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清晨,裴竟友在饭桌上对两个儿子各自都说了些鼓励的话,他看上去心情很好,高声谈笑,声如洪钟,状态比去年同期被829事件搞得疲惫不堪的模样要好上许多,因为太高兴,还多服了点药,他的心脏病不能受太大的刺激,需要控制情绪。
“明疏,阿清,”裴竟友两面都温和地呼唤了一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今天你们不管谁胜出,爸爸都希望另一个能全力辅助,好吗?”
他最后说时看向的是裴清。
裴清脸色冷淡,低着头喝粥,裴竟友笑了笑,又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点了点头,说“当然”。
莫尹跟裴清坐在一侧,也低着头喝粥,他一只手挠了下耳侧,很自然地垂下去,手指轻碰了碰裴清的大腿,裴清侧过脸,莫尹睫毛低垂,看上去像是在专心喝粥,裴清转过脸,对着裴竟友的方向“嗯”了一声,裴竟友拍掌大笑,显然是心情好极了,裴明疏在父亲的笑声中看向斜对的莫尹,莫尹在吃粥,嘴上湿红。
这么重要的日子,裴清仍然是自己送莫尹上学,把莫尹抱上车,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定定地看,他知道那是裴明疏,裴明疏看不惯,那是裴明疏的事,裴清上车前回了下头,果然是裴明疏,单手插着口袋正站在台阶上远远地向他们那里看,裴清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脸,替莫尹关上车门。
到学校门口,裴清停了车,他解了安全带,袖子又被拉住,莫尹凑过来,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一切顺利。”
裴清转过脸,莫尹眼睛明朗干净,像秋日的天空。
车外人来人往,车窗从外面看不到里面,能看到裴清也不在乎,他低头亲了下莫尹的嘴唇,“晚上来接你。”
莫尹还是没放开他的袖子,“几点竞案?”
“10点开始。”
“太好了,那个时间我已经下课了,”莫尹笑,“可以给我直播吗?”
裴清也笑了笑,“恐怕不行。”
“好吧。”
莫尹面露遗憾,他视线温柔地在裴清脸上逡巡,嘴角笑容浅浅,“放心,我有预感,你会赢的。”
*
这次合作方案很受重视,合达也派了人来,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裴竟友坐在最后,和合达的人谈笑风生,一点之前的龃龉都看不出来,身后坐着几个公司的大股东和高层,裴明疏和裴清分坐两侧,两人身后都是一群人,男男女女高高低低地凑在一起小声商议。
裴明疏身侧的两个顾问小声地和裴明疏最后确认发言的细节,裴明疏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可。
耳边声音轻轻,裴明疏抬起眼,看到对面裴清紧绷的脸色在掏出手机时变得柔和,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点击,应该是回复谁的信息,裴清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抬起眼和裴明疏对上,眼神一如既往的冷。
裴明疏移开视线,头微微向后仰了仰,继续和顾问交流。
又过了一会儿,丁默海到裴竟友身边轻声说人齐了,裴竟友便笑呵呵地宣布竞案开始,反正打擂台的是他的两个亲儿子,在他这里是没什么得失的,所以态度和气氛都很轻松。
“谁先来?”裴竟友左右看了两个儿子。
裴明疏向裴清方向伸了伸手。
无论从年龄、资历、职位来看,裴清都要略逊一筹,理所当然应该先做发表,裴清也没推辞,转头跟负责发言的顾问交待了两句,顾问略一点头,带着文件夹起身上场。
灯光暗下,全场的人都齐齐将目光投向代表发言的顾问。
顾问头发半白,是个儒雅的中年人,一副金丝边眼镜半挂着,他是公司中层,由裴清一手挑中,场合隆重,数十双眼睛盯着,他暗暗调整呼吸,有条不紊地做陈述。
站在台上,光线昏暗,发言的顾问只看到黑压压的头顶,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裴明疏那边的人群在他发言几分钟后就脸色大变,坐在裴明疏身侧的顾问更是立刻探身过去,“大少?”
