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第二个比赛日,清晨下了一场雨,学生们却热情不减,欢呼声撼天动地。
黎棠用一包零食换来一起做审核的女生帮他顶半个小时,在播里喊“参加男子跳远的同学请到操场东南角集合”时,他便带着一瓶未开封的水,往那边去。
广播台设置在操场正中央,去操场边上的沙坑需要穿过跑道。
此时男子三千米长跑接近尾声,运动员一个个耷着肩膀,跑得气喘如牛,黎棠钻过围栏,从场中横穿的时候,正遇上在中间跑道的李子初。
相比之下,李子初的状态还不错,甚至有力气边跑边跟黎棠打招呼:“你怎么来了?咱们中午吃啥?”
黎棠怕挡了别人的道,丢下一句“随便”,飞快地跑开。
看着黎棠离去的方向,李子初才明白过来,敢情人家不是来找他的。
暗道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突然脚下一绊,李子初身体往前猛栽,在跑道上摔了个狗吃屎。
黎棠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
他一路快步走到操场边的沙坑处,这边正在进行预赛,参赛运动员一个接一个跳得很快,裁判在边上吹哨记录。
由于个子高,黎棠轻易找到蒋楼所在的位置。
今天不上课,蒋楼穿常服,简单的T恤运动裤衬得他肩宽腿长。他已经跳完第一轮,被一帮同学簇拥着,脸上是一贯从容的微笑。
看到黎棠,蒋楼朝他招手:“还以为你不来了。”
缓步走过去,黎棠故作寻常地解释:“刚好广播台没什么事。”
这个理由经不起细究,因为同为广播台成员,苏沁晗就忙到走不开,罕见地没来看蒋楼比赛。
蒋楼却轻易接受了这个说辞,把自己的外套交给黎棠,并拜托道:“帮我听着裁判点名,这里人多嘈杂,我听不清。”
这是黎棠第一次听蒋楼本人提起自己听力不好的事,因而有些惊讶。
毕竟他平时表现得太正常,让人经常忘了他左耳失聪。
自然是郑重答应,接下来的时间里,黎棠竖起耳朵,唯恐漏掉什么声音。
二十分钟后,决赛开始。
听到蒋楼的名字,黎棠一个激灵,转身向示意:“到你了!”
站在出发点的蒋楼冲他点了下头,摆出预备跑的姿势。
裁判哨声响起,蒋楼便冲出去,接近沙坑的那几步跨得极大,因此腾跃也极高。
只见那长腿在空中划了一步,双腿并拢前伸,悬空的时间仿佛被放慢拉长,整个人沿着一条完美的弧线落在沙坑中。
“5.92米。”裁判老师宣布。
又是一阵雷动的欢呼。
广播里宣布跳远比赛结果的时候,黎棠正站在攒动的人群边缘,一棵枝叶扶疏的银杏树下。
苏沁晗的嗓音甜美,语气雀跃,仿佛是她得了第一名。
叙城的秋天比首都来得晚,存续期也长,风和雨都有一种浸湿的凉。
早上没撑伞淋了会儿雨,这会儿冷风一吹,脑袋便晕乎乎的。
他用步伐丈量,以脚尖作笔,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划出约莫6米的距离。回头望一眼,黎棠有种遥望天堑般的绝望——5.92米,比三个我还要长。
蒋楼那边应付完同学,挤出人群走向那棵树,还没到跟前,嘴角已经扬了起来。
黎棠当他看穿自己所想,鞋底在地上胡乱擦了擦,将那刻度线抹掉。
没想,蒋楼笑的并不是他的幼稚行为。
他在黎棠面前站定,抬起手。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黎棠下意识缩脖子,偏开脸——结果弄巧成拙,反而让蒋楼举高的手,不轻不重地蹭过他左侧面颊。
蓦地屏息,在暧昧得仿佛被按下慢放键的氛围里,黎棠看见蒋楼放下手,指间夹着一片扇形枯叶。
原来是银杏的叶子不知何时落在他头顶。
而那动听的低音因为距离拉近变得格外清晰:“你发烧了?”
被带到校医务室门口,黎棠还在企图逃避:“我是临时溜出来的,广播台那边还在等我……”
“少你一个不少。”蒋楼几分强势地打断他,推开门,一个眼神瞥过来,“进去。”
黎棠就闭上嘴,听话地进去了。
运动会期间,校医室反常地热闹,两张单人床坐满受伤的运动员,有的跑步摔跟头,有的跳高磕到头,最离谱的是一个在观众席的学生被接力棒打中,正捂着胳膊哀哀痛叫,也不知那接力棒是怎么飞到他身上的。
李子初也在其中,背对黎棠坐在校医旁边的椅子上,黎棠刚想上前打招呼,蒋楼从人群中挤出来,递给他一支水银温度计。
黎棠没用过如此原始的温度计,懵懂问:“这个放哪里?”
蒋楼指胳膊,黎棠点头,挽起袖子,把温度计夹在了臂弯里。
忽闻一声叹息,蒋楼没办法地抬了抬胳膊,指腋下:“是这里。”
黎棠顿悟地“啊”了一声,拽开拉链,小心翼翼地把温度计塞到胳肢窝底下。
五分钟后一看,三十八度五。
清晨淋的雨吹的风,这会儿热度刚升上来。校医忙得不可开交,退烧针是打不上了,蒋楼让黎棠在原地等,他去拿药。
黎棠听话地站在那里,莫名引人注意。李子初很快瞧见他,一瘸一拐地蹦过来:“我猜你这回也不是来看我的。”
看见李子初一条裤腿挽起,膝盖有拳头大的一块破皮渗血,黎棠问:“怎么弄的啊?”
