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多小时后,雨停了,周曼侬也差不多完成了手中这幅画,她从画袋里掏出一个小电风吹把画面吹干,再收拾画具准备下山。
许袂还要帮她背画袋,用他的话说——尽东道主之谊。周曼侬却不让了。
“我自己可以。”周曼侬坚持道,“你带路就行。”
山路本就不好走,被雨淋过更是泥泞湿滑,许袂走在前头,三步一回首,似乎生怕周曼侬会摔了。
周曼侬也怕摔,走得很慢,下了山已是傍晚五点多,两人都被雨淋得湿透,于是先去了许袂的家。
许袂让周曼侬先用浴室,周曼侬洗完下来后,见他换了衣服坐在餐桌前,头发虽然擦过,发梢还是湿的。
桌上摆了几碟清粥小菜,许袂没动筷子,像是在等她。
“你可以去洗了。”
“等一下吧,先吃晚饭。”
周曼侬自己的衣服湿透了,只好借许袂奶奶的衣服穿,她擦着头发走过来坐下。桌上两碗白粥,中央一碟炒鸡蛋,一碟白灼时蔬,还有三四个咸鸭蛋。
“你做的?”
“不是,买的。”
“你奶奶呢,怎么不在家?”
“她去下面一个镇子参加亲戚婚礼了,可能会在别人家住一晚,明天才回来。”
周曼侬点点头,两人一度无话,安静地咀嚼着食物。
周曼侬头一回感到些许不自在,也许因为此刻的气氛太过家常了一点,反而显得很不寻常。
许袂好像没有她这种感受,当然他有什么感受,从表面上一般也看不出来。他见周曼侬粗暴地将咸鸭蛋在桌上滚来滚去,剥开后蹭得一手蛋黄油,似乎有点强迫症发作,亲自给她细细剥了一个,只留下一点蛋壳底放到她面前。
他做任何事都有普通男生没有的细致,与外表形成极致反差的很善于照顾人。周曼侬却更加感觉古怪,什么时候起他们这么熟了,他照顾她照顾得这么顺手?
吃过饭,许袂起身收拾碗筷,周曼侬本来打算帮他,却不知怎么全身发软,连站都没力气。
许袂留神看了看她的脸色,把碗筷放进水槽后走出来,从杂物篮里找出一根体温计来递给她。
周曼侬头昏脸热,自己也知道不对,用手背在额头上摸了摸,摸不出什么来。
今天原本出了一身的汗,再被雨猛地一淋,一测体温,果然,她发烧了──37.8℃。
“去附近的诊所看看吧。”许袂提议。
周曼侬不想去,“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许袂明显是不赞同,缓了缓道:“你想睡吗?可以去我奶奶的房间躺一会。”
周曼侬尚有理智,摇了摇头,“我晚上要回去。”
许袂也知道这提议不合适,他点点头,“那我送你回去,东西我背——这次别拒绝了。”
周曼侬没再逞强。
画袋由许袂背着,周曼侬没换衣服,两人一路步行过去。
到了基地门口,只见一个男人在矮树丛边徘徊,周曼侬发着低烧,反应比平时迟钝,待李昌看见他们,朝他们走来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周曼侬,你从哪里回来的?”李昌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许袂,“这又是谁?”
许袂之前坐车的时候见过李昌,知道这是他们的带队老师,于是开口解释道:“今天她在外面写生的时候,下雨了,到我们家来避雨,我奶奶的衣服借给她穿,她有点发烧,我就帮忙送她回来。”
他话说得半真半假的,挑不出什么毛病,再要多一句解释也没有,李昌意味深长地应了声,打量着这两人,大概在思索他们是什么关系。
李昌在外人面前永远装得人模狗样,不管当他看到周曼侬穿一套明显不是她的衣服,又和男生结伴回来时,心里想的什么,都还是要做出一副好老师的样子慰问她。
“是嘛,周曼侬,你发烧了?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吗?”
