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历雪并不知道,云中殿下让一位女天将来讲课,是否是因为时候已至。
可他知道,他决不能让殿下陷于天下悠悠众口之中。
他知道这些事云中殿下从不在乎;他也知道这凡俗的悠悠众口,根本伤不了一个已经飞升成仙的达者。
可他已经悄悄将初见的谈话放在心里了。
他为了那番话,拼命的念书。跟着家中的叔伯走遍了大江南北。因为只有一屋子的糕点是不够的。如果他不去亲眼看一看,他又怎么知道糕点该分给谁?
他怀揣着那团火,走了很久才重新回到京城。
他不想让那团火,有任何熄灭的可能。
山道上,周历雪脚步一顿。
他转身面向跟来的朋友们,说:“我要去见山长。”
“将钱有道那群人的言论告知山长么?”朋友想了想,点头道,“可也。这种人留在书院,我都嫌脏了竹苑的地界儿。”
“另有一事。”周历雪说,“我要写文章支持云中殿下。若山长不想陷入此等流言,我便离开书院。”
朋友们面面相觑,有人迟疑道:“历雪,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得很清楚。”周历雪说,“若云中殿下注定避不开这一波言论风波,那我势必要让支持他的声音站在高处。”
他明亮的凤眼看着朋友们:“你们谁家姐妹没有识字念书?为何我们的姐妹可以,旁人的姐妹不行?”他也不等朋友们回答,自己便说了:“因为他们家中,只供得起一个读书人。”
“他们只有一块糕点。秦楼楚馆的花魁识字,可让他们寻欢作乐,于是才子风流就是雅事。高门大户的千金识字,能让他们做梦攀附,能让他们得一出才子佳人的艳羡戏码。于是红袖添香就是雅事。
“秦楼楚馆的花魁奢望着他们赏赐的糕点;高门大户的千金,又足以随手就给他们几块糕点……唯有这天下芸芸的普通女子,会真切的与他们抢夺那块糕点。”
周历雪脑中蓦地冒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字眼:
阶层。
他们有一整屋子的糕点。可有人能得半屋子,有人能得三碟,还有人只能拿到一块,甚至一块都没有。
人如石阶。
有人拾阶而上,有人俯首做石。
在这雪落后的山道,面临着茫茫山风与狭窄小径,他似乎又隐隐了悟了当年云中殿下的未尽之意。
“他们只有一块糕点,所以选择自己吃饱。人立于世,万事为己,并非罪过……”
朋友们微微皱起了眉头。
周历雪说的话,他们从未曾想过。可现在一想到自家姐妹是钱有道那种人攀附的对象,就隐隐犯恶心。
再听周历雪说“并非罪过”,那眉头就皱得更紧。
可周历雪也蹙着眉,他似有了悟,又似有痛苦,一双眼却如雪清明:“可总要有人去告诉其他人,挨饿的人也有吃饱的资格。”
朋友们心中一震,他们对视一眼,有人轻声开口:“但是历雪,你也知道他们只有一块糕点。你要怎么做,才能让挨饿的人吃饱?”
这不是粮食那样的东西。粮食……只要将高产粮种分给足够多的人,总有一天天下人都能吃饱。
可这是知识,是无形却有价,是依靠自己单独一人无法获取、无法掌握的知识。
一个无形却价格高昂的东西,要如何才能分在每一个人手中?
“不是我,是云中殿下。”周历雪仰头看向天上明瓦,“殿下不是已经向全天下洒糕点了吗?”
他们这才蓦地想起,他们那位云中郡王,一直在试图教人念书识字。
“我要去了。”周历雪说,“我们就此……”
“一起去!”朋友突然道,“写文章我不比你差,你怎么能不算我一份!”