裴明疏原本注视着台上的视线慢慢扫向对面,会议室窗帘拉得很紧,透不进太多光,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人脸,让人感觉到环境异常的晦暗。
一瞬间,时间仿佛有所静止。
身后团队隐隐都已经开始骚动,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从后方传来。
裴明疏从瞬间的静止中抽出情绪,向后抬了抬手,他身后的顾问秘书们只能强压下议论,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台上和对面作不断切换。
裴明疏这边的异常情况持续了大约有一两分钟,裴清在对面也注意到了,他扫了一眼,看不太清也不大关心,视线在昏暗中冷淡地射出又收回,继续专心听自己顾问的发言。
莫尹的那几个点子确实很亮眼,团队经过讨论后重新调整了方案,弥补了他之前没有发现的一些漏洞,现在整个方案都已经很圆融,他不相信会输给裴明疏多少。
顾问发言完毕,灯亮,掌声起。
裴竟友很惊喜。
虽然他一开始就跟裴明疏说了会把首个合作案交给裴明疏来做,但那是他基于对两人现阶段能力的判断,觉得裴明疏比裴清更能胜任这个重要的合作案,只是他没想到裴清比他想象得还要出色。
裴竟友边鼓掌边不住地将赞赏的目光投向裴清,身边合达的代表也是低声称赞,连连夸“虎父无犬子”。
裴明疏还没发言,裴竟友也不好作出太明面上的过分欣喜,对着裴清的方向点了两下头后收敛了喜色,“方案做得不错。”转脸又看向裴明疏,用眼神示意裴明疏也可以开始了。
裴明疏看着对面波澜不惊的裴清,他身后的顾问团或拿文件或拿电脑,都是脸色凝重地看着裴明疏,等他来拿主意。
“明疏?”裴竟友问了一声。
裴明疏看向裴竟友,面色沉静。
“裴清的方案很完美。”
裴竟友微笑点头。
“我支持他的方案。”
裴明疏轻描淡写道。
他话音刚落下,裴明疏一侧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小幅度低头叹气的动作。
裴竟友怔在当场。
这是什么意思?
裴清也将视线重投向对面。
裴明疏面上神情看不出什么,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对上裴清的视线,他笑了笑,说:“恭喜。”说完,就不紧不慢地鼓了掌,他身后的人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鼓掌,只是神情和目光没有裴明疏镇定,仿佛是有些隐情的样子。
裴竟友回过了神,他不知道裴明疏突然这是搞的哪一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连忙也笑着鼓掌,“不错不错,裴清后来居上,那就……”他看向裴明疏,又看向裴清,裴清眉头微皱,显然也是没料到这样诡异的情况,裴竟友心脏微微发紧,笑容满面道:“让明疏好好配合裴清执行这次的方案,张总,你说呢?”他最后转脸向着合达的代表张华超,张华超微笑点头,“我对这个方案是很满意的。”
“好,好,满意就好。”
裴竟友顺势起身鼓掌,在场的人当然也察觉到了今天公开竞案的诡异之处,但也只能一齐起身鼓掌,就连裴清一方的人都忍不住互相附耳议论,不知道裴明疏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
裴清没有鼓掌,只是跟着站起身,视线看向对面的裴明疏,裴明疏也正看着他,面上带着淡淡笑容,看不出什么别的深意。
周围的人已经围上来恭喜,裴清被人群挡住,只能先应和,隐约地看到裴明疏已经带着团队的人离开会议室,他收回视线,和合达的人握手。
竞案结束,各方先各自休息,裴竟友先满面春风地送走了合达的人,随后立刻把裴明疏叫到了办公室。
“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竟友手指哆哆地点在办公桌上,目光如鹰般审视着裴明疏,“明疏,你可不是会临阵逃脱的人,你知道我是想交给你做的。”
裴明疏面色淡淡,“裴清的方案很好,那就让他来做,有什么不好吗?”
“阿清这次做得是很好,”裴竟友皱着眉道,“可是你今天这样的行为很反常,明疏,你到底怎么回事?把你的方案给我看看。”
“没这个必要吧。”
裴竟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你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没有,”裴明疏目光平静,“裴清技高一筹,出于对公司利益的考量,我认为选择他的方案没有任何问题。”
这边父子俩正在交涉,裴清那却是一片欢腾,不管裴明疏为什么不战而退,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胜利和鼓舞,在今天的竞案开始之前,他们几乎都不觉得能赢过裴明疏的团队,众人在办公室里先口头欢呼庆祝了一阵后,裴清让众人挑选庆功的饭店,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事情是有诡异之处,像裴明疏这样的人,作出类似弃权的举动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裴明疏也不可能是故意想让他,裴清现在还搞不清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曲折,可是涌上来的喜悦心情的确是真的。
这样的心情在这个世界上此刻能够感同身受和他共享的或许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回家了吗?”
“已经到了。”
莫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滴水打下去泛出涟漪,“赢了吗?”
