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畏惧狼群不肯再靠近,贺煊毫不迟疑地抽刀跳马,劈斩跃下,凌空一刀将一个蛮子首身分离,滚烫的血液登时喷溅而出,那人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无头的身体抽搐两下后轰然倒地。
那些蛮子与莫尹一人便周旋了不知多久,又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狼群攻击得苦不堪言,就撑着哪怕以百人换一人的这口气僵持着,这时再天降杀神,心神几乎立时就散了。
莫尹看出对面已人心大乱,立即勉力持剑而上,狼群们呼啸追随,他青衫尽被血染,鲜红得近乎发黑,狼群们灰色的皮毛上也染了血,尖利的獠牙上滴着血,一人驭群狼,真如从幽冥鬼府中爬上来人间复仇的恶鬼一般!
蛮子们根本无心迎战,只想四散奔逃,贺煊岂能容他们逃跑,扬刀斩下,干净利落,俱是一刀毙命,闪转腾挪之间,回身间隙可见莫尹薄衫轻剑,面白如纸,似是力竭却又抽剑又将一人一剑穿心。
两人只照面交换了个眼神,之后便各自砍杀,虽是初次见面未发一言,行动之间却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二人加上群狼在亲卫队拍马赶到时几乎已将战场打扫干净。
亲卫队现身时,那些蛮子是真的绝望了,还活着的几人竟如说好一般不约而同地操刀自尽了。
这小小一片地方,血气冲天,狼群们旁若无人地上去分食啃噬新鲜的血肉,亲卫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呆住了,倒是贺煊仍然面色镇定,召来亲卫,吩咐他们前去庸城察看。
亲卫们领命上马,不敢稍停。
方才那一场杀戮对贺煊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他回身看向不远处。
莫尹正坐在地上,软剑插在沙地之中,狼群在他身边进食,他脸上血迹斑斑,面色淡淡,似是懒得擦拭。
贺煊将刀背架在肘间略略擦拭了上头的血迹,信步过去,道:“还站得起来么?”
莫尹仰头,月光下贺煊这张脸丰神俊朗,锋芒内敛,浑身散发的能量强而稳定,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莫尹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有水么?”
“没带水,”贺煊吹了声口哨,枣红大马甩着尾巴过来,贺煊解了上头的囊袋扔给莫尹,“有酒。”
莫尹道了声谢,拔了塞子,仰头往口中凌空倒了口酒。
酒很烈,一进入喉咙,辛辣滚烫,脸上也瞬间泛起热意,莫尹轻咳了一声,抿了那口酒,又倒了一口,边抿边道:“好酒。”
贺煊笑了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庸城之困,还要多谢你解围。”
“莫尹。”
莫尹没有用化名,而是直接用了本名,从一开始被程武搭救,他就一直是以本名来交际。
贺煊道:“贺煊。”
莫尹看他一眼,“贺将军?”
贺煊淡淡一笑,撩了衣服下摆在莫尹对面坐下,“你不是说让我亲自来请?我来了。”
莫尹道:“不过一句玩笑罢了。”
贺煊道:“保家卫国之事,怎可玩笑?”
莫尹又倒了一大口酒,酒精让他的身体逐渐又恢复了力量,“哦?我以为小城之得失之于将军不过玩笑。”
贺煊被他刺了一下,并未动怒,反而正了脸色,“不护一城,何以护国?没有任何百姓的性命在我眼中是玩笑。”
莫尹沉默片刻,“我知道,你才赴边不久,这些都怪不着你。”
贺煊觉得面前的人无论是功夫还是谈吐,都绝非凡人,一时有些奇怪,这苦寒的边境之地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
“好了,”莫尹将囊袋盖好丢还给贺煊,“我需得回城了。”
狼群仍在分食残尸,这一顿足够他们饱餐,莫尹唤来黑马骑上,贺煊也唤来自己的马,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血色大漠,贺煊稍落后一些,在后头观察莫尹,看他身形单薄,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又想他方才杀敌时干净利落,出手如电,其中反差真叫人吃惊。
这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在贺煊揣测莫尹身份时,莫尹也在思索,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会在那群牵扯到贪墨案的文官集团中,怎么也没想到主角贺煊会是名武将。
而且是与他毫无交集的武将。
如果说上个世界他和裴氏两兄弟还有连带仇怨,在这个世界里他和贺煊全不认识,无冤无仇,刚一齐并肩经历了一场战斗,现在也正一齐慢悠悠地骑马返回城内修整,可他们两个注定未来将会在这个世界里成为完全对立的两面。
莫尹抬袖轻咳了一声,回头道:“将军可否再舍两口酒?”