旁边一道男声代答:“看你看得太入迷,摔的。”
黎棠这才发现霍熙辰也在。
“听他瞎说。”分明摔破了腿,李子初心情却不错,“你怎么也来了?蒋楼受伤了?”
听说蒋楼受伤,霍熙辰立马伸长脖子:“蒋哥受伤了?他人呢,在哪儿呢?”
李子初露出嫌弃的表情,似在说——瞧你那狗腿样。
黎棠解释道:“他没受伤,是我有点发烧,他在帮我拿药。”
霍熙辰就缩了回去,斜视黎棠:“你和蒋哥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不算熟。”
就去过他家两次——黎棠在心里补充。
那边蒋楼隔着货架探出半个身体:“有感冒症状吗?”
“没有。”
黎棠立刻回答,又想起这边人多吵闹,举起两条胳膊交叉,对着蒋楼摆了个夸张的X。
转回身,看见李子初用刚才看起霍熙辰的眼神看着自己,明晃晃的无语——瞧你那殷勤样。
后来李子初给黎棠发微信:还肤浅不?
附带一个贱嗖嗖的猫猫斜眼表情。
在黎棠的定义中,喜欢不应该是只建立在外貌之上的肤浅感情。蒋楼的外貌无疑是出众的,可要问黎棠是不是只欣赏他的脸,黎棠会回答,当然不是。
因此这条微信,导致本来就发烧的黎棠的脸更热了。
那药不允许空腹服用,索性先去吃午饭。
本来李子初和霍熙辰也要一起,奈何李子初腿伤行动不便,霍熙辰虽然看起来极不情愿,还是留下陪李子初。
走到校门口,黎棠忽然想起还有职务在身,打算回广播台说一声,蒋楼一把将他拽回来:“你累不累啊,先管好你自己。”
去的是校门外北侧小巷子里的家常菜馆,拨开厚重的塑料门帘进去,蒋楼在门口侧过身,手却没松开,黎棠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在给自己撑着门帘,忙低头自他手臂下钻进屋内。
小饭店的菜单直接贴在墙上,问过黎棠有没有忌口,蒋楼做主点了两个菜。
等上菜的时间里,黎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句“你累不累啊”,是在说他管得太多。上次在蒋楼家,他也花了很长时间打电话安顿参加聚会的同学,蒋楼甚至趁那段时间出去买了蛋糕。
黎棠想,他对我,似乎一直都很有耐心。
“午饭平时,你都在这里吃吗?”摆弄着一次性筷子,黎棠问,“总是看不见你,在食堂。”
颠三倒四的语序把蒋楼逗笑:“别说话了,省省力气。”
从小到大,黎棠发烧的症状都与众不同,别人头疼打喷嚏,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张嘴说话就暴露无遗,语言能力退回幼稚园水平。
直到这会儿,黎棠才察觉自己身体的不对劲,尤其是脑子,一团浆糊似的乱,吃个饭差点把土豆丝塞鼻孔里。
饭毕,蒋楼把药盒拆开,抠出一颗放桌上。
黎棠盯着那药片看了好几眼,又看向蒋楼,欲言又止。
蒋楼没办法:“现在可以说话了。”
黎棠抿了抿嘴,为难中带一点委屈:“太大了……吃不下去。”
过去几分钟,黎棠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对劲。
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乖宝宝,也上过群魔乱舞的同性论坛,他知道如果换个情境,这话简直是在助兴。
好在,蒋楼似乎没有想到那里去,他用湿巾擦干净手,然后拿起椭圆形的药片,果断地掰成两半,问:“这样行不行?”
其实还是有点大,黎棠不想他觉得自己事多,点头道:“行的。”
捻起一半药片,故作镇定地放进嘴里,舌尖抬起往后卷一下,拿起桌上已经拧开瓶盖的水。
按照以往的经验,水越多越好,最好多到腮帮子鼓起,再一口咽下去。
然而多次失败经历让黎棠太过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嘴对瓶口猛灌水,脑袋还仰着,手腕被一把扣住。
“我们先走。”蒋楼低声说。
黎棠就这样含着一口水,被蒋楼连车带拽到餐馆外,沿着来时的巷道往马路方向跑。拐弯时才得空看一眼身后,竟是一个月前那几个混混,三五成群地在后面追,喊着让他们别跑。
那晚被堵在墙边打劫的经历记忆犹新,黎棠被吓得一哽,连水带药一股脑咽了下去。
校门口往东两百米就是公交站台,刚好有辆公交车进站停靠,蒋楼拉着黎棠一路狂奔,从后门上车,车子启动时门随之关闭,那几个小混混慢一步没追上,气得对着空气手舞足蹈,好不可笑。
头一次经历这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生死逃亡”,黎棠惊慌之余莫名兴奋。
蒋楼自车头刷完卡回来,看见黎棠双颊绯红,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差把崇拜两个字写在脸上。
直到蒋楼摊开手掌,手心里是剩下半颗药。
黎棠一下子蔫了,讨价还价道:“我觉得,半颗,就够了。”
蒋楼看着他,唇角平直,没什么表情。
“说明书上说儿童减半。”蒋楼问,“你是儿童吗?”
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儿童的黎棠,一边艰难地把半颗药咽下去,一边在心里想,之前觉得蒋楼对我很有耐心,可能是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