裴清屏息片刻,作出了回应。
“嗯。”
电话那头,莫尹久久不言。
唯有两人的呼吸遥远地互相传递、缠绕,就像他们无数个秘密分享的瞬间一样,无需任何语言,有一些更深切的东西代替了语言去发声共鸣。
裴清听到莫尹笑了笑。
然后,他的声音传到裴清耳朵里,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裴清,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比任何人差。”
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攥住了,又酸又疼又麻可是又有一种别样的甜蜜,那是一种苦了很久才等到的甜。
裴清道:“在家等我。”
将自己的信用卡交给副手,裴清交代了几句,大步流星地出了办公室,身后还有掌声和欢呼,他单手插兜,单手向后摆了摆,几步走到专用电梯前按下。
心情前所未有的兴奋,像是真正得到了自由。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裴清脸上的笑容却是慢慢敛去了。
电梯里的是裴明疏。
兄弟两人隔着电梯门对视一眼,裴明疏嘴角微勾,风度翩翩地一点头,向左侧让了让,像是丝毫没有异常,裴清也镇定下来,微一点头,进入了电梯。
下去五层,直到裴明疏出电梯,两人都毫无交谈。
裴清看着裴明疏离开的背影,感觉到裴明疏今天很反常。
一向很会做敷衍表面功夫的人,刚才那一瞬间对视时,看他的眼神却好像没有往常那么温和。
电梯门关上,裴清笑了笑。
他现在好像终于有点明白裴明疏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那么从容又那么高高在上了。
赢的人的确是有资格高姿态一些。
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去,下车把钥匙交给佣人,裴清问:“莫尹呢?”
佣人忙道:“在花园吧。”
花园里百合已经逐渐要开败,那一片白似是蒙上了些许阴影,重重掩映之下,轮椅中单薄的身影正抱着一束半开半闭的百合花低头轻嗅,他好像是听到了脚步声,慢慢抬起了脸,午后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整张脸都萦绕着温暖的光晕,看到来人就笑了起来。
裴清过去把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莫尹手里的百合花散了一地,双臂搂着裴清的脖子,脸颊靠在裴清的脸颊边,他的温度、呼吸甚至血管流淌的脉动都和裴清紧紧相依着。
“有人。”
莫尹在裴清耳边轻轻提醒道。
裴清手臂略微松了松,脸颊交错开一点,和莫尹带笑的眼对视,莫尹笑道:“赢了这么开心?”
裴清静静看他,眼神很深沉,“我们的方案赢了。”
“我早就猜到了,”莫尹脸上洋溢着笑容,“早上我不就说了吗?你会赢的。”
花园里毕竟人多眼杂,已经有许多视线仿佛偷偷在看,裴清不喜欢那种探究的视线,把莫尹放下,道:“进去说。”
裴清把莫尹推回了房间,才重又将人抱起,莫尹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恭喜。”
裴清回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力道很轻柔。
两人对视片刻后,很快地就相拥相吻。
裴清托抱着莫尹一直到窗边的沙发单膝跪下,抬手把窗帘拉上,房间里瞬间黯淡下去,沙发上一半阳光灿烂,一半阴影丛生,裴清在不见光的阴影处把莫尹吻得喘不上来气,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外冷内热,强硬又热烈。
细细密密地吻了很久才停下来说话。
“这样啊,”莫尹道,“那的确是很奇怪,”房间里窗帘拉得死死的,莫尹靠在裴清的胸膛上,低声道,“他为什么就这么放弃了呢?”
“不知道。”
“也许是他知难而退,觉得自己的方案不如你,干脆就放弃了。”
“不会,”裴清道,“他不是那种会轻易选择放弃的人,”他瞥下眼看向莫尹,“一定是出现了什么他无法掌控的意外。”
*
“有内鬼,一定是有内鬼。”
“大少,这绝对不是巧合,不可能会和我们方案撞得那么厉害。”
“贸然怀疑内部人员,你觉得你的发言理智吗?”
“你的意思是这世界上真的有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创意链?我告诉你,这绝对是有人泄密,”顾问直接拿了手机放在桌上,“我可以接受排查。”气得脸红脖子着粗地看向一直静静不说话的裴明疏,“大少,您的意思呢?”
顾问团和秘书们各自推诿,吵得很凶。
他们现在卖力互咬,并非内斗,而是借此互证清白的一出戏,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大少表面看上去性情温和,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谁要是哪怕是被怀疑到一分,那就很有可能被直接踢出公司。
裴明疏一直低垂着眼,看样子甚至还有些意兴阑珊,等众人吵得声浪渐低后,才举重若轻般道:“你们都是我很信任的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怀疑你们。”
众人表情仍是凝重。
不知道是谁突然道:“既然鬼不在我们中间,那鬼在哪呢?”
他身边的人几乎像是有准备般接上:“大少这段时间一直在家里办公,会不会……”
裴明疏抬起眼。
说话的两人立刻低下了头,噤若寒蝉,连带着其他人也纷纷垂首避让裴明疏的视线。
办公室内寂静许久,裴明疏道:“在我面前演一出戏就够了,不用一出接一出的。”
众人顿时背上都快冒出冷汗,不再多说。
裴明疏转过脸,看向窗外灿烂的阳光。
他记得,他去年接莫尹回裴宅时,也是这样美好的一个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