大强度的战斗,即使有精神力的支撑,也还是太勉强,在庸城休息了那么久也没彻底缓过来,又骑马疾驰赶到军营,真是把这具身体给累坏了。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给他的身体总有缺陷,反观主角却是高大魁梧,看上去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不管这个世界到底真相如何,是怎么构建的,幕后的人又是谁,有一点莫尹还是很确定的——他的确发自内心地很想干掉主角。

莫尹道:“没有。”

莫尹答得干脆利落,且毫不羞愧,贺煊扬唇,脸上却是没有笑意,他面相威严,只有弱冠之年,没有少年之气,自然就散发出一股压迫气息,“缺粮之困,的确难解。”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莫尹。

莫尹心说算贺煊的脸皮还不算太厚。

这古代世界可以按照古文明的历史来作参照,古文明时期,生产力不发达,农作物的品类稀少,肥料也尚未发明,粮食问题就是古文明当中无法跨过的劫数,纵观各朝各代灭亡之因,无非是内外两种,要么自己作的,要么外敌入侵,可这两种灭亡都逃不开一个“食”字,民以食为天,吃不饱,人就会变成野兽,野兽不接受所谓等级统治,狼群饿急了也敢对老虎下爪。

所以贺煊交给他的难题已然是古文明的终极难题,而且这难题现在已是火烧眉毛,除非他在这个世界能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以他对这个世界力量的判断,拥有他本体一半的精神力,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呼风唤雨、点石成金,那种降维打击一样的感觉,莫尹在那些虚假的世界里早体验过了,很无聊。

贺煊抛给他这样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绝对不是偶然,只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

“将军可有头绪?”莫尹反问道。

贺煊双眼灼灼,道:“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容之中都有几分无奈释然。

贺煊笑过之后,很快便将嘴角重新绷得紧紧的,“百姓缺粮,军中粮草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妄动的。”

莫尹道:“军中粮草也不大充足吧。”

贺煊抬眸看他,眸光冷厉。

莫尹毫不在意,淡淡道:“我这几日虽在帐中,但对军中情况已了如指掌,将军不必瞒我。”

贺煊还是没回应,微微偏过了脸,莫尹看到他下颚紧绷的线条上生出了一点胡茬,到底还是弱冠之年,那胡茬看上去颜色淡淡的,如绒毛一般,莫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眼前之困难解,不过长久来看,倒也并非难事。”

贺煊重又转过脸,再次将目光投在莫尹身上。

“此地多风沙,只有小块适合耕种之地能够种植粮食,庸城的地势环境土地都要好上一些,所以最为富庶,但如若能够在沙中种粮,形势便大大不同了,缺粮之事虽一时不可解决,等挨过春天,到今夏便可无忧。”

贺煊静静地看着莫尹。

莫尹所言之事几乎可以算是骇人。

沙中种粮?

苦寒之地,连根草都不长,如何种粮?大漠之中极为缺水,即便种下了粮又如何灌溉?如若能种粮,边境之众城又何苦向朝廷苦苦求援?

不视即射的确可堪神准,但若耳力超群,听风辨向,加上箭术扎实,也不是不可能做到,他十二便能蒙眼射箭,不足为奇,可沙中种粮可不是所谓天赋练习能做到的。

莫尹拱手起身,“将军若相信子规,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吧。”他不等贺煊再回复,便转身出了军帐。

的确,他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无中生有,操控自然,但这一丝精神力将他本体中所拥有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也带了进来,粮食问题在自然人的历史中早已解决,不像上个世界里,他几乎处于完全受制的状态,没办法才开发了新技能,不过那技能跟双刃剑似的,虽然是把裴氏兄弟创得半死,可最后又反过来成为了两人的支柱力量。

莫尹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这个世界他绝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么一丝精神力应该足够与贺煊的主角光环撞个五五开了。

没走两步,莫尹又被拦住了。

这次仍是靶场那几个士兵,已穿好了军服,恭恭敬敬地一字排开,“方才不知庸城之围乃是先生所解,多有得罪,恳请先生恕罪。”

莫尹离开靶场,一群惊掉下巴的人寂静良久,等莫尹人都不见了,还久久未回过神,一回过神立刻就拉着李远问长问短,都想知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哪来的高人?这一手绝技,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是绝对不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射手。

李远也是呆住了没回过神,等回过神后被众人团团围住,不停逼问,他想今日莫尹既在靶场大出风头,也是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了,便将他在庸城城外目睹莫尹如何带着庸城百姓坑杀蛮子的事迹告诉了众人。

“莫先生只是看着单薄,实则剑法出神入化,单衣长剑,马踏烈焰,杀敌如麻,蛮子们来报复,他以一敌百也不落下风。”

若是换了前几日,李远对众人说新入营的病秧子能一个打一百个蛮子,他们一定笑掉大牙,可今日莫尹在靶场露了这一手,众人皆不敢疑,战战兢兢中又佩服不已,“那可真是我们有眼无珠了。”连忙赶着向莫尹来赔罪。

莫尹道:“你们得罪我什么了?”

