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光森森,窗内暖光如火。
明亮的灯光刺得沉睡的小景教授皱紧了眉头,也刺穿了他一根根分明的睫毛。
封照野凝视着他,莫名就觉得,那因为睡不安稳而颤抖的睫毛,就好像搔在他的心口处。
“嘉嘉。”封照野轻声喊他。
景长嘉趴在桌上睡着,似乎是听见了声音却不想起来,皱着眉把脑袋往自己的臂弯里埋。
封照野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动作像极了睡着了却怕光,就用毛绒绒的小爪子捂脸的小猫一样。
他躬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景长嘉。
“唔……”景长嘉被他的动作惊醒了,他睡梦中迷糊地睁眼看了一眼。
“我带你去睡,别在桌子上趴着,不舒服。”封照野柔声说。
景长嘉闻言就闭上了眼,将脸往封照野肩窝一埋,极其放心地再次睡了过去。
封照野将他抱回床上,放下景长嘉的一瞬间,他突然注意到了景长嘉本能的瑟缩了一下。
封照野眉头一皱,动作放得更轻了:“身上疼?”
景长嘉没有回答,只蜷缩着把脸往枕头里埋。
生命泉的供暖系统非常优秀,是利用了他们自己的超算中心与其他未开放系统对整个区域进行供暖。可海边的环境加上最近连日的大雪,还是让景长嘉的身体有些不舒服。
像是有看不见的针在骨头里这里扎一下,那里碰一下。时而酸软、时而刺痛。
封照野动作轻柔地脱掉了景长嘉的衣服鞋袜,用被子将他严严实实地盖牢了,才在床边坐了下来。
被窝的温暖缓缓安抚着骨头里的刺痛。景长嘉在睡梦中慢慢地放松了身体,封照野紧皱的眉头也随着他的动静舒缓。
“嘉嘉……”封照野极轻地喊他,“小景教授。”
他慢慢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碰触景长嘉睡得红润的脸颊。可手伸出去,却又顿在了那里。
最终,也只是理了理景长嘉凌乱的刘海。封照野收回手,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
一年前,他想不到他们的关系会有这么亲近的时候。
两年前,他也不敢想他们还会变成朋友。
三年前,他只期望着景长嘉能够快点苏醒。
四年前……
四年前,他第一次经历那样沉痛的懊悔与绝望。
懊悔着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对景长嘉伸出友谊之手。
绝望着或许这一生,他都再也不会拥有走向景长嘉的机会。
他们做不了朋友,成不了恋人。他永远都是那个讨厌的高中同学。
“小景同学,”封照野再次伸出手,手指轻柔地贴了贴景长嘉的脸颊,“你到底怎么想的?”
沉睡的景长嘉侧了侧头,过长的头发轻轻落进了封照野的手中。
……
景长嘉很少累成这样。
大多数时候,只有使用了精神类药剂,他的精力才会透支得连记忆图书馆都进不去。
而这一次,他虽然进了记忆图书馆,可进去之后,他几乎是倒头就睡。
图书馆上漂浮的云朵似乎化作了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数理符号,它们从天而降将他包裹,就连在梦里似乎都在不停的排列组合。
蒲公英一样的系统在他身边蹦来跳去,问他:“你有新灵感了吗?”
景长嘉昏昏沉沉,答不出来。
于是系统就像蒲公英一样散开了:“凯库勒做梦能梦见苯环结构;拉马努金在梦里提出拉马努金猜想;勒维在梦里设计了神经冲动实验。你为什么就不能在梦里——”
“证明霍奇猜想?”
景长嘉猛地坐起身,额头上都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系统,系统系统。”他连声喊。
系统冷静地回答:“我在,宿主。”
景长嘉心如鼓擂,听见它平静的声音,就慢慢吐出一口气:“没事了,我听见你冲着我大喊大叫,应该是在做梦。”
系统沉默了下来。
景长嘉从它这诡异的沉默里,察觉到了不寻常:“……是你?”
“我以为,这能刺激宿主的灵感。”系统说,“经过对本世界的资料分析,那么多伟大的发现都是从梦里获得。”
景长嘉:“……”
景长嘉揉了把脸,用力叹了口气:“好意心领,下次别干了。”
他要是在梦里就能把代数与拓扑连接起来,那他就是路上行走的数学圣人了。
他起床洗漱完毕走进书房,就见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已经恢复了整洁。满地凌乱的草稿纸被细心地整理好放在了书桌上,而他的电脑与笔记本却完全没有被动过,依然那样敞开着摆放。
景长嘉对着这个场景,既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无与伦比的熨帖。
封照野怎么能把一切的事情都做得这样的恰到好处。
于是吃饭的时候,景长嘉就问了出来。
封照野面色平静地给他舀了一碗奶油蘑菇汤:“因为我自己也这样。草稿可以动,正在进行的工作不能碰。”
景长嘉闻言一怔,随后忍俊不禁地道:“封照野,我们为什么没有早点变成朋友。”
“因为那时候,有个人看不到我。”封照野轻哼一声,“吃饭。”
“哪有?”景长嘉给自己喊冤,“我那时候难道不是满眼都是你吗?”