“我也是。沛鸿那是给读书人看的好文章,百姓们可未必能读懂。我,京城最受欢迎的传奇话本编者,我的文章必定让百姓朗朗上口。”他咧嘴一笑,“你只要邀请我,我就与你一同去了。”
“这等名留青史之事,还等人邀请吗?历雪,我可要先行一步,去找山长了。”
少年人们齐齐迈步,朝着山顶而去。
在那之上,仍有天上明瓦高悬,犹如一块黑色的明镜。
而远在龙夏大学多功能厅的郡王殿下,并不知道自己扔下的种子,再一次点燃了当年的野火。
这股火自京城青山书院而起,又有远在福建的知名才子周贯容遥遥呼应。只极短的功夫,它就燃遍了大江南北。引得南北学派纷纷落笔执言,各类文章如纸纷飞,其中佳作数不胜数。
远在江南的蔺获每日都能收到数十篇文章。有污糟如泥猪的,亦有读来唇齿生芳的。
他留下了一些读来就让人心神畅快的文章,只待日后有机会,也给无咎看一看。
至于那些聱牙诘曲、臭不可闻的,便也没有传播的必要了。
蔺获扫了一眼楼下聚在一起,又在高声谈论女子识字好坏的读书人,收起手中信纸慢慢饮了一口茶。
这些读书人没有意识到,就连亲手点燃这把火的周历雪也没意识到。
让“女子读书”这件事走入天下人的视野,让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众口来谈论“女子读书”。他们嘴里那位倒行逆施,不顾人伦的云中郡王——
就已经先赢下一局了。
蔺获转头看向窗外,视野往上,便能看见明瓦黑色的一角。
如若你能看见这场景,必然会抚掌称快。蔺获想,无咎,也不知你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长天的风卷动了细碎的流云,远处的旗帜跟随流云在风中猎猎。
景长嘉收回落在国旗上的视线,将最后一份论文递给了那位有着军衔的女教授。
她是某工业大学物理系高能粒子方向的专家,名为顾翡阳。
接过论文后,顾教授就与景长嘉道:“现代新物理的发展,离不开研究器械的发展,但同时更离不开数学的发展。在理论数学遭遇瓶颈时,玉大出了个你,我非常欣慰。你的极小量子模型对我们的研究,也有很大的帮助。”
“这只是纯数学上的。”景长嘉谦逊道,“它要如何在物理与现代化工上做转化,还是要看老师们怎么运用这一把纯数学工具。”
“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吃透这个工具。”顾教授露了个极浅淡的笑意,“先前老戴说要带你过来,我们就和他说,让他催催你,早日把极小量子模型投个期刊,我们也好更快的展开工作。没想到你却直接带着论文来了。”
她敏锐的学术直觉早已告诉她,极小量子模型在高能粒子领域一定大有作为。甚至或许在量子场论上,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这样的数学天才,是属于他们龙夏的。只要一想到这里,顾教授就倍感欣慰。
她满眼欣赏地看着景长嘉,语调格外温和:“你估计知道,今天这个研讨会有很多成果,并不适合被外人知晓。所以我很期待,有朝一日能和你共事。”
景长嘉说:“我也很期待有一天,能和各位老师站在同样的位置。”
话音一落,身边突然多了个盘子。
那餐盘普通大小,上面已经摆满了几个小甜点。
戴理把餐盘塞给景长嘉,对顾翡阳说:“顾老师,放孩子玩去吧。以小景这个脑瓜子,他现在不体会点研讨会的乐趣,日后可就没法子体会了。”
顾翡阳无奈地看着戴理,只能点头道:“小景找朋友玩去吧,我和你戴老师聊一聊自由粒子在向量场里的一些动力问题。”
这个问题景长嘉确实不太了解。虽然向量场本质就是一个函数问题,但这个时代粒子方向的知识,景长嘉确实没有拿出很多时间去学习。
他拿着甜点盘,看了戴理一眼。
戴理笑眯眯地摸了摸有些秃的脑袋:“找你师兄师姐们玩去吧。”
他端着甜品盘环顾了几眼,就在甜品桌旁不远的地方看见了李向齐与陈想容。
这两位师兄师姐正人手一个盘子,吃得正高兴。
景长嘉刚靠过去,陈想容就看见了他:“长嘉,来。”她招了招手,又看到了景长嘉手里没有动过的盘子,立刻又说:“是不是不喜欢这几个口味?那你放下,另外拿一个盘子自己挑去。”
与多功能厅相连的大会议室里座椅已撤,换成了三个长桌。每个桌子上都摆满了甜品与冷餐。
景长嘉略略看了一眼,发现冷餐数量多但品类少,但甜品确是一举囊括了市面上所有可见品种。跟着导师们来的学长学姐们,吃得都很愉快。
他端着盘子看了几秒,放下手里的布伊戈传统甜品,去拿了一叠弘朝常见的千叶荷花糕与一杯果酒,才再次回到小伙伴身边。
李向齐一看就笑:“小景喜欢传统点心。”
“那些都太甜了。”景长嘉说,“需要配茶才合口。”
“确实。”陈想容点了点头,“不过冷餐桌有个凉卤菜挺好吃的,你能吃辣么?回头可以试试。”
景长嘉尝了一口千叶荷花糕,只觉得似乎也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他浅酌了一口果酒,又问:“师姐,你们跟着戴老师出来参加研讨会,都是这样的吗?”
“研讨会嘛,我们这些小鱼小虾,不吃吃吃还能做什么?”陈想容笑道,“老戴头想吃拉不下面子,那就饿着吧。至于小师弟你啊……”
她上下打量了景长嘉两眼:“珍惜现在可以敞开吃的日子。师姐相信过不了几年,你就得和老戴头一起饿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