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请各位监督。”

闪光灯噼里啪啦地闪得屏幕上一片花色。

时隔一年半,道歉的人换了一个,实时滚动的评价倒是没有那时糟糕。

对于普通的人来说,财务造假这种事离他们太远了,关系不到切身的利益,都嘻嘻哈哈地吃瓜讨论,实时讨论最多的居然是“友成这个太子爷长得真帅”,一片“老公我可以”“本来我是很生气的但是谁叫你太帅了就原谅你了”之类不相干的娱乐话语。

外行看热闹,内行才是真斗法。

合达瞬间翻脸,公告终止和友成的合作,瞬间又从友变敌,这次合达是卯足了劲想要把友成这艘老船给砸沉了,而且是彻彻底底,火烧连营,要不然破船还有三千钉,等友成喘过了那口气,后患无穷。

裴明疏一力应战,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忙得日夜颠倒,还要时常去医院察看裴竟友的情况。

所幸裴竟友经手术后恢复得不错,裴明疏的意思是想让他以养病为重,公司的事先不要操心了,然而裴竟友却是咽不下那口气,他原本就性情刚硬独断,突然被人从背后这么捅了一刀,让他怎么甘心?

没过几天,裴竟友就让医生帮他将病床和一并设施都转移回到裴宅去,好方便办公掌控局势。

以前越锡云重病时在四楼养病,四楼做过改造,整好合适。

裴竟友躺在过世妻子躺过的病床上,心中不知怎么涌上一股悲凉,竟然默默掉了眼泪。

裴明疏在旁边用手帕为他擦拭面孔,发现裴竟友的头发白了大半。

“爸爸,别太难过,”裴明疏低声道,“这不过是个小挫折,会过去的。”

裴竟友按住手帕捂住脸,轻轻摆了摆手。

他刚强了大半辈子,前年开始却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身体上吃不消倒还是其次,公司里的事情才更让他操心难捱,精神与身体上形成了恶性循环,他感觉到一种向下的力量在拉扯着他,要让他坠落,裴明疏回国之后,他才稍稍感到轻松了许多。

没想到过去埋的雷最终还是爆了。

裴竟友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又慢慢想开了。

有的时候不破不立,就像他的身体一样,一直那么硬拖着难受也没什么益处,反倒是趁这个机会动了手术,才能真正能够好起来。

放下手帕,裴竟友眼中闪烁着精光,“你放心,我还没到老得爬不起来的时候。”

裴明疏知道裴竟友不会就这么一蹶不振,当下也不再劝他休息。

“阿清呢?”裴竟友道,手术结束后他在医院里见过裴清几次,就是父子间没说上什么话。

“他在楼下休息。”

裴明疏补充道:“这两天公司内部事务都是由他处理的,他也很忙。”

裴竟友点了点头,神色又变得伤感,伤感过后又扬起淡淡的笑容,“我有你们两个这么争气的儿子,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怕了。”

说到最后,言语之中又有狠辣深沉。

裴明疏明白他的意思。

财务造假这种事是要命的关窍,一般人是不可能接触到那些机密文件的,算来算去,有可能泄密的人,十根手指头都不到。

再加上合达即刻发难,简直有恃无恐地像在打配合似的。

毫无疑问,内部有人反水投诚到了对面。

而这人的级别一定相当的高。

裴竟友在商场上一贯属于比较独断专行的人物,所有的心腹高层都是他一手挑选培养,也是一齐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的,其中不乏一些“老战友”,这些人无论是谁背叛了,对裴竟友来说都是一场很大的打击,所以他才会看到新闻时急火攻心,直接昏死过去。

这下做完手术回到家里养病,裴竟友也没法安心,一心一意想要先揪出这个背后捅刀子的人,裴明疏当然也想揪出这个人,只是现在局势紧张,这个人当时没有跳出来投奔合达,这时一定潜伏得更深了。

商场之幽暗险恶,裴竟友经历过许多,越是这样,他越是斗志昂扬,他是天生在生意场上搏斗的好手,即使身体还在恢复,刚才还无限伤感,现在整个脸上的表情已经显出狰狞的跃跃欲试。

裴明疏又劝慰了几句,这时丁默海进来了,裴明疏从病床旁起身,过去小声嘱咐丁默海注意分寸,不要过分刺激和劳累裴竟友,丁默海恭谨地点头,“好的大少,您放心,这两天您也累坏了,下去休息一下吧。”

裴明疏回头又看了一眼。

裴竟友躺在床上,远远看去还是很虚弱,早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强悍无比的父亲了。

裴明疏收回了视线。

佣人们早就预备好了热饭热菜,裴明疏一下楼,就马上端了出来。

裴明疏摆了摆手,他现在没胃口。

“裴清和小尹吃过了吗?”

佣人踌躇道:“都一直没出来呢,我们送到小尹房间去了,不知道他们吃没吃。”

裴明疏点了下头,看向莫尹房间的方向。

现在形势风雨如晦,他也没心情去想那些私事,莫尹肯定也正在担惊受怕,有裴清陪着也好过一些,两个人也能互相安慰。

裴明疏垂下脸,心情仍旧是很复杂。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在有些事情上会是那么瞻前顾后。

没有胃口,也没有睡意,裴明疏干脆继续上楼工作,合达咬得很紧,一点不肯放松,很显然这次是不可能再有退让合作的机会了,其实当时合达突然示好服软,裴明疏就觉得很奇怪,只是直觉没有办法替代经验做决定,现在看来,那时合达一定就和什么人联系上了,这才决定先蛰伏麻痹,再行反击。

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

裴明疏皱着眉察看手上的文件,手指将烟送入唇缝深深地吸了一口。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敲了敲门。

裴明疏抬起眼,见是个年纪看上去很轻的佣人,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什么事?”

