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真的能在毕业前刊登出版,那景长嘉不用路乘川提,都会送他一本。
可现在已经十一月末,能不能赶上毕业前刊登出版,景长嘉自己也没底。
但他不知道的是,像他这样出过重量级成果的数学家,在各个学术编辑的工作邮箱里,都有特别标识。
当数学年报主编拜姆林听见电脑发出提示音时,他正准备上床休息。
“噢老天,是谁准备休息了都没有关闭工作邮件?”拜姆林披着睡衣嘟嘟囔囔,“我可真是个敬业的数学人。”
他慢慢悠悠地拉开椅子坐下:“让我看看是哪位老家伙做出来了新成果。必须得是新成果。”
正特征域的奇点可以解消,就意味着他们重新拥有了一片广袤蓝海。随手一捞说不定就有一个猜想变成定理。
在这样的兴奋时刻,退休数学家拜姆林先生却一直没有见到让他眼前一亮的新成果,这让他十分不满。
现在他只想看新成果。只有新成果才值得他坐起来加班。
睡眠状态的电脑重新亮起,拜姆林漫不经心地输入密码进入桌面,他凝视着邮件里的高亮来信,突然一蹦而起:“哦,上帝!”
屏幕安静的亮着,照亮了拜姆林震惊到有些恐慌的脸。
上帝啊,您难道在东方降临了?
……
黑暗之中,有人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人头发花白,身形圆润。颓丧地倚靠着冷稻草倒在角落里。远远一看几乎像一具尸体。
“吱——吱吱——”
有老鼠贴着墙钻过木栅栏走了过来,那人猛地跳起,循着声音往前一扑:“鼠大仙!鼠大仙!”
大灰老鼠吓得一惊,慌不择路地往一旁窜去。
“别走!鼠大仙!你别走!”圆润的身体在黑暗中打了个转,“鼠大仙,你就在这儿。你陪我说说话鼠大仙——”
他头昏眼花的停住脚,眼前是只能照亮一角的昏暗烛火,耳朵里只有自己喊叫出来的回声。这样绝对的寂静里,哪里有什么老鼠?
虞德年猛地一个哆嗦,又惊又惧地缩回了稻草里。
那些回音好似鬼声,拖着长长的音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虞德年耳朵里钻。
“仙儿……”
“仙儿——”
“啊!”虞德年尖叫一声,他猛地趴地抱紧塌掉的冷稻草,身体一个劲儿的抖:“有人吗?有人吗……我招,我都招……蔺指挥使,蔺获!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要下地狱!云中殿下,殿下你救救我……救救我——”
声音突兀的一止。
寂静的黑暗中,无数的“我”在回荡。
虞德年突然跪直了身体,直愣愣地扭头。
他双眼瞪得浑圆,明亮得好似两团鬼火。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突然一把撒开稻草,四肢并用地朝着角落爬去,对着镇抚司狱的木头柱子用力磕头:“殿下,殿下——殿下我再也不敢了,殿下你救救我!”
蔺获就坐在他对面的牢房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虞德年开始磕头,他的表情才有了一丝惊诧。
这竟是……疯了?
“疯了?”杨以恒诧异地看向蔺获,“这才几日,竟已经疯了?你们镇抚司狱做了什么?!”
虞德年是他哥给他留下的老臣,他原本没想过这么快动他。
“什么也没做。”蔺获低头躬身,“当日云中殿下入狱是什么模样,今日虞德年入狱也如是。虞德年乃是朝廷重臣,没有陛下旨意,臣不敢用刑。”
杨以恒却不信:“一样的?一样的为何他这就疯了?”
这才几日?他哥在镇抚司狱里半个多月,还能有力气来气他。虞德年混了大半辈子的朝堂,便是五六日也撑不住?
蔺获没有回答。
他满脑子都是虞德年对着木头拼命磕头的模样。
虞德年只有几日就疯了。可无咎在同样的环境里竟住了半月有余……他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他气他冲动,气他决绝,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蔺获闭上了眼。
得不到蔺获的回答,杨以恒也渐渐僵住了。
“朕不信!”他猛地起身,“来人!把虞德年给朕带过来!”
王公公刚退至殿门,又听杨以恒说:“不,朕亲自去看!”