周曼侬当然不要,她发着烧,没有力气敷衍李昌,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示意许袂把画袋还给她。
许袂没动,对着李昌说:“我可以送她进去到宿舍门口吗?只是帮她拿下东西。”
李昌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梭巡,“哦,好,小同学你挺助人为乐的嘛。”
许袂抬起手臂,十指合并,以一种回护的姿态,轻轻拢住周曼侬的肩膀送她进去,却没有真的碰到她,好像知道她不喜欢似的。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周曼侬奇怪地想,竟然会有这样的教养。
到宿舍门口的时候,许袂才把画袋卸下来还给她。
“你晚上先睡一觉,明天醒来如果还发烧的话,给我打电话,我知道镇上的诊所在哪。”
周曼侬一回到宿舍,房间里的几个人齐刷刷把目光向她投来,然后彼此对看几眼,陷入意味深长的缄默。
周曼侬累得要命,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没心情搭理她们的眉眼官司。
过了一会,后来也申请调到大师班的吴真主动来和她搭话:“周曼侬,白天的时候怎么都没看到你?李昌过来问了我们好几次。”
周曼侬愈发头疼,她知道自己会给人抓到把柄。按理说,她当然也是要和其他学员一处写生一处集合的,这两天却完全不服命令自由行动。以前读书的时候她也常常游离在集体之外,天性她就是不喜被约束的人,但那是从前……现在她不是可以任性的情况,如果不是因为李昌,该死的李昌……
“我今天去爬山了,我觉得山上的风景会比较好。”
“啊?”吴真成功被转移注意,“这个天气,爬山?你到山上去写生的吗?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今天的画?”
周曼侬从画袋里翻出自己的那张画。吴真接过来认真看着,表情莫名凝重。
以学生的标准而言,这是一幅很优秀的风景作品,外行人也会觉得好看,但学画的人能看出更深一层——这是一幅“有自己东西”的画。当然还是很稚嫩,和名作无法相比,但画面里那一种轻盈自如随心所欲的色彩挥洒,完全是天赋铸就而非努力可得。
自己的,而非他人的——在艺术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了。
周曼侬平时的色彩习作已经很好,她可以一比一地临摹出最标准的应试答卷,这是令人羡慕的能力,但很多人通过练习也可以达到——吴真一直是这么自我安慰的。
可在这一幅画的对比下,才知道她平时交上来的那些色彩作业是多么的死板,庸俗,油腻,完全只是在敷衍了事而无用心。技术可以磨练,虽然普通人做一万次也赶不上天才只做十次,身为画者的灵气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吴真从小学画,在画室看见过很多比自己画得好的人,此刻仍不免感到一股强烈的心酸——是学艺术的人常常会有的心酸,热爱艺术而没有艺术天赋的人看见被上帝点中的幸运儿们时的酸楚。
周曼侬已经有好几年没睡过这么深邃的觉,最后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强行从深度睡眠中挣扎出来时,她的头真的疼得非常厉害,身体软绵绵的动弹不得,有一种睡眠时间过长导致的疲倦。
“喂?”周曼侬拿起持续发出噪音的手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扬声器里传来清晰的男声,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你还在睡吗?”
周曼侬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努力眯着眼看了很久才看出准确的时间。
P.M 4:38。周曼侬花了一点时间来反应,哦,她是睡到了次日下午四点多。
撑着半坐起来环顾四周,整间宿舍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不知道是没人叫她,还是有人尝试叫过但叫不醒。
更糟的是即使睡了这么久,她好像也并没有好一点,只觉得嗓子疼痛异常,又干又辣,想喝一口水却没有力气起床。
“喂?是我,许袂,你还在发烧吗?”
“喂,”她极度沙哑地说,“我知道是你,等等,我喝口水。”
周曼侬挣扎着爬起来,她昨晚早有准备,在床边放了一瓶水,然而现在只是打开这瓶水喝上一口,都要消耗掉她许多体力,
一口气喝了半瓶水后,周曼侬感觉稍微好一点,她又拿起手机,“还在吗?”