其中那位大放厥词的士兵面色通红,想莫尹这是要秋后算账,讨回颜面了,忙拱手将腰弯得低低的,羞愧难当道:“我不该说先生您是女人……”

“你错眼认不出男女,也不算得罪我。”

那士兵抬头,黑脸充血,“是我错了,我有眼无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请先生原谅。”

到了这个份上,莫尹若还不依不饶,便是失了风度,他淡淡道:“你既知我解了庸城围,可知我们当时俘了几个活口?”

“知道,蛮子凶狠狡诈,活口极难得,先生真是厉害。”

“那日当众行刑,蛮子仍不改凶恶之色,叫骂不断,无人敢下第一刀,你猜最后是谁下了这第一刀?”

那士兵猜测莫尹是要“吹嘘”自己的功绩,连忙拍马道:“自然是先生您。”

“错了,”莫尹道,“是个女子。”

“……”

那士兵面色愈加通红,其余只是帮腔的几人也面露尴尬。

“你说看错我是女子,我并不生气,杀敌之勇,何分男女?”莫尹双手背在身后,冰雪般的目光刮过他们的脸颊,“戍边如此艰苦,你们还有心思以男女之别作羞辱之词,说明平日里操练得还不够多,你叫什么名字?”

“……周勇。”

“我记住了,”莫尹转过脸,“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剩下什么,莫尹没说,他轻轻掠过几人,衣袍翻飞之下,似有冰冷气息残留,叫人心颤不已。

接下来的几日,莫尹又是躲在帐中不出,这是这回军中再不敢议论他“吃空饷”,士兵们操练完毕,都在私下猜测这位高手是否在帐中钻营什么奇异兵法?

李远每日送水送饭,带来莫尹需要的东西,同时向贺煊汇报,说莫尹正在帐中刨沙种粮。

贺煊听了,脸色也不知是喜是怒,对李远道:“好生伺候。”

沙中种粮,听上去的确骇人听闻,可贺煊认为莫尹并非胡乱夸下海口之辈,这人到底是谁?武艺高强、精通剑法箭术、排兵布阵,亦颇有才气,世间有如此完人,会只愿做个商人?这样的人物会被蛮子劫杀全家?这实在太过矛盾了。

边境线中又有蛮族部落骚扰不断,贺煊带了小队兵马去平乱,蛮子部族今春抢粮大受挫折,反扑起来十分凶狠,边境部队中只有约一千人是贺煊嫡系亲兵,每一个都由他亲自训练,视若珍宝,人数太少,与蛮子相比,差距十分的大,常三思军中的老兵大多水平低下,只是比普通百姓稍强一些,精通骑术者甚少,若与在马背上长大的蛮子正面交锋,只有被对方砍杀的份。

如今蛮子诸部成长得越来越壮大,各部落之间各有龃龉,尚未联合,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贺煊带了三百人,四散游击应付,在边境线打了足足一个多月,总算是将蛮子先行打退,等他回到军营时,留在军中的亲卫屈膝下跪,欣喜若狂地迎接了他,“将军,军师大事已成!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贺煊从马上翻下,满面风尘,剑眉长扬,“成了?”

“成了,沙中种粮,神乎其神,而且不需多水灌溉,真是匪夷所思。”

贺煊当即就要见莫尹,亲卫连忙道:“军师不在营中,去各城教授百姓如何在沙中种粮了。”

贺煊心头狂跳,耳膜鼓鼓跳跃,道:“沙中种粮,你们亲眼所见?”

亲卫嘴笨,不知该如何解释,抱拳道:“将军请随我来——”

贺煊脚步急急地随着亲卫来到莫尹帐前,亲卫一掀帘,贺煊便被眼前所景给震住了。

狭窄的床榻旁,地上画了个圈,圈中沙地之中直直地长出了青翠的苗,贺煊过去轻轻抚摸,那绿苗柔韧地随他指尖摇摆,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喉头,他转眼看向亲卫,“他去哪座城了?”

在城中察看完毕的莫尹转身便要离开,城中族长连忙奉上一个海碗,“听闻先生爱吃羊肉。”

“听闻?”莫尹挑了下眉。

族长笑了笑,“先生守庸城之名,诸城皆知。”只可惜他们城中无人有福气去大漠中捡回这么一个世外高人,竟然能在沙中种粮,这若真能有所收,这可是他们边境之城的大恩人哪!

“放辣椒了吗?”

