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牢狱

景长嘉细细地听着。

凌乱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没过多久又突兀的停了。短暂的寂静后,远处再次响起几道金属碰撞之声,随即一声刺耳地“吱呀”声穿透了寂静的镇抚司狱。

那是本层最外围的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有人来了。

不止一个人。

从再次响起的脚步声判断,应该是三个人。

景长嘉缓缓坐起身。他在这镇抚司狱里关了半月有余,没人刑审他,也没人来问他话。每日只有一个从不说话的哑巴侍卫定时来给他送饭。

今日不到饭点,却有人下来了。

是要提审他,还是……他那好弟弟终于忍不住了?

想到这里,景长嘉双眼一亮,竟然有些兴奋了起来。

长时间的绝对寂静,是能将人逼死的刑讯手段。这段时日若不是每天都多少有点动静,偶尔还有老鼠闹腾,景长嘉毫不怀疑自己撑不下来。

刑讯也不错,也让他看看杨以恒会让谁来对付他。夺权亲政,就该快刀斩乱麻。

拖半个月,真不像话。

景长嘉在心中乐淘淘地把杨以恒训斥了一遍,又安然起身站定,好整以暇的等待另外两扇门打开的声音。

接连的开门声后,一盏灯笼出现在了视野的远处。

那往日给他送饭的哑巴侍卫提着一盏白纸灯笼,领着两个人走了过来。

当先一个身着一身内侍的青袍,手里提着一只五层大食盒。一见景长嘉,他便笑着躬身,恭敬有加地道:“请云中殿下安。”

“王公公。”景长嘉脚步未动,笑道,“这可不敢当啊。”

“云中殿下说笑了,臣给您请安,那都是应当的。”王公公看了一眼哑巴侍卫,对方当即上前一步,打开了牢房的门。

门一开,王公公当即进入牢中。他躬身放下食盒,轻声道:“殿下,陛下很是记挂您。您看,这是陛下特特吩咐为您准备的。”

那五层大食盒甫一打开,就散发出了一股不属于镇抚司狱的鲜香味美。

“您看这蟠桃金丝饭、酒蒸软羊、五味杏酪鹅、蜜炙春鸡、雪霞羹……都是您最爱吃的。”王公公一层层地打开,嘴里不停地道,“陛下一早起来,就惦记着这事儿。御膳房的厨子养得疏懒了,做不出您爱吃的味道……陛下起了好大的火气。”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景长嘉的脸色,见景长嘉没露出什么不满,当即端起那碗蟠桃金丝饭,垂首低眉地递给景长嘉:“殿下,您尝尝?”

景长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作为当今陛下的贴身内侍,王公公不会不知道私泄禁中之事是多大的罪名。他既敢说这话,那就是杨以恒的意思。

可杨以恒想用这件事告诉他什么,他都不想关心了。

他只知道,天子点餐,御膳房自然要按着天子的口味来做。他们哪里会知道,他们陛下今日偏要发神经,想给一个镇抚司狱里快死的罪臣点餐?

杨以恒没了他掣肘,倒是有些像他那喜乐随欲的亲爹了。

见景长嘉一直不说话,王公公心中跳得厉害,他正犹豫着想要再开口,就听景长嘉道:“王公公是我们陛下跟前的红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这般作态。”

他漫不经心地拨开眼前精巧的饭碗,另一只手嵌着王公公的手臂,强迫他站直了身体:“这地方我待累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尽管回去复命,咱们陛下想给什么罪,我都认。让他早早定好斩首的时辰,免得我没了耐性,自行行事。”

他语调和缓,王公公听了这话却浑身一抖。

王公公垂目哀哀道:“殿下,您这不是要臣的命吗?”

景长嘉轻嗤一声,放开他的手臂,扫了一眼地上的五层餐盒:“断头饭都送来了,难道不是他已经等不及的意思?”

王公公又是一抖。

“回吧。”景长嘉沉声道。

王公公无奈,只得躬了躬身退回到那指灯的哑巴侍卫身边,又看了身后那人一眼。

第三个人戴着黑兜帽,一直默不作声。直到王公公退了出来,他才几步走到门边,轻声唤道:“无咎!”

景长嘉闻声一怔,他疾步走到门边,看着那人摘下黑兜帽。

兜帽之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来人正要开口,就见景长嘉抬起手厉声道:“退下!”

王公公与哑巴侍卫齐齐低头,步履迅速地往后退去。

直到两人走出十来步的距离,景长嘉才收回视线,温声道:“贯容,你不该来。”

“我不来,还真不知道你一心求死!”周贯容急道:“无咎,你万莫放弃,我们都在给你想办法。况且我看陛下……我看他的意思,也并非是要你死的。”

景长嘉却笑:“我哪有一心求死?”

“那你又何必曲解他的意思?惹怒了他,对你哪里有好处!他现在可不是一心只听你话的好弟弟了!”

这话一出,周贯容自己都惊了一瞬。

他看着景长嘉的神色,稳了稳神才压低声音,安抚一般地道:“无咎,他毕竟是你一手带大,你与他的情分总归不一样。现下的冲突……本就在预料之中,他只要你退一步,你便退上一步,又如何?”