封照野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景教授,你那时候叫满眼都是第一。谁是第一你看谁。”
景长嘉想了想,大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为了保持第一,吃了饭我要继续工作了。”
他有了灵感,就一刻也不想歇下来。只是睡过一晚后,那些汹涌的灵感已经四散。他需要一点时间把他们找回来。
景长嘉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封照野则被怀特拖出去扫雪。
连日的大雪停了,可外面的积雪还深。等系统融雪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被关了一个周的研究员们早就按捺不住,呼朋唤友扛着工具就去翻窗。
出门后的第一个工作,就是除大门处的雪。
萨洛斯实验室那老旧的双开大门被雪堵得一点都推不开。
怀特一边铲一边冲封照野抱怨:“我早就和阿帝兹说了,这个门得升级。他偏觉得这种老式大门才配这栋楼。”
阿帝兹正在窗上,一听这话立刻大声道:“生命泉几十年都遇不到这种大雪,你要我为了几十年遇不到的事情再花几十万?还不如以后整栋楼推倒重建。”
“那你现在就重建!立刻,马上!”
他俩在背后斗嘴,封照野已经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了大门边上开始铲雪。没一会儿,其他科研人员也从另外的窗户翻了出来,与他一起扫雪。
大门能打开后,他们就用小拖车拖出了一车的融雪剂,喷洒在门前窗下。
封照野在雪里慢慢挪。挪着挪着,就挪到了景长嘉书房的窗外。
小景教授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笔,正在垂眸思索。人刚一靠近,光影的变化就让景长嘉抬起了头。
一见封照野,景长嘉立刻笑了起来。他起身推开窗户,清凌凌的空气顿时冲散了屋内的热气:“不是出不去吗?”
“翻窗。”封照野伸手去关窗,“去穿外套,不然吹了冷风你又不舒服。”
景长嘉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却也没去穿衣服。他看着封照野,窗外的雪将暗淡的天光衬得发亮,封照野穿着黑衣站在雪里,几乎抢夺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窗户被关紧了,景长嘉伸出手,又推开了一道小缝:“封照野。”
封照野微微倾身,贴像了窗:“嘉嘉?”
“雪停了,我们可以回去了。”景长嘉说。
封照野没有异议:“好。”
来的时候两人行李都还算轻便,等到要飞回顿涅瑟斯,仅仅只是草稿纸与笔记,都整理了一个小行李箱。
准备走的那天,获得了第一届九章奖生物医学奖的瓦伦蒂娜女士,也恰好从龙夏飞回了生命泉。
她在得奖后,受到了玉京医科大学的邀请,前往玉京医科大学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交流访问。
在那里,她见到了许许多多的患者,也与更多的经验与理论都异常丰富的专家们进行了学术上的交流。
她带着满腔的收获与心得回了生命泉,又异常不舍地跟着阿帝兹去送景长嘉与封照野。
“如果以后你要回龙夏,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瓦伦蒂娜说,“我很乐意再接受你的邀请,去你就职的高校所属医学院访问。”
“多谢您的慷慨。”景长嘉笑道,“我也很期待未来有一天,能够与您合作。”
“当然,我也非常期盼与你合作,我无比期待这一天早些到来。”瓦伦蒂娜张开手臂拥抱了他与封照野,“一路顺风,小伙子们。学术上有任何的问题,都可以来询问我们。当然,我也只能提供免疫方向的帮助。”
阿帝兹哈哈大笑:“没关系,瓦伦蒂娜不擅长的地方,还有我们萨洛斯。”
从生命泉飞回顿涅瑟斯,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等两人回到暌违已久的小别墅时,已经是个夜晚。
景长嘉将装满了草稿纸与笔记本的小行李箱拎进书房,将需要的资料一一摆了出来。
顿涅瑟斯的春季学期已经开学一个月,他明天就要回去继续给学生们上课,同时……在生命泉做出的工作,也可以发一篇论文了。
他来了顿涅瑟斯一趟,不管是校长麦迪南,还是系主任威尔逊,都对他抱有了最大的善意。他应该给顿涅瑟斯留点什么。
然后……就像在生命泉他对封照野说的那样。
雪停了,他们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