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昏暗的大厅亮了起来。

台上发言的人变成了白头发白胡子,还说着听不懂的话语的老头。

田坎上的村民们渐渐没了兴致,三三两两的扛着锄头,又往田里去了。现在距离春耕也没多久,他们得在春种之前把田里的活计都弄好了,才能放心的去种地。

不过今年……要不要试一试京里说的那个新的新粮种?

土豆已经这么多年了,去岁冬朝廷和那些大户都分了他们不少。到时候可以去问问柱子种植土豆的方法。

倒是那新的,听说是一种红色的土豆,云中郡王叫它“红薯”,说是比土豆更好些,都能生吃。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但既然是云中郡王特意弄来的东西,那必然是好东西了。

村民们就着明瓦的乐曲声聊着天,没有注意到天上的明瓦是什么时候熄灭的。

他们不认识也不在乎的白胡子老头,对景长嘉来说,却确实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人物。

毕竟……一个地位斐然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大佬在台上细数奇点解消的重要性,解释它对数理的意义,夸赞解题人卓越的头脑、敏锐的学术直觉与过人的天分,并奋力称赞他为麦田奖增辉。

怎么说都还是有点让人害羞的。

即便景长嘉一直镇定自若,此时也被夸得耳朵通红。

乔联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自从听到获奖人是景长嘉,乔联那浑身紧张在刹那间变作了狂喜。他手也不抖了,脚也不僵了,呼吸都顺畅了。

看见景长嘉耳朵红了,都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小景你也会紧张吗?”

“当然。”景长嘉笑道,“我可禁不起这么夸奖,夸得太多我会飘飘然。”

“小景看起来可不像会飘的人。”冯老师哈哈大笑,“你可比我们院里很多年轻老师都沉稳。说起来这次拿奖回去,也该毕业了吧?”

“是有这个想法。”景长嘉回应道。

台上的诺奖大佬还在发言,冯老师笑眯眯点了点头,悄声说了句:“回头细说。”

景长嘉微笑颔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领奖台上。

刚听了不到一分钟,脑海深处突然想起了一声“滴”声。

万界互通系统犹如开机时那般,发出了提示:“能量充足。”

景长嘉略有些诧异的微挑眉头。

他最近这段时间忙于工作,实在没有给弘朝直播过什么会让他们的情绪剧烈起伏的内容。只按部就班的让他们认了一个冬天的字。

系统反馈回来的数据也说,能量摄取在一个较低的水平值上。

可现在这个节骨眼里突然能量充足……

“系统,你背着我开直播了?”景长嘉问。

“根据现场扫描学习,判定这是一个适合且应当打开直播的场合。”系统说,“是以我打开了直播。”

时钟大礼堂之外,除了各个国家的专业新闻人之外,大大小小来自世界各地的自媒体。他们都播得,系统当然也播得。

但系统也知道,景长嘉不喜欢这种事发生,因此在回答过后,立刻又说:“宿主,未来世界的精神类药剂,系统能量已经可以模拟。是否现在饮用。”

景长嘉一听,果然没再怪它:“现在能模拟出几瓶?”

“系统模拟的本质是用能量直接刺激宿主的大脑神经,目前的能量储备可以刺激十五次。”

十五次,两天一用差不多可以坚持一个月。

景长嘉略略思考了一瞬,才道:“先攒着。需要的时候我叫你。”

“好的宿主。”系统乖顺地说,“我随时为您服务。”

景长嘉摇了摇头:“你少自作主张就最好不过。”

台上的诺奖大佬已经讲至尾声。雷鸣般的掌声过后,就是库贝纳给来访科学家们准备的国宴级别的晚宴。

景长嘉的座次安排在首座,同桌的人除了库贝纳王室,就是之前登台的两位诺奖大佬并一数论奖获得者皮特·斯塔克。

皮特·斯塔克对自己能再一次拿到麦田奖,也非常的意外。落座后便与景长嘉说:“我以为麦田奖不会给我金麦穗的,我一直以为我该拿两年后的德沃克奖。”