一般来说,佣人没得到允许是不能上他这层楼的。

佣人从身后转出推车,小心翼翼道:“小尹他煮了点粥。”

裴明疏神情顿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道:“进来吧。”

佣人连忙把推车送进来。

粥就是很普通的蔬菜粥,米粒雪白,里面绿色叶片丝丝缕缕地掺杂在里面,让人感觉很清爽,吃起来也是淡淡的,裴明疏嚼到一点脆甜的马蹄,面上表情不由松弛了许多。

“他还没睡?”

“是的,现在应该在花园里吧。”

裴明疏放下调羹,“大半夜的,他去花园里干什么?”

佣人道:“他说在厨房待得有点热,出去散散热气再睡。”

裴明疏又追问道:“裴清呢?”

“二少早上楼去了。”

裴明疏静默一会儿,立刻就想明白了莫尹是陪了裴清吃完晚饭,裴清上楼之后,他才又出来去厨房煮粥,然后又去了花园。

裴明疏对佣人道:“你去休息吧。”

佣人眼神看向他桌上的粥碗。

“没关系,我自己会收拾的。”

等佣人下去之后,裴明疏走到露台,深夜的花园一切都是模糊的,夜色中连花的颜色都染上了阴影,裴明疏看不清楼下的情形,不知道莫尹是不是仍然在花园里,他是在等他吗……

手掌按在冰凉的栏杆上,裴明疏目光射向无尽幽暗的花园,过了大约十来秒,或许还要更短一些,裴明疏转身回到屋内,随手抄起一旁的大衣披上,进入了电梯。

楼下灯光昏暗,佣人们或睡或藏,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裴明疏缓步走到花园,他顺着花园的小径慢慢行走,边走边看,他不能出声呼唤,只能静静地寻觅这里是否有那个单薄又挺直的身影。

一路过去,裴明疏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花的冷香、草的芬芳,他一面走,一面又有点后悔,感觉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冲动和一厢情愿。

脚步顿在黑暗之中,裴明疏环顾四周,周围一片黑暗,没有风,花树都是静的,只有心是乱的。

他自嘲一笑,慢慢转过身。

就在那么一个转身时,器物在地面滚动的细碎声音传入耳膜,裴明疏下意识地回头。

莫尹就在离他不远处,冬日的雪梅掩映,点缀的细长条绿叶挡在他身前,他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拨开了身前的绿叶白梅,双眼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裴明疏的方向。

他们有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只是静静看着,好像都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似的。

又是莫尹率先移开了目光,他放下手,任由那暗绿的叶片挡住自己,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裴明疏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去。

莫尹低着头,花园里是有地灯的,只是晚上很暗很暗,还比不上天上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打在莫尹的头顶,让他的乌发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裴明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包住莫尹的耳朵,低声道:“耳朵要掉了。”

莫尹浑身一颤,轻转了下脸,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开来,仍然是低着头不看裴明疏。

花园为了尽可能地保留原样,铺设的这条通道并不十分宽阔,狭窄地只能面对面容下彼此。

裴明疏微微俯身,手掌又盖在莫尹手上。

莫尹的手冰冰凉凉的,又很单薄。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

裴明疏握了很久,才道:“粥很好喝。”

莫尹依旧没说话,他一直低着头,从刚开始和裴明疏对视那一眼之后,就没再看过裴明疏。

裴明疏忽然很想看看莫尹现在的表情。

他紧紧地握着莫尹的手,说:“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莫尹终于抬起了脸,他的表情和裴明疏想的一样,是一种强作镇定的平静,还有筑起的厚厚壁垒,“你注意身体。”

说出来的话客客气气的,一点逾越都没有,却是在裴明疏的心里掀起了重重波澜,因为他知道,对于莫尹来说,每一次的主动都是多么不容易。

莫尹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裴明疏看着他离开。

上一次在学校里,他也是这样目送着莫尹离开。

那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忙合作案,财务造假暴雷之后,他又忙着收拾烂摊子,他忙得没有丁点时间去想别的事,可是为什么那种复杂的情绪没有消退,反而只增不减,越来越浓烈了呢?

莫尹回到房间,把身上的厚外套脱掉,房间里很暖和,他搓了下手心,轮椅推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裴明疏还站在花园里。

身影挺拔而孤傲。

俩兄弟看似完全不同,可在某些方面却是奇妙的相似。

莫尹嘴角笑容若有似无。

自制力也是消耗品。

尤其是在这样动荡的环境下,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有时候越是想要克制,就越是会克制不住。

就像是人身体上哪里不舒服一样,越是在意,就越是存在感强烈。

莫尹放下窗帘,嘴角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

——也该是时候了。

手机拨通电话。

“张总,还没睡吧?”

“这用不着我来帮忙吧。”

“我当然是有事情和你商量了。”

莫尹手指拨弄着黑白相间的卡片,不紧不慢道:“其实友成除了财务问题之外,还做过一些不怎么合法合规的事情,不知道张总有没有兴趣帮一位无辜市民翻翻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