“放了放了。”

莫尹坐下,享用了一大碗辣炖羊肉,吃完之后,他这冰雪一般的人也额头冒汗,咳嗽不已,族长惊慌道:“先生无碍吧?”

莫尹摆了摆手,“酒。”

一大碗酒入喉间,咳倒是止住了,辣上加辣,使莫尹原本苍白的脸孔也浮上一点红晕,他起身告辞,骑上人牵来的马拍马离开城内,刚出城,便见城门外落日淌火,贺煊骑着枣红大马正在城外等他,身边只两名亲卫。

“沙中种粮,你是如何想出的妙计?”

贺煊与莫尹并肩而骑,目光灼灼地看他。

“我既应承,自是有把握。”

莫尹淡淡道。

贺煊凝眸紧紧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莫尹转头看向他,目光冷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

贺煊看他的眼中有欣赏有迷茫也有一丝怀疑,过于神秘又过于强横的人,甚至显得有几分危险。

夕阳之下,莫尹淡棕的眼瞳似被染上了一层红芒,面颊上也是红晕闪现,与他白皙的肤色相衬,正如雪中红梅一般,贺煊眉头一皱,转过了脸。

回到营中,两人一齐下马,门口守卫恭敬拱手,“将军、军师。”

贺煊又是一怔。

他尚未在军中正式介绍莫尹,守卫们竟已以“军师”之名相称,再看莫尹也是安之若素,随手将马缰甩给李远,李远麻利接上,神情毕恭毕敬。

贺煊目光深沉地看着莫尹的背影。

一路回帐,沿途遇到士兵,无论官衔大小,都向两人行礼,口中皆称“将军、军师”,训练场上也是无数目光相送。

入了将军帐,贺煊笑道:“我离开军中一月,你已自封军师?”

“我记得将军当初便是请我来当这军师的,何谈自封?”

莫尹先犀利回应,随后又淡漠道:“他们跟着李远叫,李远嘴大,漏风。”

贺煊笑了,有些忍俊不禁,随即又正了脸色,“你来路不明,又身负大才,我不得不提防。”

莫尹也正色看他,却见贺煊双目坦荡,道:“沙中种粮,可解边境缺粮之围,亦是百姓百年之福,无论你是谁,请受藏锋一拜。”贺煊拱手弯腰,莫尹脸上无动于衷,面颊上仍是红霞满天,显得他冰冷的神情都有了几分暖色,贺煊道:“你在城中饮了烈酒?”莫尹摇头,“羊肉太辣了,酒没你的烈。”贺煊一怔,随即爽朗大笑,“来吧,我请你喝酒。”

两人坐在刀架之前,相对饮酒,贺煊神色温和,“如种粮顺利,边境的百姓,军中的粮食就都有着落了。”

“不会不顺利的,”莫尹抿了口酒,面上红晕更甚,“只是种粮之后,还需守粮才是。”

贺煊神色凝重。

沙中种粮如若真能成功,到时蛮子必定眼热,抢粮之势也必定愈演愈烈。

“将军此次平乱,辛苦了。”

贺煊神色又是一怔,随即肃了脸色,“这是我分内之事,何谈辛劳?”

“这几日除了种粮之外,我将军中也观察了一遍,军中精兵甚少,”莫尹淡淡道,“连同将军您带走的那些亲卫,我猜加起来也就一千左右。”

贺煊静默不言。

“将军,蛮子人虽少,可精武悍勇,不是我们普通的士兵所能相比的,我们这所谓十万大军,其实在蛮子面前也无绝对的胜算。”

“不错。”

“蛮子部落愈发壮大,不出三年,必定大军来袭。”

“不错。”

“将军初入边境,便心急如焚地勤加练兵,守卫诸城,是已料到几年之内必有生死大战。”

“……不错。”

贺煊手掌紧紧地握着酒囊,他难以置信面前之人居然会对他的所思所想了解得如此透彻,简直就像是他自己一般。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的知己不在京中,也不在南乡,竟会出现在这大漠之中,贺煊不禁又微眯了眼睛,是谁?这到底是谁?

莫尹喝了一大口酒,酒液入喉,辛辣无比,这才是他想要的那个感觉,他转身拱手,眼眸冰冷却又跳跃着不同寻常的热度,“屯粮,练兵,来日杀敌。”

贺煊也喝了一大口酒,他刚从战场上回来,脸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子,也对着莫尹拱手,“屯粮,练兵,来日杀敌!”

两人相视一笑,其中多少猜疑似乎又消散大半。

不管他是谁,他与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人世间,知己难求,既是知己,又怎会是不可信之人?

沉默地将剩下的酒喝完,莫尹道:“将军,种粮之事我已解决,”贺煊笑着看向他,“是,大功一件,”莫尹也笑了笑,面上红霞随之扩散,“那么练兵之事,将军可否也让我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