德沃克奖,是当今世界最知名的数学三大奖之一。它诞生于半个世纪之前的龙夏邻国阿利铎联邦,由阿利铎家族基金会成立。

“德沃克”,意为“饿狼”,又有独行之人之意。

设立“德沃克”奖的阿利铎家族认为,每一个在艺术与数学上白首穷经的人,都是对自己领域充满了贪食之欲的“饿狼”,也都是在那条路上茕茕独行之人。

理性科学的精深研究者,通常没有、也不该有精神伴侣。

因此,该奖项没有年龄限制,也没有只能授予活着的科学家的规矩。只要成果拥有足够的重量,德沃克从来不介意伸出自己的友谊之手。

但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命运安排——在德沃克奖成立的大半个世纪中,它们绝大多数获奖人,都是单身。

所以景长嘉闻言就笑:“或许金麦穗希望你在最后的时刻,找到一位伴侣。”

皮特·斯塔克还真想了想,才认真地说:“那这确实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你知道,懂得数学之美的人从来不多。”

库贝纳国王在一旁听得呵呵直笑,他俏皮地一眨眼:“皮特,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非常懂得数学之美。”

皮特·斯塔克瞪大了眼,他看了看头发花白的国王,又看了看身旁白发苍苍的诺奖大佬,毫不犹豫地吐出一句:“哦救命,饶了我吧。”

“看来皮特还是更愿意与他的数论度过一生。”国王笑着道,“那么景呢,德沃克可没有年龄限制。”

“但三大奖一般都不会对某项成果重复授予,不是吗?”景长嘉笑着说,“所以我暂时逃过一劫。”

“我们wujiu还是个小朋友呢。”诺奖大佬笑眯眯地夹了一块甘果饼,“且让德沃克等一等他吧,不会太久的。年轻人的缘分总是来得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更快一些。”

一旁的库贝纳皇室电视台,清晰的记录下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

龙夏时间晚上六点五十分,天色半昏,晚霞只余紫色的残光还挂在天际。再过十分钟,天色就要彻底的暗淡下来。

分明还是休息时间,玉京一中却格外的安静。学生们早在十分钟之前就进了教室,安静地开始写作业。

通常情况下,他们能写到七点钟。然后就会开始晚上的自习课程。但今天却不一样,才六点五十分,班主任就走进了班级里。

年轻的班主任进了班里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给几个提问的学生小声讲了讲题。

眼看时间快要到七点,他才重新回到了讲台上,直接打开了教室里的多媒体。

“大家先停一停手里的笔啊。”班主任说,“今天咱们先休息一下,看看新闻。”

学生们茫然的停笔,闻言就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这个点,国家新闻,有什么好看的?”

“是有什么大事吧?”

“还能有什么大事啊?最近也没什么关注度高的比赛啊。咱们国家造出歼星舰了?”

“那是下个版本的事情。蓝星online还没更新星际玩法的版本。”

“火箭发射又不稀奇了,诺贝尔都拿了几个了,该办的国际大事也都办过了。总不能是咱们学校一举成世界级重点中学了。”

玉京一中在他们没出生之前就是国家重点中学,还要升级的话只能往世界升了。

“那敢情好,以后全世界只有一个龙夏,所有人都给我来经历高考。没刷过等身高的辅导书通通不许毕业。”

他们嘻嘻哈哈说着话,坐在教室偏后方的杨恒却心中一动。

最近的大事,是不是……

念头一起,他心脏都揪了起来。

同桌敏锐的发现了他的不对,关心地问:“杨恒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前排的李和一听,立刻回头看向他:“小恒你怎么了?”

杨恒摇摇头,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没什么,我就是紧张……”

同桌更茫然了:“你紧张啥啊?”

李和却突然福至心灵,他转回头看了一眼黑板,见上面写着3月1日,立刻问:“嘉哥?”

杨恒呆呆点头。

同桌就看见李和一瞬间也露出了和杨恒一样的表情。又是紧张,又是担忧,面色都有些发白了。

“啥嘉哥啊?”

话音刚落,就听班主任喊了句:“安静!”

班里低低切切的说话声顿时一静,多媒体中新闻主播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今日,第二十五届麦田奖成功在库贝纳传奇时光大礼堂举办,我国青年数学家景长嘉获奖,为我国摘下第一枚金麦穗奖章。国家最高领导人向青年数学家景长嘉致以贺信。”

随着主持人的声音,画面切到了颁奖典礼现场,正是库贝纳的国王宣布获奖人的那一幕。

杨恒呆呆愣愣地看着电视。

在晚间新闻这样寸秒必争的时刻,他感觉龙夏国家电视台用了好长时间来介绍他哥与麦田奖。金光璀璨的麦田里,他哥身佩奖章的模样,简直比这个世界上最耀眼的明星还要耀眼!