贺煊解了囊袋扔给他,莫尹抬手接住,道了声谢,仰头喝了一口,醉意虽无,但血液有些许沸腾兴奋。
一切又全是未知,他好像快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在“命运”的安排下,到底谁会是胜者?照理说,世界的意志自然是主角为赢,但他从来也未曾输过,在这个世界里,贺煊又会给他怎样的惊喜呢?支撑着贺煊这个人物的力量又到底来自哪里?
不远处似隐有火光,莫尹抽回思绪,眉头一皱,双腿不自觉地一夹马腹,奔袭劳累了一整夜的战马勉勉强强地哒哒加速,他身边却是一阵风窜过,贺煊已先拍马前去察看了。
莫尹拨了拨黑马的耳朵,“怎么回事?连你也向着他,叫我先输一成?”
黑马甩了甩耳尖,无辜地喷了个响鼻。
算了,一时长短,也无需太过计较。
莫尹仍骑着黑马一面饮酒一面慢行,有主角在,庸城百姓应该是无忧了。
火光渐渐靠近,大漠的夜晚忽得变得有了光亮。
“先生——”
张志跑在最前头,手里举着火把,他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贺煊和他的亲卫队们骑着马护在一旁。
庸城内对那几个蛮子的处决已经完成,众人听贺煊的亲卫队说莫尹与贺煊在城外迎战蛮子的骑队,顿时都急了,亲卫们不断安抚,说都已解决了,然而百姓们却是说什么都不安心,张志抄了火把,招呼道:“随我去接莫先生!”
如此一呼百应,全城的百姓几乎都来了。
酒囊顿在唇边,莫尹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
张志过来给他牵马,程武也上来了,皱着眉道:“怎么一股酒味?”
贺煊远远看着被众人环绕的莫尹,勒着马对身边的亲卫道:“打听出他的底细了么?”
亲卫摇头,“还未来得及询问。”
贺煊微一点头,重新将目光看向莫尹,武功高强、通晓阵法、深得民心……这真不是个一般人物。
当夜,莫尹又回程家歇着了,贺煊怕半夜会有蛮族其他部落来寻仇,带领亲卫在城楼巡视。
莫尹累得很,手脚都僵硬了,从靴子里将脚硬拔出来,摸上去肌肉全是僵的,程武给他烧了热水,“洗洗吧。”
边境水很重要,莫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沐浴,擦洗干净后上了床,屋内火盆烧得暖融融的,莫尹嗓子沙哑道:“程武,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清了吗?”
“……还清了。”
程武声音也略有些沙哑,去年的恨,今年才终于解了,他忽的又蹲下身,无声地痛哭起来,哭了许久之后,他趴在莫尹床边,低声道:“谢谢你。”
莫尹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程武在一旁守着,他做了个城内特有的表示保佑的手势——一定是娘将这个人派来的,她让他救他,再让他帮他雪恨,一切都是注定的。
*
翌日,莫尹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他感觉四肢像是散了架似的,瘫累在床上一动不动,程武怕他出事,给他煮了好几个鸡蛋,让他多吃,补补元气。
莫尹不想吃鸡蛋,要吃炖羊肉。
程武连忙去别家借炖羊肉,很快就借回来满满当当的一海碗,热热乎乎的,莫尹懒得动,在床上坐着吃了,三口两口将一大海碗羊肉吃了个干净,又问程武要酒,这个程武就不给了,“咳嗽的人不能喝酒。”
莫尹也不跟他争,几句话将他打发走了,自己从床板下舀酒喝,嘴里咂了两口,感觉还是贺煊给的酒带劲,再喝程武这里的酒,就显得有些寡淡了,莫尹兴趣缺缺地放下酒瓢,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原来的部署。
他本打算借庸城为跳板进入军营,随机应变地或做军师幕僚,或亲自上阵在军中大展拳脚,只要控制住军队,就不愁没有权力。
可军队现在就在主角手里。
把贺煊赶下马?
莫尹虽然对贺煊的底细了解还不深,可看他出手和身边的亲卫就知道这没那么容易,主角嘛,哪有那么轻易被拉下马的?