许袂在另一头说:“你退烧了吗?没退的话,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医生。”
周曼侬眼皮沉沉地往下坠,“这里有医院吗?”
“镇上有卫生院,你旁边有人照顾你吗?”
周曼侬笑了一声,重新找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回去,“许袂,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电话那头沉寂了十几秒,周曼侬仿佛可以听到他斟酌的呼吸声。
随后他低声说:“这也不算什么好,你生病了。”
“但是你担心我,”生病让她思维迟缓,也让她不想那么多,有些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人不会无缘无故担心另外一个人的。”
她还是想睡,很多时候越是睡得久,深睡的余韵就越悠长,靠在枕头上,整个人像是被好多只手抓着,又快要陷进黑甜乡里。
许袂一时没有回应,他挂断了吗?还是后来说了什么?其实她也不是很在意。
不知道是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这本来就是集体宿舍,进来的可能是任何人,昏昏沉沉的周曼侬没有因此被惊醒。
直到男人矮胖的身体覆盖到她身上。
那张腥臭的嘴在她脸上亲了好几口。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李昌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衣服里,夏天睡在竹席子铺的床上,只盖了薄薄一层毯子,不能更方便他行事。
周曼侬这时连尖叫都尖叫不出来,她处在一个比平时迟钝很多的状态,大脑完全一片空白。她没有力气,只能绝望地小幅度挣扎着,手伸到枕头下摸到一样物什,然后朝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活物狠狠扎去。
男人遽然发出杀猪般的痛嚎,站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的手臂上被扎出一道长而并不很深的口子,正汩汩往外冒着血珠。
周曼侬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坐起,手里握着一把美工刀,相比这威慑力有限的武器,她的眼神里却燃烧着一股疯狂。
“过来啊,今天我和你必须死一个。”
怎么扎穿的不是他的动脉呢?她真心这么想。
李昌也看出来了,她是来真的。
李昌这个人,色心并没有胆子大,他并非彻头彻尾的丧心病狂,依然要受社会性的制约。本质上他很怂,没有为了满足那点欲望豁出一切的打算。他享受的,恰恰是倚仗手里那点只对年幼无知者生效的权力,令对方无法说不。
而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对自己的定位并不是一个强.奸犯。他觉得他今天来这一趟,不会遭到激烈的反抗。一般也确实是如此的,只要女孩没有反抗得十分惊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会当成她们是半推半就,为他所征服了。
可实际上,周曼侬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一个。
李昌为她的话语和姿态震慑,其实他毕竟是男人,想要压制生病的她是很轻松的。可他也是清醒的,面对这种局面,就要掂量掂量后果了。
如果今天她因为病无力反抗,被他得了手,他可以在后来轻松将其美化成你情我愿,一段值得吹嘘的回忆——他自己是真这么相信的。但如果周曼侬是这么烈的一个货……他原本可没打算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李昌不敢在今天再做些什么,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他一边后退,一边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不干净。
“臭表子,早八百年就不是处了,在这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干嘛去了?和小混混开房去了吧,昨天晚上还不是穿着别人的衣服回来的?人人都上得的破公交汽车,我就上不得……”
周曼侬双目血红地目睹他离开这间宿舍,在他整个人踏出去的那一刻,快速地下床跑过去把门反锁上,然后全身脱力地从门边滑坐在地上。
她耳边嗡嗡的,感觉好像坐了很久,实际上可能只有一两分钟。
现在彻底安静了。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紧张地,焦急地,很微弱的声音在房间里。
“周曼侬?周曼侬?周曼侬?周曼侬……”
周曼侬环顾四周,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随即心念电转,有什么在她的脑袋里一闪而过。她站起来走回床边,从枕头旁拿起自己的手机,上面还在显示通话,时间长达二十多分钟。
“喂?”她再次把手机放在耳边。