班主任激动得双眼泛泪:“同学们,这是我们国家第一个麦田奖!三年前,获奖的景长嘉就坐在你们同一个教室里!”

杨恒脸颊通红的一跃而起:“哥哥,是我哥哥!得奖的是我哥哥!”

教室顿时如烧开的热水壶一样炸了锅。

晚上七点,也是食客最多的时候。

景家餐厅外排起了长队,三三两两的食客一边坐在暖廊里聊着天,一边等待着餐厅叫号吃饭。

正热闹着,却听餐厅里传出一声洋溢着喜气的女声:“今天家里有喜事,全场五折优惠!”

食客们顿时捧场叫好:“老板娘豪气!”

“老板娘什么喜事啊?”

“那个得奖的科学家也姓景,这姓在咱们玉京可不多见,是不是一家人呐?”

景妈妈只怕太高调会给景长嘉惹麻烦,闻言立刻笑道:“我们孩子要是能考上玉大,我们做家长的,才是真正的安心了。”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

杨恒要是能像他哥一样考个玉大,他们一大家子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

景长嘉这次牢记着要给家里报喜。

晚宴后,一刻没耽误的给父母与姑妈都打了个电话,笑眯眯地许诺给他们带库贝纳的手信回去。

挂了电话,又分别给数院的老师们发了短信报喜。末了还拿着手机仔细想了想,自觉没什么遗漏后,就万事不挂心的去了记忆图书馆。

他原本没想过麦田奖真的会给他。

做过一世云中郡王,景长嘉早已知道奖项代表的,并不仅仅只是奖项荣誉本身。这种世界顶级奖项,其存在就是一种政治筹码。

不管是卡米拉·哈恩在学术报告会上的质疑,还是戈麦斯提前准备的两张邀请函,都说明了本届麦田奖背后的争执。

但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麦田奖一百年选择在库贝纳举办,或许本身就是他们的一种立场表态——

“我们将公正对待所有的数学家。不以国家大小、国力强弱而衡量数学成果。”

一个原以为会失去,却在诸多数学家的努力下落到了他手里的金麦穗。

它的重量,远比奖章本身要重得多。佩戴上它的那一刻,就是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责任。

景长嘉在记忆图书馆里幻化出了金麦穗勋章,认真凝视许久后,将它珍而重之地摆在了展柜里,与那些未来世界的机械模型并列。

他视线转向那些机械模型,好一会儿才伸出手缓缓抚摸了一遍。

总有一天,他会在现实世界里造出这些东西。

但现在,他需要认真思考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去走。

麦田奖选择了他,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或许……他应该先看一看戈麦斯手里的邀请函到底是什么,再去想后一步的问题。

主意一定,他就不在浪费自己的时间,直接走到了图书馆的书桌前,拿起之前没有看完的文献继续看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刚抵达库贝纳大学的图书馆,手机就响了起来。

景长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顿时想起自己昨天报喜,似乎漏了一个人。

电话一接通,就听封照野在那边说:“嘉神肯接我电话,真让我感动。”

“封学霸想得起我,也让我很感动。”景长嘉一边回着话,一边出示了自己的邀请函,进入了图书馆。

库贝纳大学的图书馆外形是一本翻开的书。它一共有五层。书本底下的前三层是图书馆,上面的两层就是对外开放的学术报告厅。

今天图书馆封闭了起来,只给参与麦田奖的科学家们与库贝纳大学的学生们使用。

景长嘉在接待人的带领下走向电梯,嘴里还不忘道:“不是没想起你,但你的手机不是被锁起来了吗,我就没给你打。”

封照野毫不犹豫地指出:“借口。”

“好吧,骗不了你。”仗着距离遥远,景长嘉破罐子破摔,“忘都忘了,那能怎么办?”

封照野听了,却笑了起来:“确实没办法。所以只能我主动的来恭喜嘉神了。”

他态度温柔,景长嘉自己却不好意思了:“回国肯定不会忘了封学霸。等你有空,出来吃饭啊。”

“这可是你说的。”封照野立刻应了下来,“你拿了麦田奖,接下来怎么办?要出国吗?”

景长嘉沉默了下来。

等电梯抵达四楼,他迈步走向人声鼎沸的学术报告厅,才说:“我没有想好。”

“身为你的朋友,我本来应该说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封照野的声音也沉了下来,“但你现在意义不一般。所以我只能和你说,别自己一个人做决定。多和你们院长,你们校长谈一谈。”

景长嘉点了点头。

末了,又想起对方看不见,才应了声:“好。”

应过之后,却又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他不说话,封照野却也没挂电话。

好一会儿,封照野才又开口:“是不是很为难?”