镇抚司狱在宫外,皇帝要亲自去看这原本很不合规矩。可不管是蔺获还是王公公,谁都没提规矩。
蓝翎卫护着杨以恒匆匆移驾前往镇抚司狱。
这间臭名昭著的牢狱只有一半建在地上,另一半则在地下。刚迈入狱中,春日的暖意就尽数褪去,变成了有些刺骨的寒意。
越是往下,越是冷寂。
连往下走了两层,连脚步声都能带起回音。
杨以恒突然有些怯了。
眼前是一扇木质的牢门。门用得久了,上面浸满了陈旧的血渍。从那门上裂开的木洞里,似乎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幽幽喊声。
他停在这里,不敢迈步。
可蔺获只当未懂,他两步上前直接打开了牢门——
“殿下……”
“殿下——”
虞德年撕心裂肺地声音顿时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
杨以恒面色猛地一沉,心中升起的怒火瞬间烧融了因愧疚而产生的怯懦。他大步走进镇抚司狱,循声一路走到虞德年的牢门之外。
这身形圆润,贯会寻墙头屈膝的老头虽蓬头垢面,可也看得出没有被人行过刑。他此时被人束在牢房木柱上,竟然还试图去磕头。
“殿下,殿下!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唯一能决定他生死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却完全看不见。只知道向着虚空中的符号祈求。
杨以恒看着他,一瞬间只觉自己似乎坠入了无边寒潭。
无数的刺骨寒冰扎着他,无尽的潭水捂住了他的口鼻,冰冷和寂静同时盖住了他的耳朵。
令他不得听、不得闻、不得看。
镇抚司狱原来竟是这样的地方。
而他的嘉哥,竟在这里住了那般久。
杨以恒站在门外,面色越来越白。
许久后,他才挪动了自己僵硬的腿,慢慢往镇抚司狱之外走去。
几十人拥簇着他,似乎也带不来丝毫的暖意。直到迈出镇抚司狱,看阳光倾泻而下,刹那之间,他竟有重活一次的感觉。
“蔺获,虞德年怎么说。”
“抓他之时,虞大人说,他只要了八两。”蔺获说。
八两银。
只要了八两银。
杨以恒似乎看见了景长嘉笑吟吟的脸。
“一架代耕架卖十两,虞大人独得八两,其余人再分剩下一两五钱。工部上下欢天喜地,虞大人倒是个知道散财的好官。”
白衣的云中郡王像个俊秀的书生。他捧着茶盏,毫无动怒的模样:“只可惜这般好官,太贪吃了些。那张嘴一张,一口便是寻常三口之家一年的开销。虞大人这一顿饭下来,也不知道要张多少次口。”
他一个代耕架只得八两。可天下又售出多少代耕架?还有那农具修缮、菜籽售价,这一张口不知道又是几两。
杨以恒眨了眨眼,眼前晴空如洗,哪里有什么白衣的郡王?
他抬腿坐上龙辇:“杀了吧。”
……
景长嘉并不知道虞德年的命运。
他当年留这个人,是因为这位工部尚书真的很好用。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不管他想起来的东西对于虞德年自己而言是多么的不能理解,但他都能一字不差的吩咐下去。
他没骨气,也没信仰。最大的追求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告老还乡。
只要有人能让他畏惧,他就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工部尚书。
不过现在嘛,他也不关心虞德年的命运。
初雪过后,玉京的天气迅速转凉。景长嘉到了该复查的日子,先前因为毕业论文的事情拖拖拉拉了一个多月也没去。现在工作告一段落,复查就提上了日程。
可偏生,这次复查的结果不太好。
又是轻度贫血,又是心律不齐,医生严肃地叮嘱他要注意劳逸结合。
也不知怎么的,这检查结果学校还知道了,路老教授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话里话外都是论文刊登之前不许再去学校、不许再做其他工作,要利用这些时间好好休养。
柔弱又无辜的云中郡王差点被老爷子骂懵。
可景长嘉自己,却是真不觉得疲累。
更别说虽然极小模型已经做完,但他的新动力系统布局,还有很多没能成功转化为数学语言。
一个成熟的动力系统涉及到几十个专业领域,仅仅只是景长嘉会的那部分,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写完的工作。
他必须在前往布伊戈之前将这些工作都做好。否则去了布伊戈后,或许就不会再有这样方便的时候。
工作一波接着一波,他没时间,也不需要休息。
于是好好的元旦家庭聚会,瞬间变成了景长嘉批评大会。连杨恒这个高中生都能数落几句他哥熬夜工作不肯睡觉。
景长嘉挨了几顿好骂,只能老实承诺自己必然会好好休息。
然后每天定时钻进记忆图书馆里加班加点的干活。
而2027年的春季,注定是现代数学最难忘的一个春天。
万物初始之风刮遍了世界,唤醒了藏匿一冬的春雷。也唤醒了那个远在东方,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天才。
《数学年报》二月刊,封面简单又干脆,唯有一个又一个的猜想于黑暗中复现。
而在这些猜想的最中央,是一串干脆的大字:极小模型猜想的证明。
一个月后,《世界数学会刊》春季刊,封面则选择了一个简单的量子绘图。它像一颗孤单的恒星,各种波形围绕着它,既像是星轨,又像是琴弦。
轨迹之外,是大写加粗的正体字:极小量子模型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