那么就只能徐徐图之……
莫尹脑海中很快又勾勒出新的计划,他想得很投入,一直到门外有人叫门。
是程武,声音有些低沉不悦,“贺将军请你去喝酒。”
莫尹蹭的一下就从床上坐起了。
门外亲兵等候,来给莫尹牵马,莫尹也乐得有人伺候,懒懒地塌在马背上,所以贺煊在城楼下见到的莫尹便是懒洋洋仿佛没睡醒的模样。
贺煊不动声色道:“先生醒了?”
莫尹道:“先生?”
贺煊挑了下眉,“城中百姓皆称先生,我就入乡随俗吧。”
“随你。”
“酒呢?”莫尹打量贺煊。
白天见面,贺煊瞧上去愈加潇洒无匹,如一柄寒光内敛的宝刀,煊者,光明灿烂,与他这幽冥中爬出来的恶鬼的确是两面。
贺煊伸掌,“请——”
两人一齐上了城楼,正是夕阳时分,居高临下,大漠的夕阳瑰丽无比又变幻莫测,霞光一片紫红,如轻纱般笼罩在安静又危险的沙漠尽头。
贺煊与莫尹一人一个酒囊,贺煊道:“你武艺高强,颇通兵法,应当不只是个商人吧?”
莫尹喝了口酒,淡淡道:“年少曾随师傅学艺,只是后来并无成就,为免污了师傅名声,便当什么都没学过,只作个普通商人便好。”
“以你的身手,保不住家人?”
“只是没防备,先中了暗算。”
莫尹轻描淡写的,贺煊撇脸,看到他抬手饮酒时,白日里手腕上很清晰的一道红痕旧伤。
莫尹的身世背景,贺煊亲自来问城中人,问到的也不过皮毛,这是个很神秘的人,他身上似乎有故事,可他又是个极有才华的人,现在军中正是缺这样的人才。
“你到底是谁?”贺煊正色,语音之中压迫十足,他杀敌不止千数,年纪轻轻已杀气腾腾,气息威压之下,几乎没人能不服。
莫尹头也不偏,淡淡道:“我只是莫尹,”他答完才扭头看向贺煊,“愿报效家国,将军可敢将我收入帐下?”
四目相对之间,似有针锋相对的光芒闪过,贺煊一笑,“报国之心,死而后已,你愿报国,我何敢不收?”
贺煊抬起酒囊,莫尹也抬起酒囊,酒囊之间一碰,二人都饮了一大口酒,莫尹喝完,又是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贺煊道:“你这咳疾可是昨夜受了伤?”
莫尹摆了摆手,“老毛病了。”
“找大夫看过么?”
“不必,”莫尹将酒囊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心病,会有药来医的。”
他将酒囊抛掷过去,贺煊抬手一接,莫尹道:“这酒很不错,是什么酒?”贺煊道:“这是我亲手酿的酒,名为醉山河。”
莫尹笑了笑,他笑起来也是一股清冷气息,好似皎皎明月,银光生辉,叫贺煊微微一怔,却见莫尹倏然从腰中抽剑,手腕轻轻一抖,软剑直直一颤,寒芒从剑身闪到剑尖,杀意渐强,似有霜雪之气,与主人那冰冷面孔恰似人剑合一。
贺煊不由赞道:“好剑。”
深紫色的霞光已渐渐转红,暗色城楼之上,灰衫青袍,翩跹如雀,身姿如鹰,剑光如电,面色如雪,然而雪中又有一点红,恰似红梅傲骨,“醉里梦山河,孤身何处,行路难——”
那声音淡淡,却又深沉无比,贺煊心中又是微微一动,若有所感,在心中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谁知?”
莫尹一抬眼,贺煊将酒饮尽,抛了酒囊拔刀来和。
一柄剑、一把刀,刀剑共舞,大漠之中风沙弥漫,天地之间只有一轮残阳,满目红霞,孤城双璧,知己难寻。
太阳落下,月光洒满沙丘,贺煊双手捧刀,“愿请先生入营为军师。”
莫尹将软剑也捧在掌中,“愿与将军护守天下城。”
二人交换刀剑,贺煊接剑抱拳,道:“贺藏锋。”
莫尹接了刀,果真见那刀上刻了“藏锋”二字,他将刀柄垂下握刀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