“是。”景长嘉说,“我确实有些想法,但并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支持。”

封照野立刻问:“要是得不到呢?”

景长嘉在报告厅前止住了脚步。

一步之遥外,是容纳了当今世界最顶尖头脑的学术报告厅,十分钟后,戈麦斯将在这里进行他的学术报告会。

而他站在暖廊之中,看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一冬之后刚刚苏醒的枝丫。

“我仍会去做。”景长嘉坚定地说,“我相信我是对的,所以我一定会去做。”

“那你就不会得不到支持。”封照野软下了声音,“至少我肯定会支持你。”

景长嘉缓缓露了个笑:“多谢。我要去听戈麦斯的报告,再迟一点,我就只能站在犄角旮旯里了。等我回国。”

“好。”封照野挂了电话。

景长嘉收起手机,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重新扬起笑容,走进了人满为患的报告厅内。

他来得太晚,戈麦斯准备的论文早就被瓜分得一干二净。他没有论文看,也以为自己只能挤在角落听,却没想到戈麦斯提前给他在第一排留了个位置。

威尔逊笑眯眯地叫他过去,递给他一本答应出来的论文:“瞧瞧,戈麦斯的成果。但你只有几分钟时间了解了。”

景长嘉低头看了一眼论文标题,随后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一元域构想?怎么会是这个?”

“你解决了奇点解消与极小量子模型的问题,他以为可以以此为工具,让一元域更进一步。”威尔逊翻开论文目录,在某一行上点了点。“你知道的,我们一直猜想,它们或许会有些联系。”

“几何量子化。”景长嘉喃喃道。

“没错。或许这也是他一直希望你能接受他邀请的原因,”威尔逊说,“在代数几何方面,你确实是最优秀的数学家之一。”

景长嘉没有再开口,而是沉默地浏览着戈麦斯论文的目录。

威尔逊挂着的笑容渐渐落了下去。他微微倾身,低声问:“不太看好?”

“我无法确定。”景长嘉说,“可他是个库贝纳人,他说他自己只做纯数。”

“这确实是纯数问题,wujiu。”威尔逊若有所指,“只要它代表的是几百年后的方向,那它就只是纯粹的数学问题。”

景长嘉闻言一怔,随后精神一松,笑道:“您说得有道理。”

威尔逊老神在在:“你看,他们搞物理的,一直追求大统一模型。但我们做数学的,提出一个大一统理论的第二年,就被人证伪。我们只寻找理论中的深层联系。这个联系能否为人所用,又什么时候才能为人所用,谁在乎。”

“放轻松一些。”他伸手拍了拍景长嘉,“时间还长呢。”

于是景长嘉就放松了下来,安静而认真地听完了戈麦斯的整场报告会。

这人长得凶悍,脾气不好,报告会的风格也如同他的外表一样。语调高昂、语速极快,思维跨度更是巨大。几乎一个问题说完,不给人思考空间就立刻跳入了下一个问题。

报告厅末端的学生们一个接一个的退场,就连许多数学家都停下了自己的笔,对朋友微微摇头。

报告完毕,戈麦斯也不等主持人登台,自己就问:“各位有问题吗?”

报告厅里安静了许久,才有人说:“戈麦斯,请你细说一下关于绝对几何论证的问题。”

戈麦斯点点头,将PPT切回需要的页面,再次讲了起来。

景长嘉听着听着,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了“绝对几何”几个字,又在后面打了个问号。他认为戈麦斯的证明并不严谨,但这也只是他的直觉给出的答案。

戈麦斯讲完后,现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一直没人提问,戈麦斯干脆道:“我相信很多人都没有听懂,更相信你们还有很多问题。所以论文我已经上传预印本平台,欢迎各位随时找我探讨。”

报告会一擅长,戈麦斯就走到了景长嘉身边,仰着下巴问:“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方向。但我需要细读过你的论文之后,才能给答案。”

景长嘉一边说,一边收起他的论文。

下一瞬,一张信封就递到了他的眼前。

纯白的信封四周有着细致烫金的描边。右下角印刷着花体的顿涅瑟斯字样。

“既然觉得不错,那就一起来研究。”戈麦斯晃了晃手里的信封,“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接下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