见景长嘉不说话,周贯容急急去拉他的手:“无咎,你想想你一心想做的事业,你让人远去西域,你让人出海带回来的那些瓜果香料,你不是说有着大用?你还未告诉我们该怎么用。”

景长嘉避开他的手,眸色温柔地看着他:“都是食物,百姓自会发现它们的用处。”

“那你让人做的那些农具……”

“我留了手札。”景长嘉打断他的话,“也早早寻了民间的工匠学习。没了我,他们也知道该如何制作、运用。”

周贯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镇抚司狱光线昏暗,明明灭灭的光落下来,在人脸上落下起伏不定的阴影。景长嘉的一双眼隐没在那样的昏暗里,只有点点星子一般的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是了,当今天子跟在他身边长大,他哪里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周贯容低声问。

“啊……”景长嘉愣了一瞬,才又笑道,“没有。没有的。”

在他的预想里,他应该手把手的教会杨以恒该如何做一个决策者,而后……他会慢慢的把自己的人都撤出来。

他会远赴大漠、深海、孤山,去那些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或许几年才会回来一次。但他会带着他发现的种子、人才一起回来,尽己所能的让这个世道变得好上一点。

他总以为杨以恒会支持他。

所以在他的猜想里……绝没有镇抚司狱这么个地方。

“但你总该知道,他不想杀你。”周贯容轻声说,“无咎,就一步。咱们就退一步。”

景长嘉依然笑着,他看着眼前的朋友,认真地道:“景无咎,可以死,不可以败。”

周贯容眉头紧皱,他死死盯着景长嘉,几乎低吼道:“这不是在边关!”

他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只紧紧握着景长嘉的手腕,哽咽道:“你不需要做那个战无不胜的少将军!你败了也不会死……退一步活下来,有何不可?!”

景长嘉几乎是纵容地看着他发脾气,等周贯容说完,他才挣脱周贯容的手,动作轻缓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臂:“贯容,回去吧,别来了。”

周贯容还想说什么,可哑巴侍卫已经几步上前,一手抓住周贯容的手臂,一手做了个请姿。

常年握笔的书生不是拿刀侍卫的对手,他几乎是被哑巴侍卫拖着,离开了景长嘉的视线。

等镇抚司狱再次安静下来,景长嘉才长长、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

退一步就不会死了?

景长嘉轻笑一声。

杨以恒或许是不会杀他,可杨以恒也最知道他厌恶什么。

他要把他圈禁在长公主府里终生不得踏出一步,这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也不仅仅只是圈禁在长公主府。

杨以恒或许只想他躬身低头,偏偏景无咎一辈子都没有弯下脊梁活过。

他绝不接受这个结局。可难道因此,他就要起兵吗?

梦里杨以恒失控的嘶嚎似乎又响了起来。景长嘉摸摸脖子,迈步走到那五层大食盒跟前蹲了下来。

食盒底层铺了炭火用以保温,景长嘉随手拎了块五味杏酪鹅尝了尝。

“温得太久,口感太绵。”他点评完毕后,干脆坐了下来,拿起碗筷慢慢吃了起来。

而另一边,王公公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勤政殿。

刚走近勤政殿的大门,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影退了出来。

那是何清极。曾经的太子少傅,如今的文华殿大学士。

“何大人。”王公公率先拱了拱手。

“王大人。”何清极回了一礼,犹豫一瞬才又问,“王大人不在陛下身边,可是去了……”

他挑眼看向了西边。

王公公只笑着道:“何大人,陛下还在等我,我就先过去了。”

他急着要走,何清极也不与他打眉眼官司,干脆直接道:“王公公,你我都知道现今朝廷唯一的要事是什么。陛下年岁尚小,太过心软,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宜拖得太久。你既是陛下近臣,就该多劝诫陛下。”

王公公不说话,只又一拱手,步履匆匆地进了勤政殿。

杨以恒在东侧偏殿里看折子。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他也未叫人换水。

直到王公公回到他手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了杯温度适宜的温水后,他才端起杯子浅酌了一口:“他……云中郡王,过得还好?”

王公公冷汗津津,只敢说:“郡王看着……颇为自在。”

“他当然自在。”杨以恒轻笑一声,“你别把他当京里这些纨绔子弟,那些年他什么苦日子没过过,镇抚司狱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完这话,放下杯子沉吟许久,才又问:“你今日去见他,与他说了些什么,都细细说来。”

王公公闻言猛地跪了下去。他先将自己与景长嘉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了,才俯下身去以头贴地,哀声道:“陛下,是臣无能,劝不动郡王。”

“断头饭?”

杨以恒猛地起身,额头青筋直跳:“朕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他偏觉得朕给他送断头饭?!好,好得很!”

王公公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唯有冷汗不住地往外渗。

杨以恒气得来回踱步,好半天才冷声问:“周贯容呢?他也没劝动?”

“周大人……”王公公迟疑道,“情绪颇为激动。郡王让他……别去了。”

“呵。看来他周贯容也没什么用。”杨以恒心情诡异的好了些。

不是过命的朋友吗?不也一样没什么用。

杨以恒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才问,“郡王与他又说了些什么?”

王公公再次仔细讲来。

虽然当时他退远了,但镇抚司狱安静,他又天生耳力上佳。因此景长嘉与周贯容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杨以恒平静地俯视他的身影,直到王公公讲完,他才重新坐了回去。

“可以死,不可以败?”杨以恒轻声道。

“是。”王公公颤声说,“云中郡王他……却是这样说来。”

“只是满足我一个要求,就是败吗?”杨以恒喃喃道,“明明以前,他什么都会答应我。”

只是不让景长嘉离开,他就恨不得死了。

可这皇城里困着的,难道只有他一个云中郡王吗?他身为天子,不也要被这座城困上一辈子吗?

王公公闭着眼跪倒在地,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他既想死,我总要成全他是不是?”杨以恒冷静地道,“他既不可以败,那就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